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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城闭·完结篇-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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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听见,立即反对:“才不呢,我们也有问题——有时候我让他帮我做点小事他都不肯,还要我央求他!”
张夫人便问:“是不是你要他做的事不是太好,才让郎君如此为难?”
若竹则说:“但是,如果你坚持,到最后他还是会答应你的罢?”
公主讶然问:“你们怎么知道?”
若竹与张夫人都笑了,皆转而顾我。我垂目低首,继续微笑着保持沉默,而心里,有一阴云般的念头一闪而过:“其实,我们最大的问题是,我们根本不是夫妻,而且,这一生都不可能结为夫妻。”
但我彼时的黯淡心情倒没有持续多久,后来楼下传来一阵马嘶声,打断了我思绪。
张夫人起身到窗边探视,然后含笑侧首,对若竹道:“实话说罢,今日我收到你的信,见你写得那么严重,什么‘遇人不淑’之类的话都说出来了,很是惊讶,又不知详情,所以先去你家中问过妹夫。他告诉我,当时原是跟你说笑,没想到你竟会当真,你跑出去时,他一时也没反应过来,所以才没追出去。后来我跟他约好,我先来见你,他随后过来接你回家。现在,他已至楼下,你且消消气,跟他回去罢。”  
                  
 第九章 谁堪共展鸳鸯锦(20)
 公主与我旋即到窗边观看,果然见楼下有一文士倚马而立,披着一袭带风帽的斗篷状大袖毛衫,风帽将脸遮去了大半,令人无法看清楚他面容,但仍可感觉到他身形秀逸,文质彬彬。
若竹踟躇,但还是移步至窗边略顾了顾。那文士窥见她身影,立即轻声唤她:“娘子,夜已深,我们回家罢。”
他显然是顾忌周围之人,所以不敢高声呼唤。
若竹听了,唇角一挑,回身牵过阿荻,俯首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阿荻点点头,手指圆凳要侍女帮她搬到窗边,然后她爬上去,踩着凳子,肘撑在窗沿上,看楼下文士,然后,用她清亮的声音对他道:“冯叔叔,婶婶要我问你,你是谁呀?”
这小女孩语音澄澈,又很坦然地以足够大的音量说出这古怪的话,听起来很有趣,想必能充分引起酒楼内外的人注意。
那文士一定颇为尴尬,但思忖一下后,还是低低地说了些什么。
阿荻摇摇头,又很清晰地问他:“什么?……听不见!”
那文士像是做了次深呼吸,两肩一垂,大概是豁出去了,仰首,风帽随之滑落,露出了一副我与公主都记得的俊美容颜。
“在下江夏冯京。”他朗声应道,目光朝阿荻身后探去,追寻若竹的身影。
酒楼上上下下顿时响起一片“劈啪咣当”推窗开户的声音,无数个头从楼中伸出,目光热烈地落在冯京身上,路上行人也停下脚步,纷纷好奇地盯着他看,对他指指点点,甚至还有许多热情的游人士女或酒客从四面八方围聚过来,冲着他连声唤“冯状元”、“冯学士”或“冯内翰”。
冯京也无暇顾及若竹了,骑在马上,尴尬地向唤他的人颔首示意,左右陪笑,状甚难堪。
而若竹,侧身隐于窗棂之后,搂着阿荻,已笑弯了腰。
10.春寒
在听若竹讲述她家中之事时,我对她的身份已有所猜测,现在答案揭晓,大致与我的想法相去不远:她是宰相富弼次女,晏殊的外孙女。富弼当年先将长女若兰嫁给冯京,若兰因病去世后,富弼又把若竹许给冯京为继室。如今都下有人咏冯京:“三魁天下之儒,两娶相家之女。”指的便是此事。公主当年在宫中宴集上见到的冯京夫人是若兰,而若竹与冯京成婚应是在他补外期间,因此今日之前她与公主未曾谋面,彼此都不认识。
公主的反应我自然不会忽略。从她听到阿荻唤“冯叔叔”起,她脸上的笑容便有些僵硬了,待到冯京自陈身份,她目中的喜色像夜空中开到荼蘼的烟花,绽放之后虚弱无力地坠落飘散,转瞬之间便已化做轻烟,归于沉寂。
但是,她还是保持着微笑,斜倚在窗棂一侧看若竹,安宁的目光像水一样抚过若竹喜悦的眼角眉梢,从中找不到一些不愉快情绪的影子,例如妒忌与恼怒,她只是安静地旁观着这个与她同龄的女子的幸福,仿佛是在欣赏一幅与己无关的精美画作。
当冯京上来时,公主已戴上了帷帽,向若竹告辞。若竹依依不舍地拉着她的手,问她姓名,说希望以后可以经常见到她。公主微笑说:“若有缘,日后自会相见。”
语罢,她转身离去。在经过冯京身边时,她轻轻褰起了帷帽面纱一角,似笑非笑地看了看他。冯京窥见她容颜,不由一怔,但很快恢复常态,浅含笑意朝她微微欠身。
多么熟悉的情景,好似又回到了当年金明池畔,豆蔻年华的公主邂逅新登科的绿衣郎,宝马香车中她盈盈一笑,俏丽的容颜与初萌的少女情怀在纱幕后面若隐若现。如今重逢,却不知冯京仅仅是觉得她似曾相识,还是清楚记起了他春风得意马蹄疾时遇见的少女,钿车纤手卷帘望,眉学春山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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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 谁堪共展鸳鸯锦(21)
 面纱垂下,她目不斜视地移步出外,没有一次回顾。直到远离了那个房间,她才停下来,手抚楼梯旁的朱色阑干,轻声问我:“现在离皇祐元年有多久了?”
