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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上皇后转向皇帝:“不知皇上可还有何要问?”
皇帝缓缓上前一步,冷冷问道:“当时是何时辰,出事之前,你们正在与她做些什么?”
芹儿看了李嬷嬷一眼,怯怯道:“奴婢也未留意是何时辰,奴婢当时正出来取热水泡茶,并未亲见姑娘病发情形。”
皇帝与太上皇后都注目到李嬷嬷身上,李嬷嬷眉心一颤,淡漠的脸上微露悯然:“当时已近戌正,姑娘是特意捡着芹儿出门的当口,拉着老奴,红着脸来询问,嫔妃初次侍寝,该当留意些什么,老奴尚来不及回答……”
她拖着颤音说不下去,眼圈也是红了。
皇帝的脸色阴沉得几欲滴出水来,声音艰涩得令人不忍去听:“然后呢?”
李嬷嬷紧咬着牙关,沉默良久,忽抬起赤红的双目看向太上皇后:“娘娘,老奴也是伺候过您的,对您与今上的性子都了解一二,您真觉得,这种事也能瞒得过今上一辈子?”
太上皇后大惊失色,喝道:“你胡说什么!”
李嬷嬷全然置生死于度外,大声道:“宫中秘辛颇多,向来都是要对下人封口的。早在那日遇上这桩变故,老奴便已知道绝难保命,索性说句良心话罢!娘娘您可是今上生母,出了这种事您都还要如此偏心,连真相都不来告知,您于心何忍!今上他……多难得遇见一个可心的人啊!”
太上皇后怒不可遏,指着门外道:“快,快将这胡言乱语的刁奴给我拖出去!”
外面冲进两名婢女就要动手,皇帝一声厉喝:“谁敢!”直接将来人吓得跪伏在地,栗栗危惧。
太上皇后身上打着颤,几乎不敢去看皇帝,仿佛站在跟前的儿子是个骇人的猛兽,一点都不能惊动。
静寂之中,外面忽然传来下人见礼问安的声音:“见过潭王殿下。”
太上皇后更是脸色煞白,急急往门口走了两步,正遇见潭王迈步走进,她斥道:“你来做什么?”
潭王仍是一身精致无瑕的打扮,面上从容镇定,甚至还带着一丝笑意:“母亲,我早就说了,此事还是要由我来向二哥解释才好。您何苦非要自作主张,若是伤了您与二哥母子和气,岂非都是我的过错?”
不等太上皇后插口辩驳,他扶在母亲肩上温言安抚,“您且带着余人先回去吧,这里交给我。我自会给二哥一个妥当的说法。您尽管信我便是。”
太上皇后反复看看两个儿子,虽一百个不放心,却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领了余人鱼贯出去了。
东暖阁里仅余下潭王与皇帝,这样兄弟二人单独相对的情景,也已经数不清有多少年未曾有过了。
“想必往日我与她说过什么,她都已逐字不错地转述给二哥了,我对她是何态度,二哥都已清楚,无需我来赘述。”潭王一边说着一边缓缓转过身面对皇帝,“也正因如此,一朝她出了事,二哥自然会想到与我有关,我是逃也逃不掉的。”
皇帝不露喜怒,朝一旁走了几步,踏上床前脚踏,在乌木拔步床边上坐了下来,也不说话,只抱起手端坐,等听他的下文。
他们兄弟是从未翻脸相向,但自从去年他回转京城,但凡兄弟共处,他都比平时更加惜字如金,别说极少会直接对潭王说上一个字,连在其面前与父母妹妹说的话都减至最少。久而久之,皇帝都不太记得与他说话是个什么感觉,一旦面对,就无话可说。
潭王迈步朝他走过来,在他面前矮下身子,看似竟是要跪下施礼。
皇帝微眯起眼睛,他们极少在正式场合相见,是以极少有机会用得上君臣之礼,这一年多以来,源瑢也没有真跪过他几回。此时又是为着什么呢?难道是为请罪?
