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琥珀年华-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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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老了,一下大雨经常不是这里就是那里漏雨,得拿盆或桶接着。若赶上没有人在家,漏湿了床单或被子,就只能烧开水灌上一把暖壶焐干淋湿的地方。
  谭晓燕家里的居住条件也不好,她家住着红机厂的一幢筒子楼,每层楼长长的楼道两旁分别住着十几户人家,过道上摆满了各家的零碎杂物。楼梯口那个位置最宽敞处,俨然摆着某户人家为老母亲准备好的一口寿材。谭晓燕小时候压根就不敢一个人走楼梯,看到那口棺材她就害怕。有那么一阵她甚至天天盼着邻居家的老奶奶快点死,好让棺材陪着她入土为安,不要再留在楼梯口吓唬她了。结果后来却实施火葬规定,老奶奶去世后送去火葬场烧成一撮灰,棺材算是白预备了,还没处处理,依然搁在大楼的通道里。
  去过钟娜家后,谭晓燕特别郁闷:“钟娜她们家怎么住得这么好呀!我要是能跟她换一下就好了。就不用每天进进出出都看到那口棺材了。”
  秦昭昭心里也有着同样的羡慕,像小时候羡慕乔穆的爸爸是厂长、左志兵的爸爸是供销科的干部那样,又羡慕起钟娜的父母是医生,可以让她生活得那么好。真的呢,如果可以跟她换一下该多好哇。
  可是再怎么羡慕也没有用,人家的是人家的,永远不可能跟她们换。
  红机厂这一年也同样不行了,谭晓燕的妈妈先下了岗。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再想找份工作不容易,连番碰壁后,干脆改装一辆三轮车在二中校门口旁边的小巷里摆摊卖麻辣烫。既有各种麻辣串小食,也能煮汤粉面之类的,方便女儿中午过来吃午饭。她的主顾也大都是中午从二中学校溜出来吃午饭的学生们,一天下来虽然赚不到什么大钱,但至少每个月除去开支外还是小有盈利。
  谭妈妈在学校附近摆麻辣摊,谭晓燕起初嫌丢人,生怕同学知道了会看不起她。嘴里嘟嘟囔囔念着让母亲上别的地方去摆摊。
  谭妈妈劈头盖脸把女儿训了一顿,嗓门大得像打雷:“丢啥人了你丢啥人了?你妈是偷了还是抢了让你这么抬不起头来?我自食其力靠劳动赚钱怎么就丢人了?你要嫌丢人的话行啊,这摊我不摆了。一个月一百二十块钱下岗费买成米天天煮粥吃一家人也饿不死,不过你就别再今天想吃这个明天想买那个了啊!”
  谭晓燕头一回看妈妈这么生气,顿时就哑了。
  “你妈我以前好歹也是光荣的工人阶级,你以为我现在愿意摆摊做小贩吗?这不没办法嘛,总要想办法赚钱活下去吧?你还在上学,将来要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呢。当妈的为了你为了这个家都抹得下脸面做小贩,你倒还嫌我给你丢人了,你真是要气死我啊你!”
