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绮雯想了想,贱兮兮地朝他笑出八颗牙齿:“您平日总会省去晚膳不吃,那我就求个体面,以后天天的晚膳都如今日这般,请您过来这里吃可好?”
皇帝闻言愣住,这体面还真不是那么好赏她的,偶尔一次还能囫囵带过,要是天天如此,叫宫里人怎么看呢?太上皇后怕都要来“规劝”他了。
绮雯掩口而笑:“您看,我可不是个心气儿低的人,担不得您纵容的。”
皇帝道:“也不是一定不行,以后没什么特异安排的时候,我在前殿摆膳,便唤你过来盥馈,到时屏退外人,一道吃也就好了。”
她笑着谢了恩,像个得了糖果的小孩,欢天喜地。
皇帝看得好笑,实在忍不住泼她一瓢冷水,拿筷子指住她鼻子:“你看看你,哪像个守孝的闺女?”
这事他早就有心探问。抄了她的家,害她连父亲的丧仪都完不成,他于公是问心无愧,于私却一直心里有个疙瘩,想听听她究竟是怎么想的,会不会有所怨怼。
绮雯的笑果然立时僵了,然后很不自然地收敛下来,说道:“我知道,父亲初丧,兄嫂获罪,我这德性是太没心没肺了。不过……我确实没有为亡父伤心,也没有为兄长忧虑,又当……如何是好呢?”
“兄长待你不好,你不挂念他也便罢了。你连父亲也不在乎,是因为他也对你不好么?”皇帝望着她问,没有半点指责和逼问,而是平和自然得好似亲朋谈心。
绮雯放下饭碗,略显怅然道:“我明白,世上没有因为被父亲慢待,就六亲不认的道理。既然您问了,我便来说些心里话吧。爹爹待我确实不好,但我并不十分计较,他陷家族于危难,我也可以不怪他,但我不能容忍的是——他不忠。”
她正了脸色,语调也透出几分呛然,“我不敢自称是什么大义之人,但对一个不忠之人,我自认已经没什么孝道可讲。您下令抄家之时,还将他的罪责定为‘玩忽职守’,实际我清楚,辽东重镇失陷,上十万的百姓流离失所,甚至军情紧急危及京城,这些都是他的责任,而且是蓄意为之。他身为边疆重臣,竟犯下这万劫不复之罪,我以他为耻。家国家国,当是先国后家,国之倾覆,家之焉在?”
她叹了口气,“所谓大义灭亲,也仅限于父亲灭子,没有女儿灭父的道理。我没本事、也没机会大义灭亲,但觉得做个六亲不认,也没什么。他陷国家于危难,害得那么多百姓流离失所,我实在是……装都装不出什么伤感来。”
赵顺德不是她真的爹,绮雯是对他没什么感情,但这番话并非信口编造,也算得上肺腑之言。
作为现代人,她觉得吴三桂为了家人和爱人投敌叛国是可以理解的,但要是换了吴三桂是她爹,她还是会深以为耻,不会再对这样的父亲保持什么愚孝。事实上他爹打输了仗都因为贪财,比吴三桂还可耻。
这不必上升到什么忠孝节义,纯粹是是非观的问题。如果赵顺德是她亲爹,她或许会比现在纠结痛苦,但不会改变这观点,也不会对皇帝装相说假话。
可是在这时代,主张孝道到了何种程度?父母亲犯了罪,子女为其隐瞒都是合法的。别说是父母至亲,就是宗祀族亲,也不好冷落慢待。
绮雯这套六亲不认的理论可谓离经叛道,甚至是大逆不道。
不过,皇帝可是一丁点都不迂腐的人,从来不把理论上的陈规当回事,他自然盼着那些犯官家属个个都六亲不认大义灭亲才好的。
他甚至听得心有戚戚:六亲不认,他何尝没想过六亲不认?真论起来,对江山危殆所要负的责任,恐怕他爹太上皇还要远大于她爹赵顺德吧?而眼看着家国都被糟蹋成这德性了,父亲还在对他掣肘,兄弟还在伺机拆台,真要由着眼前的内忧外患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家就没了,国也没了,他们又有谁能得的着好儿?
