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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堂后-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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洒尘皱着眉去开,跟僕役说了几句话,突然脸色大变,点了点头,重新关上小门上锁,衝过来把我抱起,疾步跑回房裡,声音轻颤,「公子,妳在这儿千万别走,谁来敲门都不要应。」然后把钥匙塞在我手底。

「洒尘!」我的心紧缩,一把攒住他。

「日落再出去,好吗?」他脸色苍白若纸,「不要害怕,公子。我让人去说妳不在家了…妳千万千万,要听我的。日落再出去…我一定会回来的,好吗?」

好一会儿,我才能鬆开手,让他走出去。

但他没有回来。我焦急的等到日落才开小门,去问门房,听到晴天霹靂的消息。

有大官来宣圣旨,洒尘跟着他们走了。

…為什麼?為什麼会这样?我们已经离京城这麼远,这麼久,為什麼过去的阴影还是不放过我们?

怎麼走回房裡的,我不知道。僕役在外喊,问我要不要吃饭,我没应。我也没喝水,不知道要上灯。坐在黑暗中也没感觉…因為我早就已经深陷黑暗。

為什麼?為什麼是这样的结果?他没有跟我说再见…就不再见面了。

我想我连大脑都停顿了。

直到烛火把我惊醒,我才满脸泪痕的抬头,看到洒尘,我尖叫着衝进他怀裡,害怕他会消失。

他一遍遍的吻着我的头髮,「公子,不要怕,不要害怕…」但他的声音在发抖。

他说了两遍,我才听懂他的意思,只是泪水更汹涌,觉得我的心整个裂开来了。他是趁夜偷偷回来,等等就得走了。


起因是个洒尘的远房表哥,外放到杭州,路过时看到了与我同行的他。大為惊疑,因為永世為奴的葛弃业,已经和卢家的下堂妻一起烧死了。那个亲戚写信给葛家老爷,洒尘的爹也害怕了,派人到杭州暗访,老家人确定是葛弃业。

葛老爷时已重病,但洒尘的兄弟都不出色,唯一做到京官的葛弃恶(洒尘的二哥)又获罪流放,葛家岌岌可危。而失心疯的皇帝也懊悔了,边关糜烂,但能做事的不是让他杀了,就是让他贬為永世奴,苦死在渤海了,一时之间,竟无人可用。言语间常嘆息,「朕屈弃业也。」还将他爹招来询问,葛弃业是否真的死了。

他爹非常乾脆的把自己的儿子卖了,美其名為忠君爱国。

皇帝下了道圣旨,免去葛弃业的奴籍,召他回京探父病,并且面君说明何以出现在杭州。

「我听到有圣旨来,」洒尘低声说,「我想边关糜烂到那种地步,一定是被看破行踪,皇上懊悔了。但无法解释妳的身分…所以才要妳躲起来。我打算告诉他,我逃出火场昏迷,玄云公子路过救了我,收我為家奴,带到杭州去。玄云公子一无所知…但妳的身分经不起细查,」

他把我抱紧一点,「妳到那乡间别业去躲一躲。若是危急,妳去蜀中找我师父。」

「我不去!」抓着他衣服,我泪流满面,「我不要跟你分开!」

「公子,我一定会回来。」他焦急的说,「我在别业找不到妳,就会去蜀中找妳。听话…」

「你骗我。洒尘,你骗我!」我哭得更厉害,「你打算魂飞千里来完成这个誓言吗?不行!」

他的唇抖了一会儿,「…我狠想带妳逃走,但不能。葛家上下百来口的性命…我不能抗旨。我也狠想带妳同行…但我自己的命都…我不能带妳去涉险。我一定会回来…」

「那就好好的回来啊!」我揪着他前襟吼,「好好的,一根头髮都不能少的回来!不管是十年二十年…」

他不肯看我。

「葛弃业!」我对着他吼得更大声,「别以為皇帝了不起,他解除你的奴籍我可没有!我还是你的公子,你给我听好,保住你自己的命,听到没有?!你敢轻生,我马上死给你看,而且死几百次都不会原谅你,永远永远都不会跟你相认!听到没有!」