而潭王却并非是要跪下,他在脚踏前蹲了下去,从乌木踏板下捡起一个轻小的物事,便站起来,唇边微露苦笑:“我早知他们不可能清扫得那么干净,果然如此。”
皇帝接过他递上来的那东西,心头随之剧烈一震——那是指甲大的一小块紫玉碎片。
不论方才如何发火,如何情绪动荡,实则从听王智说起绮雯殁了那一刻起,他整个身心都陷入了麻木无觉,既没伤心,更没痛苦。
心底里压着最后的一丝侥幸,让他没去尽信她真死了,什么心病突发,什么暴病而亡,那怎么可能?
李嬷嬷与芹儿的证词想必是受人蒙蔽所发,一定是什么阴谋诡计,不管是源瑢,还是母后,一定是有人将她强行带走拘禁在了哪里,编出这种鬼话来敷衍他,妄图让他不去追究。
虽说想找回她可能也不那么容易,但至少她还活着,那就还有希望。
可见到了这块紫玉镯的碎片,那一丝笃信才终于彻底崩塌,当时的情景仿若重现眼前——同是这间屋子,她倾倒于地,就倒在他脚前两步远的地方,他送她的镯子摔在金砖地上,发出清脆一响,碎成数瓣。
她是真的死了?这怎可能,怎可能!
一时间仿佛天地变色,什么生她的气,什么查明真相,什么对人追究,全都在脑中搅作混沌一团。
她死了,从这世上彻底消失,任他再做些什么都无法再见其一面,那简直就是天塌地陷!
潭王踱开两步,叙说道:“过往种种,二哥想必都已明了,我也不多说了。那日晚间,我带了两名贴身侍卫私自潜入了这里,制住了下人,我来找她,想要让她将二哥的计划对我和盘托出。”
他们明争暗斗交锋无数次,如此开诚布公地当面挑明还是首次,皇帝却丝毫没有心情去为此惊讶,他坐在床边,木然望着手心里的那粒紫玉碎片,对潭王的话恍若不闻。
潭王也不在意,继续道:“二哥定也料到了,皇后所见之事,是我刻意安排的。我对绮雯说起此事,声称二哥听说之后必然对她生疑,再不信她,到时她再无容身之地,只有对我服软才行。你猜她又如何说?”
他笑了笑,转身看着皇帝,“她竟丝毫不为所动,一口咬定二哥你绝不会对她起疑,甚至还想劝我放弃。”
他并没说清皇后所见的情形是真是假,皇帝却是神色一凛,已然没了血色的脸上更是煞白,依稀明白了些什么。
“事到如今我没必要再对二哥有所隐瞒,其实母亲只是担忧你我生隙,想要隐瞒下我与此事相关,却并没有对你说谎。绮雯她,确是突发心病而死的。”
潭王露出少见的一抹落寞与憾然,叹了口气,“我也绝没想要她死的意思,若是有心杀她,又何必等到那时,何必来冒私闯隆熙阁的风险?甚至我当时对她也是好言好语,未露一点威逼之意。她为何会突发心病,我当时还不明其故。”
他摇头慨叹,“她倒地前的一刻,仍在劝我自行离去,说是为免你我伤了和气,情愿瞒下此事不与你提。但我清楚,她心里打算的,定是脱身之后便将一切对你和盘托出。她对你的心意之坚,当真是连我都要动容。”
他伸手入怀,取出一件被硬布包裹的长条物事朝皇帝呈递过来,“这是她当时紧紧抓在右手中的。事后我唤来李嬷嬷替她验身,据说是好容易才掰开了她的手,取下此物。”
这一回,是那枚玉璋。紫玉镯已然破碎成片,玉璋仍完好无损。正如他走前交代的那样,她至死也还把这玉璋好好护在手里。
潭王低垂着眼睛望着深碧色的玉璋,苦笑了出来:“想起来当真是好险,好在那时我没来对她动手相逼,不然的话,怕是免不了要吃她一招了。这要是趁我不备分心一刺,纵不致命,怕也要伤我不轻。若非亲见,还真想不到,我能招惹的一个姑娘起了杀心呢。”
皇帝握住玉璋的手已剧烈颤抖起来。
昔日笑语,言犹在耳:“您说,我真去将他杀了怎样……即便不用我去刺杀,您也赐我件东西防身吧,即便不是防身,壮胆也好。”
心口好似灌注了岩浆,一阵剧烈的灼痛迅速扩散开来,皇帝忍不住紧抓住胸口,险些一口气都喘不上来——
她是想要与源瑢拼命的!