这种时候,他于公于私,都该六亲不认,不该再去做什么孝字当先的天下表率。
蓦地心头一动,皇帝抬眼看去——难不成她是想暗示他,不该去纵容源瑢?前日源瑢整了那么一出,虽说最终结果是让他们两人解开嫌隙互明心迹,是好事,但毕竟动机不是好的,还该算是蓄意整了他一道。
她是没见他有所反击,就疑心他是在纵容源瑢,有意鼓动他出手反击吧?更重要的,是她还惦记着插手“帮忙”。这好事的丫头……
绮雯低着头,斯文地咬着一片白菜。
皇帝不打算接她的茬,自顾自捞了一片切的薄薄的五花肉出来,淡漠道:“你说得也有理,但是,国朝素来以孝道治天下。”
说话留半句,绮雯也拿不准他是何意思,便腆着脸问:“所以……呢?”
“所以,”皇帝又捞了一片五花肉,放进她的碗里,“好歹在国君面前,你是该装一装的。”
绮雯略显失望,不过还是很快又笑出了十颗牙齿。皇帝重又拿筷子指住她道:“瞧你这德性,封你个贤妃你都当不起一个‘贤’字!”
绮雯脸上轰然一热,连忙狠狠低下头,专心吃着御赐五花肉,心里却说,那便封个德妃好了,臣妾德行总还不错的,要么淑妃也好啊,臣妾挺温柔娴淑的……
“我有些闲话想对您说,不知当不当讲?”她忽然问。
皇帝轻描淡写地捞菜吃菜:“以后说话,都将这些废话直接略去。不过若是有关源瑢的事,就不必说了。”
“那……绝不是的。”她尴尬笑了笑,娓娓道来,“我与嫂嫂向来不合,却因家中人丁稀少,也时不常地需要一同接待上门的女客。今年年初,一回府中宴饮,我偶然听见几位贵妇人围着嫂嫂聊起珠宝首饰,先是众人都围着敬武伯夫人夸赞她凤钗上的南珠成色上好,后来一位夫人听得不服,就插嘴说那南珠根本算不得什么,她家中有整整一匣子更好得多的南珠,只不便拿出来显摆罢了。
“敬武伯夫人被削了面子,当即反唇相讥,说再比她那珠子好的货色只能是御供了,有价无市,那位夫人家的男人是兵部的,又摸不着御供的边儿,怎可能弄得到?那位夫人支吾了几句,也没说出个所以然,但我当时清楚看出,她是听见了那‘御供’两个字,才开始脸色陡变的。看她那意思,显是另有隐情不便多说,绝不是简单的词穷。”
皇帝初时听她说起什么妇人聊天,还觉得纳闷,若非是听她说,简直就要听不下去,待听到“兵部”两个字,才猛然警醒,目中光芒霎时锋利起来。
绮雯手拿火筷子挑了挑炉火,垂着眼继续道:“我没有着意结交贵妇,并没留意别人对那位夫人的称呼,但现在回想起她的服侍打扮,再联系余人与她说话的态度,想来她身份不低,应当是位尚书夫人。想来圣上厚爱臣子,拿御供赏赐也不稀奇,但敬武伯夫人的南珠能让那些见过世面的贵妇人都赞叹不已,那位夫人家却能拿得出一整匣更好的,好像就不那么自然了。挪用御供,或是与挪用的人分赃,想必都是极重的罪责吧?记得四五月的时候,好像刚有哪位大人为这事被抄了家的。”
皇帝诧异的说不出话来,他白天与邱昱、方奎商议寻找兵部尚书崔振的罪证,她最多是来奉茶时听去了只言片语,却这么快就能为他指出一条蹊径?这份心思之机敏,简直令他都有些胆寒。
她怎会想得明白这些事?这年头的女子最多学些女四书,皇后出身比她这个没落侯府的千金还高了一大截,都尚且对国事几乎一无所知。
御书房的北墙上挂着一幅天下舆情图,王智曾对他说起过,有天绮雯曾指着上面闲聊问起从京城行军去到辽东需要几天什么的,把王智给唬的一跳……皇帝很清楚,那张图拿给皇后看,皇后是一点都看不懂的。
可是,她懂,指的出解决之道,并不代表此事该她置喙。