  谭妈妈狠狠训过一顿后,谭晓燕的那点虚荣心被惭愧彻底击败了。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刻意地不在同学们面前提妈妈的麻辣烫摊子,反而经常跟班上同学说,校门附近的小巷里有一家麻辣烫摊子是她妈妈摆的,请他们去尝尝,如果觉得好吃的话请多多光顾。
  谭妈妈摆了麻辣摊后,谭晓燕中午经常拉着秦昭昭一块去吃麻辣砂锅粉当午餐,免费,不收钱。一次两次还罢了,次数多了她就不好意思。谭妈妈倒是一个很爽利的性格,笑吟吟地对她说:“昭昭,你以后中午就和晓燕一起来我这里吃午饭好了,学校食堂又贵又不好吃,回家吃又太远不方便。听我们家晓燕说,你学习成绩很好,平时没少指点她的功课。每天来阿姨这里吃碗粉,就算是阿姨替晓燕交补习费了啊。”
  谭晓燕的学习成绩在班上很一般,其实她是个聪明学生,但严重偏科。作文写得很好,总是被语文老师当成范文念,数理化却糟糕得一塌糊涂。一起做作业时,秦昭昭经常替她讲解那些数理化难题。她那么聪明伶俐的一个人,却对那些方程式平方根等稀里糊涂的。末了干脆把课本一推:“不做了不做了,我们聊天吧。”
  聊天的内容,往往跟男生有关。秦昭昭会说起乔穆,而谭晓燕会说起一个名叫郑毅的男生。
  郑毅是谭晓燕小学五年级的同学,也是当时班上数学老师的儿子。那是一个白净俊秀的小男生,六岁时因为身体条件好,被选去市体校学体操。学了几年后又因为实在太辛苦了,小孩子委屈大人也心痛,于是又转到普通学校上学。作为曾经的体校生,他在体育课上随随便便做几个动作就镇得全班学生都一愣一愣的。
  谭晓燕一直清楚地记得,有一次体育课郑毅在学校操场上表演的单手翻跟斗,连续向前翻了七八个跟斗后以笔直标准的一字腿结束,那一连串灵活优美的肢体动作让她看呆了。幼小的心灵里,就这样记忆深刻地烙下了一个小男生的矫健身影。
  郑毅只在她们小学读了一个学期就又转学走了,他父亲想办法调回了老家南昌,他跟着父亲去了南昌。他走的时候,班上很多同学按当时的风气买一本崭新的笔记本准备送给他,谭晓燕也格外精心地挑了一本。因为他已经不来学校了,笔记本就由班长收齐后送到数学老师那儿,她却很客气地退回给学生:“郑毅已经走了,这些笔记本你们自己留着用吧。”
  那本没有送出去的笔记本,谭晓燕舍不得用,一直爱惜地收藏在抽屉深处。这就是她仅有的,唯一与郑毅有关的东西。
  谭晓燕之所以对郑毅的印象深刻,是因为在此之前她所见过的同龄人中,没有谁像郑毅这样特别。体校转来的小男生全然不同于身边的同学们,带给了她前所未有的新鲜感受。
  郑毅之于谭晓燕,就如同乔穆之于秦昭昭,在她们单调平淡如黑白默片的生活中,他们的存在是一道独特的七彩风景,风景那边独好。教她们不得不喜爱,不得不向往。
  班上的女生们在一起会谈论男生,男生们在一起也会议论女生。他们热衷于将全班的女生排名次,选出所谓的“四大美女”。钟娜是公认的班花,她除了长相好以外,还因为家境好的缘故是班上最时髦的女生,有很多漂亮衣服。班上的女生们谁也抢不走她的风头。谭晓燕在“四大美女”中也占了一席之地,她的五官单独看没什么特色,浅淡的眉,细长的眼,单眼皮,薄嘴唇,镶在一张标准得不能再标准的瓜子脸上却显得很秀气。尤其她的皮肤特别好,白里透红吹弹可破,小城人谓之水色好。
  秦昭昭就没有“好水色”,她的皮肤偏黑,虽然浓眉毛大眼睛长得也不难看,但第一眼总是引不起人的注意。再加上她平时衣着朴素,又性格偏静不太爱说话,在班上女生中一直处于隐形人位置,属于多她一个少她一个都察觉不出来的那种。
  谭晓燕就不同了,她是那种很打眼的女生,长得好看性格又活泼,初二时就有男生给她递纸条了。有本班的男生,也有外班的男生,稚气而认真的字迹写着一些稚气而认真的话语。每次收到的纸条她都会给秦昭昭看,每每看得她心生羡慕。
  彼时,十三四岁的女生已经懂得了何谓“窃窕淑女,君子好逑”——文静秀丽的好姑娘,是我心中想要追求的对象。所以,秦昭昭能够明白为什么她收不到来自男生的纸条,很显然,她不是男生眼中的“窈窕淑女”。换而言之,她不漂亮。
  秦昭昭感到伤心,自己为什么就不够漂亮呢?连班上的男生们都注意不到她,那乔穆,自然更加不会注意到她了。
  秦昭昭不甘心自己的不漂亮。经常趁父母都不在家的时候,一个人躲在屋里对着镜子打扮自己。所谓的打扮也就是把衣柜里不多的衣服来回搭配,然后换着花样梳头。梳各式各样的发型,高马尾,低马尾,偏马尾,或是单辫,双辫,看哪一个发型最适合自己。无数次对镜梳头后,她觉得自己梳两根麻花辫时是最好看的。
  于是,秦昭昭开始经常梳着两根麻花辫去上学。但在班上,还是没有男生给她递纸条。上学路上,乔穆也还是每每视若无睹地从她身旁擦过去。她的存在,仿佛空气般的透明无痕。
  秦昭昭很灰心,很灰心。
  4
  初二下学期,一个初春的黄昏,发生了一件让秦昭昭终生铭记的事情。
  那天下午放学后,秦昭昭从学校骑车出来。骑到出城的那个十字路口时,如往常一样,她习惯性地扭头朝着马路左边的方向望上一眼。乔穆放学回家总要走这条路过来。十次有九次,这一眼是望空的。可是那天,她却一扭头就看到他正骑着车过来,雪白衬衫的下摆在风中翩翩飞扬,像一幅流动的画。
  心跳顿时加快,一时间,秦昭昭连自己正在过马路口都忘了。突然耳中听得轰的一声响,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就眼睛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意识渐渐恢复时,她觉得眼前有许多面孔在晃来晃去,耳旁有许多声音在叽叽喳喳。离她最近的那张面孔正俯看着她问:“你怎么样?还好吗?”
