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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六岁多,他便沦落为了一个小乞丐。蓬头垢面,与野狗争食。”
他沉默了良久。
“长生?”我低声唤他。
“后来有个人将这个孩子捡回家。好象也没有什么原因,或许就是缘分。养他教他,如父如兄如友。”
“这个孩子慢慢长大了。也到了情爱为何物的年纪,才发觉心里只有那个人。”
“本朝男风虽盛,到底还是不容于世俗的。那个孩子却痴望着与一个男子相守一世。”
小谢背过身去。沉默。
“后来呢?”
“后来?后来两个人在一起有过开心的时候,也有过伤心绝望。可是到了最后,那个孩子还是变成了孤身一人。”
“他喜欢的那个男人娶妻了?”我问。
“不是。他死了。”长生安静的说,仿佛穿越了遥远的时空一样,许多沉积许久的疲惫。
“在一个地方时间呆得长了,就会被人看出端倪。所以两个人只有不停的四处游历。有一次,他们住的地方是一个偏僻的小村子,正好遇上难产的孕妇。那个孩子使尽浑身解数,还是没能救得成。惹怒了族长,抓住孩子说他是庸医,要打死他。那个人像个傻子一样护着那个孩子……”
春天柔和的风吹过,阳光温暖。
许久之后,小谢转身,面容沉静。
我抬起头看着他,他的样子因为我眼睛里的水雾变得有些模糊。
“长生,这里,还痛么?”
我比画了一下心脏的位置。
他抬起头,凝视春天的花,微微眯着眼睛:“不知道。曾经怪过他——让我一个人存活是最大的惩罚。但是,越到后来,越不想记得他到底是怎么离开我的,也不想记得困苦艰难的时候。毕竟他离去的时候,还是想我更好的活下去。”
“这个故事的最后,就是忘记了一个人的孤单,记住两个人的欢乐。”
“你看,只是少了一个人。这种感觉,我也知道。”
小谢微笑着说。
小谢安静的告退。只剩下我一个人。
早就猜到小谢会有一些与众不同的经历,却没有想到也有这样的刻骨铭心。
“毕竟他离去的时候,还是希望我更好的活下去。”我低声的重复小谢的话。
抬眼看落英缤纷。
我知道。弘时,从前送给我的沙漏,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只是,我现在还是做不到忘记伤痛,还是要等待时间的作用,也许我真的有一天,可以像小谢这样,安静的重复这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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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正在落雨,春天的雨是我喜欢的。我正握着弘时送给我的花籽,准备种下去,轻寒忽然走过来,说有事情告诉我。
轻寒坐在我身边的小矮凳上,双手放在我的腿上,将头枕在上面。
这个姿势,让我忽然感觉回到了很久以前——轻寒还稚气未脱的十五六岁时候最喜欢这样粘着我。
后来年纪渐大,她这些亲密的动作也少了许多。而自从对我表明过心意之后,亲昵的动作就几乎完全消失了。
这些年,琐碎的事情都是轻寒为我打理。进宫之后,轻寒过得比我更加小心谨慎,方方面面处理得滴水不漏。
“小姐。”轻寒把头埋下去,低声唤道。声音柔和,带些许撒娇的意味,好象当年那个天真烂漫的孩子。
她一直叫我小姐,我出嫁之后她也叫了我很长一段时间小姐。后来才慢慢改口叫主子,格格,福晋,娘娘。
我情不自禁的伸手摸着她的头,说:“轻寒,怎么了?”
轻寒轻声笑:“小姐对我最好了。”
我有些羞赧,无意中的给予,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回报。不论她怎么变,永远都是觉得我最好。
“可是,小姐,会不会因为我做了错事不理我呢?”轻寒小声问。
我微笑起来:“不会。轻寒今天,怎么好象一个小孩子一样?不是说有事情要对我说么?”
轻寒低声应了一声。
“小姐,你喜欢我么?”她问。
问得这样突然。让我措手不及,却还是微笑着说:“喜欢。只是……”
“只是一般的喜欢,对不对?就像姐姐喜欢妹妹一样的喜欢,”她幽幽的接过我的话,“可是,我只要这样就会满足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小姐,你放心。三阿哥走的时候很安详。”她说。
我几乎不相信她在说什么。
她微微抬起头,脸色愈发苍白:“小姐,听我说。是真的。我和你一起去过的第二天,你让我送人参汤过去。我并没有喂三阿哥参汤。”
“为什么?”我的心冷了下去。
轻寒又将头埋了下去:“我给三阿哥喝的是绞股兰煎薄荷。”
绞股兰和薄荷都是性寒的。给已经虚弱到那样的弘时喝这个,无疑是催命。
“为什么?”我甚至没有力气推开还伏在我身上的轻寒。
“不会原谅我的……对吗?”轻寒的声音微微沙哑。
然后整个人慢慢瘫软在我的脚边。
有血从嘴里面溢出来。
轻寒是服毒死的。我对外说她是患了急症。
“不要原谅我,小姐。”这是我跪在她的身边,听到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轻寒。为什么要那么做?