绮雯抬起眼来,见他肃然紧盯着自己,不由得有些不自在,勉强装作若无其事,拿火筷子关了炉门,又用汤勺轻刮着锅底,以防粘锅。
“你知不知道?”皇帝静默半晌,才缓缓说道,“你这叫做——妄,言,朝,政。”
第41章 城
依照祖制,当今女子当中,仅有皇后和太后可以插手朝政,还要是在皇帝生病、不在、年幼等极特殊情况之下参与辅政,还仅限于过问监督而已,没有建议和决断的权力。她一个宫女,连个女官都不是,竟然敢在皇帝面前指点朝政?这份胆量就足够先让皇帝大吃一惊。
他与人谈政事没去防她,但她听去是一回事,听得懂是另一回事,听懂后还能帮着想出办法来,就是第三回事,至于想出办法后,还敢对他直说出来,那就更是另当别论了。
绮雯拿不准是不是触怒了他,半是胆怯半是讨好地说:“后宫不得干政的祖制我是知道的。但奴婢以为,若被都察院那些大人们听说,向您说起朝政的是个宫女,想来他们连信都不能信的。”
她说得也有理,要是嫔妃就朝政给皇帝出主意,传去外头,那些言官们必然炸了窝,非拿奏章把皇帝埋了不可,可换成宫女,那些人听说了根本都不会信。可是……
“那又怎样?”皇帝咄咄相逼,“即便没有传去外面的可能,你便该来与我说这些话么?”
看着他脸上的暖意已经荡然无存,倒像是动了真怒,绮雯脸色有些发白,僵了动作:“我也是……想替您分忧。”
“用不着。”皇帝说得断然不留余地,“平远侯府的账目,源瑢安插的奸细,崔振的罪名,这些本都用不着你操心,都不是你该插口的事。”
空气中最后的一点温馨欢乐也终于消失殆尽。她眼中的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垂下头道:“奴婢有罪。”
她起身想要跪拜请罪,冷不防却被皇帝一把抓住了左手。
突如其来的肢体接触,两人的动作都如雕塑一般凝定下来。
“不必。”他放开了手,语气重又透出几分柔和。
绮雯满心迷惑,自己还是弄不懂他的啊。
她重新坐回去,姿态比之前恭谨了许多,一动不再动,一语不再发。
皇帝静静吃着碗里最后一点菜,目光落在她放在膝头的手上。粉蓝色的衣袖,嫩白如玉的手,每一处曲线起伏都恰到好处,剔透玲珑,美不胜收。
外人绝想不到,他一个皇子,一个君王,成年以来几乎没有碰过女子。
他望得出了神,隐隐企盼着,能再去将那只手握在手里。而抬眼看看她,神思便回到了现实——她眼观鼻鼻观心地规矩坐着,已是拒人以千里的姿态。
“又生气了?”他放下碗筷问。将侯府账目的功劳都抹杀了,说起来是有点不近人情,但他有他的理由,并不觉得这算是对她的亏待。
“奴婢不敢。”这话说出来,自然就是不高兴的了。
“那就说说话。”他端了一点命令的口吻出来,这样时候,主仆关系的好处就显现出来了。
“那……我就说一说自己从前的旧事吧。”她很顺从地开口,调整了一下姿势,“您或许也曾有耳闻,我从前不是这样的性子,都是从去年七月里那回死里逃生,才变成这样的。”
她无声地呼了口气,很家常地讲起来:“那时候猛然得悉,嫂嫂撺掇爹爹,要将我嫁入东昌侯家做填房。那位老东昌侯年过半百,比我爹爹还大几岁,听说他不但好色成性,还喜爱用些古怪法子折磨女子,家中已有几个妾室通房就死得不明不白。嫂嫂想叫我嫁给那样一个人,兄长全听她的,我爹爹也不反对,眼看事情就快定下来了,我无计可施之下,就吞了一把金锞子。”
皇帝心头一震,伸向砂锅的筷子都凝定在空中。这事早听邱昱提过,但只是一言带过,说她是自尽未遂,何尝想得到,事情竟是那般惨烈。
吞了一把金锞子,她竟是吞过一把金锞子的人啊!