早在她要东西防身那会儿起,她就已做了决定,再要被逼到危险境地,便去与之以命相拼,她明明是宁可以死明志,也不会让源瑢占去半点便宜!而自己,竟然疑心她对源瑢以色相诱,这是何其的愚蠢,何其的荒谬!
她的温存都是留给他的,怎可能情愿分一星半点给别人?!
潭王站在屋中,定定看着。纵是皇帝不苟言笑看似如常,沉痛与隐怒也一样从低垂着的眼睛与紧抿着的唇线之间透露出来,无可遁形,更不必说紧握住玉璋的那只手上明显暴起的青筋了。
潭王微露得意之色,缓缓踱开几步:“她最后对我说,若是我单单将这玉璋拿给二哥,定会惹得二哥你恨我入骨,说不定都会起心当场杀了我,为她报仇。不过,等我再多说一句话给你听,你便不会了。”
皇帝心中一片茫然,方才确是对他恨之入骨,无论绮雯是不是心病而死,说到底都是受他逼迫,他脱不了害死她的责任,刚刚心中怒火涌动,濒临失控,几乎已在衡量自己与他之间的距离,筹划着扑上前去将这柄绮雯未及刺出的玉璋刺进他心口,就在这个她倒地死去的地方,拿他的血来祭她!
什么江山,什么天下,什么兄弟,什么后果,她死了,一切都无可计较。自己最该去做的,就是为她报仇!
“什么话?”他缓缓抬起眼帘,涩声问道。
“她说,二哥无需迁怒旁人,因为,”潭王语调柔缓轻慢,平静如常,“亲手害她死的人,其实是二哥你自己。”
皇帝眉睫一颤,脑中似打起一道亮闪,整个人都如遭遇雷击,全身凝定。
记忆中的一个个碎片都冲上心头,拼凑起来——
“年幼时有个道士算命说……若是我钟情了他,却没能令他钟情于我,或是我用情深,他用情浅,我便会死于非命……您若不信,现下便来厌弃我一点,我定会立马倒下床去死了……”
你不爱我,我便只好死了。你不爱我,我便只好死了!
他有心反驳,这太荒唐了,怎可能是真的!但事实却一桩桩一件件都在证明她所言为实,证明她确实有着这样一个荒唐的宿命。
李嬷嬷刚说了“当时已近戌正”,正是皇后找他吵哪一架的时刻;
她与那日在潭王府时的症状相同,都是毫无征兆地发病倒地;
源瑢不可能知道他们私下里说过的话,也就无从编出亲手害她死的人其实是他这句话给他听,这只能是她亲口说的。
——是她在那一刻已然发觉,她信誓旦旦所仰赖的信任轰然崩塌,是他的怀疑,他的猜忌,他的一点点厌弃与不满,害得她即将殒命。
他还以为自己只是生了她一点气,还以为只是冷一冷她,说个清楚便可揭过不计,甚至直到方才意识到是自己误解了她,也未去想这误解有何严重,还在将她的死统统归咎于源瑢。
何曾想得到,就是自己这个愚蠢的误解,竟然害她丢了命!