  那是在她心底回旋过千百回的声音,说着标准动听的普通话。
  秦昭昭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竭力睁大眼睛把眼前的人看了又看。再三端详后,才一颗心颤颤地确定,是乔穆,真的是乔穆。他就蹲在她身边,俯身朝她看,右手拿一块手帕紧紧捂在她的额头上。
  那样清秀的眉和眼,就在她眼前。她看得见他眉尖一粒小小黑痣,看得清他嘴唇上面一层微浓汗毛。第一次,他离她这么这么的近。
  眼睛顿时就潮湿得无以复加。这一刻,秦昭昭没有丝毫害怕,反倒觉得出车祸对她而言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因为乔穆因此蹲在她身边,对她说着话,安慰着她。
  秦昭昭是被一辆摩托车撞倒在地的。那摩托车司机看到撞伤了人马上一溜烟地加速跑了。正好骑过来的乔穆目睹了这辆交通意外,他依稀认得躺在马路中间的那个女生也是长机厂家属区的孩子,就停下车跑过去看她。看到她从车上摔下来时头在坚硬的水泥地面磕出一道口子,血正汩汩地流出来。他忙掏出手帕按住那道流血的伤口,然后扶她起来:“别怕,我送你去医院。”
  那时还没有随传随到的120急救车,不过好在附近就是市二医院。乔穆把他的单车和秦昭昭被撞坏的自行车都锁在路旁,然后陪着她一起去医院。因为他们身上都没带钱,医生不肯马上替秦昭昭处理伤口,让他们先把家长找来再说。
  乔穆问了秦昭昭的名字后,借医院的电话打到长机厂找他爸爸。让他爸爸派人通知秦昭昭的父母赶紧来医院。可是秦氏夫妇下岗后都在外面打零工,家里根本找不到人。
  大人没有赶到医院交钱,医生就拖延着不肯处理伤势。额头上那道口子虽然被乔穆一直用手帕紧紧按住,没有再继续流血了。但是秦昭昭却觉得越来越疼。疼得她忍不住央求医生:“叔叔,你先帮我治伤好不好?我爸爸妈妈马上就会来交钱的。”
  天色已暮,医院又偏巧停了电,诊室里很阴暗,医生便以此为借口:“没电,看不到,等来电了再说吧。”
  医生不肯通融,乔穆只能一再安慰秦昭昭:“很疼吗?再忍一忍吧,你爸爸妈妈一定就快到了。”
  等了又等,终于有人匆匆赶来医院。不是秦昭昭的爸妈,而是乔伟雄副厂长,实在找不到秦氏夫妇,他只好让厂里的司机开车把他送来医院一趟,谁让他的儿子在这里呢。
  看到有大人来替受伤的孩子交医药费,纵然还是没电,医生也打着手电筒帮秦昭昭处理起了伤口。乔厂长对此十分恼火:“有没搞错,我不来你们就不给孩子处理伤口,你们这还是不是救死扶伤的地方?”