他落泪了,把额头抵在我额头上,和我的泪融在一起。

我心疼极了,但我绝对不能忍受他死在我前面,不成。「…你要我听你的,就要先听我的。」

良久,他才点了点头,吻了我。

那是一个,狠长但也狠短的吻。我们努力付出最大的热情想表达,但远远不足够。我狠明白,他这一去,若是平安,就会被皇帝扣下来作牛作马,再也不会回来。若是不平安,他的个性也不可能逃跑,一定引颈就戮,当然也回不来。

而我的身分太复杂,不可能嫁给朝臣,他也不愿把我摆在险恶的京城。

他细声的保证,「我一定会回来,一定。公子,妳不要害怕…要等我。别害怕…」

非离去不可时,他扶在门框回头看我,许久许久。我无法送行。我怕我会失去理智硬要他带我走。

我狠愿意跟他同死,但不愿意被当作他的弱点拿来要胁他。我最希望的还是他能活下去。

他终是走了。我握紧手裡他塞给我的师门铜牌,努力吸气,不让自己号啕大哭,让他走得更蹣跚不捨。

我终於知道「吞声」是什麼意思了。

一宿没睡,我自己打了水洗脸,用冰冷的井水敷在眼睛上,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些。

贼老天对我真是太有创意了,不得不心服。

我以為我会死掉,痛到死掉。但我的傲和倔爬起来,强硬压住剧烈的痛。我得把自己安排好,给洒尘一个希望。古人动不动就死实在是太差劲的习惯,我要让他知道,我活着,他要记得诺言,一定要回来。

等我平静些,终於用了半百的若无其事,假装得狠完美,上马去了书肆交代。我跟掌柜坦承,我就是芜蘼君,想要外出取材,好好写个鉅作,所以有段时间不会回来,请他好好看着书肆。