潭王将他这神色都看入眼中,微露笑意,缓缓道:“我并不明白她这话是何意思,但二哥与她心有灵犀,想必应该明白的吧?我固然好奇的很,说起来是我间接害死了她的,她又为何那么说呢?为何……临死前的一刻,竟恨你多过恨我呢?可惜,再如何好奇,恐也无法获知答案了。二哥自不会解释给我听,而她,更是再也无从说起。”
皇帝这一次是真的化作了石雕,定定坐在那里,一动都未再动。
“二哥节哀,小弟告辞了。”潭王拱手施了一礼,出门而去。
……
挚阳宫位于京城中心,环绕着皇城住在京城内城里的人非富即贵,而且越是接近皇城的地段,住得人就越是身份显贵。
但这些皇家近邻必须遵守一个规则,那就是——府邸内不得建筑三层以上的楼台,不分层而台基高的屋舍也不得高过寻常的三层楼台。若说皇城跟前有人登上自家楼顶便能俯瞰到深宫大内,确实不像话。
而潭王作为太上皇夫妇最宠爱的儿子,又是差一点成为储君的人,一向享有诸多特权,其中也包括这一项。
潭王府与皇城北墙仅隔一条街道,府邸西北却赫然建有一座五层高楼。此处地势还较高,登上这座高楼五层,几乎可将整个挚阳宫尽收眼底。太上皇夫妇也未曾对此有何微词。
这天潭王自宫里回来,径直来到了这里,登上红松木铺就的楼梯。
“太医今日可来过了?”
一名中年仆妇跟在潭王身后,恭敬回答:“回王爷,顾太医一早便来过了,但说得还是前日那套话:身子已然无碍了,只这心智上的症候深浅,是恢复还是恶化,非切脉可以确认。他半点也看不出来。”
潭王没再说什么。这座楼下大上小,最高一层仅有一个房间,他一层层登上去,每到一层,都有守在楼口的丫鬟仆妇福身施礼,去到五层房间门口时,守在门外的一名仆妇也蹲身施礼。潭王径直迈步进了门,跟着他上楼的那名仆妇停在了门口。
装潢讲究的房间内,绮雯披散着一头如瀑长发,身上整齐地穿着素净整洁的袄裙,木呆呆地坐在床榻边上,对他的走进恍若未见。
潭王来到床榻前,在乌木镂雕坐墩上落座,轻抱手臂端详着她。
她已经两度在他面前起死回生了,头回在潭王府花园那次,他没有亲自查验,这一回却是看得清清楚楚。在他唤入李嬷嬷与芹儿查验她前,她就已停了脉搏呼吸,怎么看都是个死人。李嬷嬷她们显然也是认可了这个结论。谁知就在片刻之后,她竟又醒了过来。
而引他诧异的,还不止是她起死回生这一桩,更是她复生之后的态度逆转。
当时她被平躺放在床上,他屏退了余人,独自站在一边端详着她,琢磨该如何善后。
事实上,整个这一次私闯隆熙阁的行动都是他的一次冲动之举,事前并未做好周密的善后计划。他就是有点气不过,就是不甘心相信自己被个女人蒙骗耍弄,不甘心承认自己败给了二哥,争取不来她,非要铤而走险来验证一把不可。
来前他确实还对绮雯是被皇帝强行留在隆熙阁抱了一线希望,对自己还能拉拢到她抱了一线希望,等到站在门帘外听见她向李嬷嬷探问侍寝事宜,确信她没有半点被迫因素,他自是更加被激起了怒意,也更加不甘心放过她。
对利用皇后挑拨的计策,他虽然有着把握能激怒二哥,却拿不准能让绮雯听后就范。她要是真去宁死不屈,又该当如何处置呢?
他本来就是因为气不过才来的,怎可能甘心如她劝说的那样一无所获就放弃退走?所谓的“善后”,自然只能是一不做二不休,把她们三个见证他曾私闯隆熙阁的女子一并剪除,再放上一把火毁尸灭迹。
冬日宫中失火不是稀奇事,只要手段干净利落,事后没人抓得到他的把柄。到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