“你说,一个人经历太多之后,是应该更加敏感还是会变得麻木?”我低声问自己,也是最后一次对轻寒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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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的时候,我代皇后去西山上香祈福。皇家寺院本来就游人稀少,再加上皇妃出行,路上除了浩荡的仪仗,几乎没有其他人。
以前都是年贵妃代皇后出行,年妃死后就是熹妃代行。我知道这应该是另一个人给皇后的指示。让我出来散心么?
跪在佛的面前,祈福。
为谁呢?
那个世界的人,早就努力劝自己忘却了。虽然常常还在梦中遇见,不能松开抱着妈妈的手,一次又一次,还是流着泪醒来。
这个世界,最美好的人已经死去了。
如果真的有佛,佛应该会把那样纯白的少年留在自己的身边。
轻寒。明明还在期待我的爱,却还是对我说“不要原谅”。我明明知道不管是弘时的生命还是与弘时的感情都已经到了尽头,却还是要勉为其难的继续。只是因为我的任性,轻寒就要用这样决绝的方法阻止我的玩火自焚。
我不能原谅的,不是你,轻寒,而是我自己。
初夏。
我抬头看看湛蓝的天空。深呼吸一口微热的空气。
连我的女儿也离开我了。
她要嫁给弘历了。
“额娘,四哥哥要娶我。我答应了。”
那天晚上。初夏对我磕了一个头。
没有多余的话。
我的女儿十六岁了。和我十六时候一样,总是觉得自己的母亲永远也不会理解自己。如今我自己做了一个十六岁的孩子的母亲,才明白,母亲未必不理解孩子,只是不知道该怎么样去解释。
弘时已经死了,弘历下一个要对付的就是弘昼。以弘昼为威胁,初夏是可以连性命都可以豁出去的吧。
只是不知道,娶了初夏对弘历能有什么实际的好处?
“这样做,会开心吗?”我只是这样问初夏。
她微微颔首,露出灿烂的笑容:“会。”
于是就没有阻止。
初夏在一个月前已经出宫——和硕福荣公主在皇家记载上死去。与此同时,正黄旗下的喜塔腊氏一族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女儿。
这个女孩子立刻就许给了四阿哥。婚期订在秋后。
我跪在佛的面前。每个人好象都到了自己想去的地方呢。
死去的弘时和轻寒应该都已经有了一个完整的安静的灵魂,再不会被打搅。
即将出嫁的初夏也笑着对我说:“会幸福的。因为为了爱的人,付出再多,也是幸福的。”
他们都是幸福的。
我仰起头,看佛慈悲的面容,想到那个虔心向佛的男人,曾经在佛堂里亲吻我的眼睛。
他和我,幸福吗?
我们或许都是自私的人,所以不配得到幸福。
安静的在佛面前,许下愿望。
让饥饿的人能吃饱,
寒冷的人有衣穿,
离散的家人能重逢,
病痛的人能康复,
死去的人能安息,
活着的人要坚强,
悲观的人要看到希望,
相爱的人能永远在一起,
在一起的人,不要再互相伤害。
我许的愿望,是不是太奢侈了?
祈福结束之后,方丈引我去寺院后面的山上休息。他是皇帝的出家替身。统管皇家所有的寺院。
“善妃娘娘请在这里休息。”方丈在一个亭子上布置了茶点。
我端起茶,说:“多谢方丈招待。”
方丈亦微笑:“善妃娘娘,请往那边看。”
我微微欠身,向他所指的方向看去。
亭子下面的一个矮坡上,有一个人正蹲在那里,采草药的样子。
“那是慈舟。老衲新收的弟子,偶尔帮老衲采些药草。”方丈悠悠的开口。
我手中的茶已经泼了一大半,站起来,对着那个人,却发不出声。泪水拼命涌出,来不及擦去——那个人分明有着弘时的眉目,却一身和尚的打扮。
“去年冬天的时候,受人之托,收留了他。收留的时候,只剩了一口气。为他剃度了,能起死回生真可以说是佛祖的庇佑。只是病好了之后,什么也不记得了。”方丈缓缓的对我说。
“所以,前尘往事,施主还是不要对慈舟提起的好。”方丈双手合十,对我说。走下亭子,走到他所说的慈舟身边,说了几句话。
慈舟手中还握着一株草药,走到亭子上。
我看着他,早就痴了。我的弘时,他还活着。一样的面容,熟悉他每一种表情,知道他笑起来会在那里有细小的纹路。分毫不差的,我的弘时。
依旧带着安静的笑容,依旧还有干净到底的眼神,依旧还是那个纯白得不能沾染半点尘埃的少年。
“施主。”他微笑着向我行礼。
真的,什么都忘记了吗?
一瞬间想抱住他,只想抱住他。
却只能死死抓住桌角——他的眼睛里,纯净依旧,只是好象少了一点东西。
真的忘记了。或许是一件好事。
流着泪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慈舟奇怪的看着我,依旧浅浅的笑:“施主流泪莫非与慈舟有关?”