「洒尘公子也去?」掌柜被这消息打矇了。

「当然。」我笑了一下,「不然谁為我赶马?」

我相信不出半天,杭州城都会知道这个消息。说我痴心妄想也好,说我不肯面对现实也罢。我就是不要放弃杭州城的人脉和铺子,我和洒尘总是会回来。

我绝对要相信这件事情,洒尘也不准他不相信。

当天我回飞白居安排一下,就独自驾着马车走了,只带了银票和一点碎银,不太多的行李。

其实我知道,就算我一个人,也是可以的。虽然心灵伤痕累累,但我最基本的素质有种强悍坚韧的东西,让我足以咬牙面对那麼多折腾,沈默的熬过一切。

我会哭、会打滚,那是因為身边有人会介意。我那麼无能废物,是因為我可以倚赖。这是我独特的撒娇方式。

前世我对这种撒娇,觉得羞赧,背对人群,不愿发作。今生是因為洒尘。

他是我可以放心撒娇的人,所以我让他宠得非常无能非常废物…但不代表我就不能坚强起来。

路途狠远、狠艰苦。常要经过闹山贼土匪的地方。但我侥倖的没被打劫,也能冷静的应付山贼。洒尘的师门铜牌给了我狠大的帮助,我几乎没吃太多苦头。

真正的苦楚,是和洒尘生别。我都跨过那槛没心痛而死了,其他我都能应付。

只有某日,在廉价客栈让月光惊醒,我想起洒尘微侧着脸看着月,带着幸福满足的微笑,那张我怎麼看也看不厌的脸…

黯然销魂者,惟别而已矣。

那是我在旅途中惟一一次的痛哭失声,几乎摧心而死。

但我入了蜀中以后,痛苦已经结疤,进入一种沈鬱的时期。

等待最是摧心漫长,我狠有经验。现在就倒下,实在太早。而他,是我两世為人最有信心的一个。

只要还活着,十年二十年,叁十年五十年,我们就有机会重逢。这辈子没办法,下辈子也熬得到。他和别人不同,完全不同。

我就是不要让贼老天笑到最后,觉得他玩到我了。

等我到了蜀中的剑关时,在狭小的街道,找到一家打铁铺。依旧包着纶巾的老闆,看着我发呆,又看看铜牌。

「…这是葛师哥的铜牌。」他搔了搔头。

「我是葛弃业的刎颈之交。」我忧鬱的笑了笑,「突逢大难,他要我来请见万苍流先生。」

他看看铜牌,又看看我,亲自陪我去附近的道观暂居,说他师父云踪不定,若归来必定请我去见。

我谢了他,在蜀中安顿下来。

可能是旅途太劳顿,一鬆懈下来,我就病了。除了吃饭洗澡上茅房,其他时候都在睡觉。睡到时间感消失,我发现我不知道我睡了叁天还是四天,我就硬撑着爬起来了。

心病已成,危矣危矣。

这就是我又脆弱又坚强的心灵。我会发忧鬱症,不断找身体麻烦,但我本性那麼傲、那麼倔,怎麼可能坐视自己被打败?我就是有一股不服输,前世如此,今生也如此。

咬牙挽了挽头髮,我自己去提水来盥洗,试图让自己非常忙碌,等我装扮好,坐在铜镜前发呆。

旅途中,我学会了綰髻。原来,我早在自己发现之前,就爱上了洒尘,所以我学不会。在最初的时候,他替我梳头綰髻是我们最亲密的时刻。不然我哪容男子随便碰我的头髮。

我沈鬱的对着镜子笑了一下,站起来,走出房门。

跟打铁的陆兄弟打声招呼,我开始在附近游览。

蜀道难,难如上青天。许多地方不能走骡马,只能用挑夫挑担。风景秀奇险峻,我每天都走狠多路,跟行人聊天。洒尘说,我若没有他,离京叁里都有困难。这话对也不对。

他在的话,我就会整个依赖上去,他不在的时候,我破烂的语言天赋也会痊癒的。我狠快就学会讲四川话,虽说有些词不达意,但有种东西叫做肢体语言,这是全世界通用的。

剑阁附近处处有诸葛遗风,我觉得狠亲切。扶壁沿山,穿过深沈蓊鬱的山道,眼前豁然开朗,山嵐静好,吹乾我的汗…和我的泪。

狠像洒尘的吻。

我静静的站在某处峭壁上,俯瞰着极翠枫红的群峦。山嵐眷蜷不去,常在左右。

我想到「大司命」。楚辞裡头的大司命。

《史记 天官书》:文昌六星,四曰司命。也就是说文昌有六个星君,第四星君曰司命。大是形容尊,天也尊重的人物。主寿夭命运,俯瞰眾生的大司命。

祂可看到我?

我对着山谷,唱起洒尘亲谱的「大司命」,用我最虔诚的心。唱到「愁人兮柰何,愿若今兮无亏。固人命兮有当,孰离合兮可為?」我已经泪流满面。

大司命,请怜悯我们。请给我勇气。我们新生的名字都由你的赞章所出…请怜悯我们。

初冬突然响起远雷,隐隐轰然。我望着远方,惊呆了。

我相信,那是「纷吾乘兮玄云、使涷雨兮洒尘」的大司命君,悲悯的回答。

我能沈下心等待了。

那天回到道观,我写着游记,把这段冬雷也写进去。洒尘和我,都是狠爱游歷的人。但我们没机会走到蜀中来。

其实这几年我们也动过念,但总有这样那样的事情绊着,总想着以后总有时间,书肆还需要看管,庄园也得巡视。杭州城又有那麼多朋友故旧要应酬。

回头一看,根本没有什麼事情是不能放下的。

但既然我来了,就当他的眼睛,替他看吧。

我写到深夜。游记写完换写小说。我一路上已经构思好了,就拿我和洒尘当文本,但写的是传奇武侠,有点儿像崑崙奴那样。只是我古文底子不太好,写来写去还是白话文。

当在热恋中时,我狠少写什麼。因為恋情已经佔满我的心胸,再无所缺,既然完满,就没有用笔弥补的需要。

只有艰困、痛苦,被折磨得几乎发狂…像是现在,我才会文思泉涌,疯了也似的把脑海裡不断涌上来的情节和画面追赶着写。

这是一种祈祷,坦白说。跟献歌给大司命一样的祈祷。我相信若我能把这个故事写活、结局圆满,就能逼命运让步。我前世写了二十二年,不就逼命运在这生让步,把洒尘赏给我吗?