与这凄惨往事殊不相称的,是她此刻淡漠平常的反应,就好像她说起的,只是与谁聊了个天、吃了个饭那么平和的过往。
绮雯露出自嘲的微笑,淡淡说着:“看来是我命不该绝,也不知怎么的,金锞子居然都被我吐出来了,有没有残留下一两颗在肚里,我也不知道。反正吞下去那会儿我也没数过,吐出来的时候,我更是半死不活。听说见到我吐出和着血的金锞子,还吓晕了身边的丫鬟。那会儿我真后悔啊,选什么吞金呢?该选悬梁的,听说悬梁的人过去得特别快,挣扎一忽儿就无知无觉了。我就是犯傻,嫌悬梁的人突眼吐舌的,太难看。”
她那会儿其实不是在后悔,是在埋怨原主犯傻,害得她在现代死了一回,到了这边还要受折磨。经历不全是她的,这份凄凉苦涩的心境却是她的,说出来的都是真情实感。
“你,说起这些……”皇帝强压下心头酸涩,有些难以启齿。
“我说起这些,不是为了博您疼惜。”绮雯仍旧平淡说着,还盛好一碗汤给他,“还有什么能比嫁给东昌侯那个糟老头,或是吃了金锞子挣扎在床上吐血更难受的呢?宫里那么多人都觉得我是想爬龙床,攀高枝,争荣宠,三王爷更有甚之,怕是都以为我有心控制您,争权夺利了。他们都不知道,其实我这人根本没那么高的心气儿,我可容易知足了,别说做个宫女,就是当初听说爹爹犯案,我都想好了,将来被罚入教坊司,若能做个清倌人,我都是知足的!”
“胡说些什么!”皇帝忍不住低喝了一声,不觉间已攥紧了手,指节挣得发白。
绮雯看出他眼中真真切切的疼惜怜爱,亦是心头一阵酸涩,目中闪起水光,又很快倔强地强忍下去。
她也知道,才与他互明心迹这么几天,就去当他的面谈论朝政,是太过唐突,难免引他猜忌提防。但她不得不出此下策。
依着他现在这处境,成天都在为政事焦头烂额,她想跟他看星星看月亮谈诗词歌赋谈人生理想,他没那个工夫,更没那个心情。想要投他所好,最好的办法就是脚踏实地地帮上他的忙,为他分忧解难。
她也想慢慢来,也想循序渐进,可惜不行!她拦不住自己去爱他,好感度总是相差毫厘,有时出神想一想他,都可能涨上几点。
她都在担心,不定哪天做个梦梦见他,自己就没希望再醒的过来了。
原来不临到这境地何尝想得到,自己竟是这般一旦爱了就再收不住手脚的人。她必须尽快争取到他更多的爱恋,没时间文火慢煎。所以明知唐突,也只能冒险一试。
见他果然抵触,她满心无奈,就想了这么个法子,向他解释,自己其实可容易知足了,根本无需他那么多心提防。
只苦于没办法直接向他解释,我只是为了保命,远比你想的要卑微可怜,不想办法让你多爱我一点,我就死了啊!
被封了风门的小炉子里隐隐噼啪作响。默然半晌,皇帝才道:“并非如你想的那样,我不是防备你,不是怕你会有心乱政,才不愿你插口朝政的。”
如今国制又不同盛唐,有祖制条条制约,开朝近三百年来都不曾出过一个把持朝政的女人,她再精明,也没可能谋夺江山,最多就是左右他的意志,可是就他这意志,有那么容易被左右么?他要是为这而防备她,未免也太草木皆兵了。
窗外早已昏黑下来,屋内仅点了一盏鸳鸯双头烛台,小炉上的火光逐渐暗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