我将余下的泪水都吞了下去,努力笑着看他:“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他微笑着说:“过了今天就要下山,往江浙那边去云游。”
我看着他,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面色红润,没有了过去,也没有了烦恼。
很幸福的样子。我再不能介入他的生活。
“谢谢。”我对他说。
谢谢他曾经给过的深切的爱。谢谢他还活着。谢谢他忘记一切烦恼。
他惊讶的笑起来;也微笑着说:“不谢。”
我转身离开。
“哎……施主……”他忽然叫我。
我蓦的回头;他依然微笑;却多了一份迟疑:“施主曾经,是不是认识慈舟?总觉得很熟悉。还有,看见你哭,总觉得似乎有些……”
他停了下来,笑着等我的答案。
我侧身立在那里。
这样就够了吧。
灿烂的阳光,温暖的风,飞鸟细碎的低鸣,古寺千百年的钟声在远处回荡。
你不是说过,你离开我的时候,故事应该有这样明亮的背景吗?
“不。只是因为你和我死去的孩子有一些相象。他死的时候是一个八岁的孩子。如果活到今天,应该和你一样吧。”我微笑着说。
说完就转身。
真的要离开了。弘时。
现在这样忘记了我的你,真好。明亮,清澈,没有烦恼。真的是永远留在佛的身边了。只有你这样纯净的孩子才会被佛收留。
越走越远。直到没有任何他的气息。
我才开始尽情流泪。
“皇上,真是用心良苦呀。”方丈安静的说。
我没有回答。我知道有权力和能力这样做的。只有他。
回到宫里,向皇上复命。
摒退所有人,只剩下我和他。
他踱到我面前:“见到了么?”
我低声说:“谢谢。”
“能原谅我了么?”他问。
我抬头,看着他的眼睛:“我没有恨过你。从何原谅?”
似乎早就知道我会这么说。他并没有太多惊讶,只是伸手,揽住我的腰,拥我入怀。
我的头靠在他的肩上。
我们拥抱,仅仅是拥抱。经过了那么多年,他是不是和我一样,因为早就洞悉彼此,所以没有了更多的期待。
“阿离。我已经五十岁了。”他在我耳边低声说。
我能清楚的看到他鬓角的斑白,能感觉到他拥抱已经不再那么有力。
“陪着我。好吗?”他低声说。
这个宫殿所有人都是为了陪伴皇帝而存在的。他却惟独对我说,“陪着我”。
难道是有预感我想离开。
“我不想再住在宫里。想住到别的园子里。或者住到寺院里。”我说。
他没有松开我。
“为什么?没有值得你留下的东西么?”他的声音更加低沉。
我慢慢伸手,环住他的脖子。
“或许有。”
他没有回答。
我继续说:“不是要去很远的地方。”
他松开了我,说:“不要去很远的地方。”
宫外
雍正五年六月,我从宫中搬出。
在离开宫殿的前一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梦见我一个人立在黄昏的落花中,不是在庭院里,而是在一望无际的苍穹下。落花漫天飞舞,被巨大的夕阳镀上一层温暖的橘黄色。
一个人,就那样长久的立在那里。看我最爱的日落。风和云在天际流动,时间却好象静止。
希望有人能和我分享。
这样想着的时候,就渐渐看到远处有几个人影。
年轻的父亲微笑着牵着儿子,那是胤禛和弘时。笑容灿烂的小姑娘张开手臂在风中奔跑,旁边眼睛明亮的少女正接住美丽的花瓣撒在她的身上,是初夏和轻寒。
看到了正在远处的我,他们就一齐冲我招手。
是多少年前的美丽幻影么?还是从来都只存在于我想象中的景象?明明知道自己在做梦。却还是微笑着像他们招手,向他们走去。
只是那一段路,是那么长,我怎么走也走不过去。
因为在做梦呀。我对自己说。
却不停下脚步。
就算是在梦中,我还是想走过去。
走过去。
想清楚看见你们每个人的笑脸和幸福的样子。
走过去……走过去……
醒来的时候,枕边是斑斑的泪痕。天空微微泛白,全然没有那种灿烂明亮的颜色。让我一直提着的心猛然坠落,那种就要接近幸福终点的紧张和痛苦一下子消散。
我又成了一个只能平静面对一切的,孤独的女人。
以养病为由,我搬到了西山的皇家别苑。隔着一个山头,就是皇家寺院。群山中坐落着大大小小的寺院。
每天都会坐在庭院中,看森森古柏,听远远近近的钟声。
有时候会绕山而行,为了看早晨白雾缭绕的群山。
身边的使女换成了一个叫阿福的女孩子,有一双圆圆的眼睛和一副圆圆的脸庞。
总是说个不停,很多时候,我就安静的听她说那些很简单的见闻,也不觉得厌烦。
“娘娘,总是听奴婢说,不嫌烦么?”有一天,她忽然抬起头,这样问我。
我微笑着摇头:“如果我们两个都不说话,岂不是太安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