  到底是做厂长的人,平时就不怒自威,发起脾气来更是气势压人。医生小声辩解:“医院的制度就是这样……”
  话没说完,就被乔厂长一声暴喝打断了:“少跟我来这套。制度是死的人是活的,这种情况救人要紧,你们就不能灵活变通一下吗?一个受伤的孩子身上没钱,已经打电话叫家长赶来了,让你们先处理一下伤口有什么不可以?你们还怕做父母的会赖帐吗?”
  医院方面的人自知理亏,不敢再跟他强词夺理了。手脚麻利地处理包扎好了秦昭昭的伤口,只求他们快快离去。
  乔厂长用他的专车,把受伤的秦昭昭和她那辆撞坏的自行车一起送回家。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坐小汽车,印象深刻地记住了这种小汽车的名字叫桑塔纳。下车时,她十分感激地向这对父子道谢:“谢谢乔伯伯,谢谢乔穆。”
  乔穆的名字,之前在她心中已经反复默念过无数次。却是第一次看着他说出口。嘴里吐出这两个字时,脸颊情不自禁地泛红。
  秦氏夫妇回家后,得知女儿出了车祸又惊又怕,看到伤势不严重又深觉庆幸。听女儿说了整件事的经过后,他们非常感激乔厂长和乔穆。秦爸爸咬咬牙,特意买上几斤自己平时从没舍得买来吃过的好水果拎到乔家去登门道谢。乔厂长怎么都不肯要,说他们家的水果都吃不完,让拿回去给秦昭昭吃。推来推去,秦爸爸还是坚持留下了那袋水果,还有乔厂长垫付的医药费。
  秦昭昭的额头缝了七针,在家里休息了两天后才去上学。
  这场车祸撞坏了她的自行车。那辆车早已老旧,没有维修的必要了,干脆就当废品卖掉了。家里没再给她买新车,一则经济方面不宽裕;二则刚刚骑车出过事,父母也不放心再让她骑车。
  不骑车的话,去上学就只有坐公交车了。那时候,近郊进城只有一条公交线,公交站就是一块简单的路牌竖在马路旁。如果坐车,要先走出偌大厂区才有公交站。坐一趟车要五毛钱车票,一天两趟就是一块钱。一个月下来,扣去休息天不算也要二十多块钱。秦昭昭想起爸爸要卸一万斤的瓷砖才能赚到二十五块,就这样花在公交车上她很心疼,于是跟爸妈说她想以后走路去上学。
  秦妈妈说:“走那么远,你每天要起很早才行。会很辛苦的。”
  “不会,走路好,锻炼身体怎么会辛苦。”秦昭昭想,无论如何她走路都不会比爸爸扛瓷砖辛苦。似乎知道女儿的心思,秦妈妈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
  从家里走到学校,一路上大概要走半个多小时。秦昭昭额头上还贴着一块四四方方的白纱布,这让十四岁的少女觉得自己很难看。上学放学的路上总是用手捂着额头走。不愿被人看见,尤其不愿被乔穆看见。
  这时她开始懊恼,那天为什么是乔穆送她去的医院。那么多年同住一个厂家属区,他从没留意过她。为什么偏偏在她最狼狈的时候,让他看到她满脸血污地倒在马路上?敏感而自尊的少女为此感到伤心难过。她偷偷地在日记本里抒发心情,将相同的两句话写了整整一页纸:为何上天让你遇见我,不是在我最美的时候?
  写着写着,却又想起受伤时,乔穆守在她身旁的情形。咫尺之遥,他的眉眼在眼前那样清晰分明,她甚至还能隐隐感到他身上散发的温热气息。而他的手,自始至终按在她的额头。虽然掌心握着一块手帕,但指尖拂在她的发。指尖轻触的那一点微温,让她铭刻在心。
  一时觉得被乔穆撞见自己出车祸并施以援手,是天下最幸福的事情;一时又觉得被乔穆看到自己受伤后的血污模样,是天下最懊恼的事情。那一颗情愫初萌的少女芳心啊!
  走路上学以后,因为每天都要早早出门,秦昭昭很难再在路上遇见乔穆了。只有乔家的琴声,还是可以天天飘到她的耳中来。乔穆也会偶尔在阳台上出现。虽然只是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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