我写到眼睛再也睁不开,才带着满心的回忆和编造的情节躺在床上,极度的疲惫让我睡去,但在梦中,我却没办法有片刻安寧,依旧在无数文字中,生生死死。


维持着白天到处游览,晚上狂写的枯燥又规律的生活,一个多月后,陆兄弟拦住正在买乾粮準备上山的我,说他师父已归来,想见我。

点了点头,对他笑了笑。他脸一红,呆住了。我才想到即使装扮依旧是男子,我的笑容似乎杀伤范围越来越大…赶紧垂下眼帘,收了笑。

他有些侷促的引我去见他师父。万苍流先生住在剑阁附近的一个高脚楼,竹子搭建的竹屋。

现在我知道為什麼大家都喊他「先生」,因為他既是侠客,亦是良医。号称侠医无双。我也终於明白,洒尘的医术哪儿学来的了。

万先生盯了我一会儿,没说话。「姑娘何以易釵為弁,颠倒礼俗?」

我笑了,「万先生果然犀利。您是第一眼就瞧出我是女子的人。但我以為江湖豪侠不拘小节。」

整理了一下思绪,我简单的娓娓道来。其实说穿了也没几句话,就是狠剽悍的一指,然后有了这麼剽悍的相遇和别离。

不过我也花了两个鐘头才说完,鬚髮俱白的万先生凝视着我。「玄云公子与我那小徒已私定鸳盟?」

我洒然一笑,没有否认。「吾意既定,万死不改。」

万先生轻轻嘆息,「我那小徒虽是绅宦子弟,个性太刚,不是富贵中人。蜀中消息闭塞,待老夫得知,事过境迁…」

京城到蜀中要走好几个月,又不是人人都能享受驛站功能的。消息传来恐怕都一两年过去了,实在不能怪任何人,尤其不能怪这位老先生。

「玄云公子安心在蜀中安顿。」万先生淡淡的说,「铜牌掛於腰中,各路豪杰都卖老夫一点薄面。」他注视着我,「可否请脉?」

我郑重的谢过他,将手递出。他边诊眉间越蹙,诊过双手,他轻嘆,「玄云公子忧思太过,心腑大伤,五内牵连,已然俱损。夜必惊梦,日如乘舟,不思饮食。若旁人病到这地步,早卧病不起。公子竟坚忍若此,言语行动,一如常人…」

我就说中医厉害,旁人还不信。连忧鬱症都诊得这麼準啊,没得说了。「玄云早习於此疾,不碍的。」我淡淡的说。

他开了药方给我,嘱咐我临睡前喝下。我猜是安神的药,欣然拜领,又对他庇护之恩磕了叁个头。

万先生频频嘆息,我也知道,他并不看好。但我相信大司命君,我相信洒尘。

我相信我祈祷得够久、够多、够坚持,总有一天会逆转。

我不就那样沈默的祈祷了二十二年麼?再来一个二十二年,算什麼?

得了万老先生的庇护,我驱车赶马,开始我的蜀中深度之旅。一面旅行一面写作。之所以没有长居在剑阁,我发现我妖魔似的体质似乎随着我动盪的生活,开始发作了。

所以我不在一地留太久,也不和人深交。省得害人害己。

但还是有姑娘拉着我泪流不已,想嫁给我。天知道我才跟她见过一次面,还是因為她的马车陷在泥中,我帮着救上来…不过就花了条旧毯子。哪知道这样她就追个不停,硬要嫁我。

「姑娘厚爱若此,原不该辞。」我硬着头皮说,「可惜我已有结契之侣,不慕女子,只好谢过。」

这才让她泪奔放过我。

可遇到男子我又不能这样说,万一他觉得更有机会怎麼办?我只好说,「玄云心中已有佳人,惟愿一生一世一双人,世途颠沛,不得不别。世兄怜弟一片苦意,莫使弟成為负心负义人。」

蜀中之人,颇有古风。每每我这样推托,都可以全身而退。只是我也难过,尽量不与人多谈,写作的时候比较多。

这样游歷了半年,万老先生遣人来找我,说他有信要寄往洒尘处,问我有无信件投递。

能写什麼?该写什麼?我踌躇难决。古代既没有电视也没有电话,消息非常闭塞。我不知道洒尘现在如何,更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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