我回答:“十一年。”
她沉默,然后低叹:“这么长……像是做了一场梦。”
摇摇头,似要摆脱这残梦痕迹,她重现笑容,抬头准备继续走。然而,此时眼前乍现的一幕景象始料未及,又给了她一次重击。
她的对面,酒楼中庭的另一侧出现了几名华衣靓妆的女眷,应是在楼上观灯结束,她们三三两两笑语闲谈着,款款走到那一侧的楼梯边。其中有一位年轻少妇,行动似有所不便,走得比别人缓慢,而陪伴在她身边的是位长身玉立的男子,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不时含笑在她耳边说着什么,眼中有毫不掩饰的关怀与爱恋。
那少妇下楼时,特意以手护着腹部,仔细看看足下的台阶,才谨慎地探出第一步,这使观者可以很容易地留意到她微凸的腹部。而那男子更加尽心地从旁保护,她的一次轻微颤动都会牵出他紧张的表情。
这个温情脉脉的场景,却把公主冻结在原地。步履停滞,笑颜凋零,她尚未来得及落泪,我已听见她心碎的声音。
那是曹评。
他与公主的距离曾是那样的近,他只要抬头直视,就可以触到她幽凉的眼波。但是他没有,他无暇他顾,此刻他目中的女人似乎已填满了他眼前的世界。说他是在搀扶她,不如说他是把她捧在手心里。毫无疑问,这个正在为他孕育着新生命的妻子,被他视若无价的珍宝。
公主暂时没有继续前行,而是转而走向二楼的露台,无言地立于阑干后,看着曹评与那少妇双双走出白矾楼。
他扶她上车,然后自己乘马,行于她车前。一别经年,他依然是我们记忆中五陵年少的模样,骏马骤轻尘,香袖半笼鞭。公主默然伫立,目送他远去,看他归路飘袂卷暮烟。
待曹评身影消失,她仍没有离去的意思,于夜风中凝望车马远去的方向,直到若竹忽然出现,在她身后笑道:“咦,你还在这里?”
“哦,我在这里,吹吹风。”公主转身,仓促地应道。看看若竹,她反问:“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若竹笑指露台上的乐伎,道:“我听见这里有人在唱我七舅舅的词,所以出来看看。”
演奏丝竹管弦的乐伎有###人,其间有位严妆歌姬怀抱琵琶,一壁闲拨一壁曼声低吟浅唱,唱的是晏殊第七子晏几道的一阕《鹧鸪天》。公主凝神听,此时歌姬已唱至下半阕:“终易散,且长闲,莫教离恨损朱颜。谁堪共展鸳鸯锦,同过西楼此夜寒。”
我为她驾驭来时的车,带她回公主宅。车轮碾过曹家车马留下的痕迹,然后换了个方向,朝远处驶去。双方车辙蔓延成偶然相交的弧线,在瞬间的交错之后依旧按自己的轨迹延伸,可能很难再有重合的一天,我想,就像她与曹评,乃至冯京的命运。
回去的路上,除了沉默外,公主没有任何异常状况,但四更时,在寝阁中服侍她的嘉庆子敲开了我的门。
“公主刚才醒来,在床上悄悄地哭呢。”她告诉我,“我们听见了,忙去问她原因,她却又不肯说,只是不住地哭。先生快去看看罢。”
我立即过去。进到她寝阁中,见几位贴身侍女与韩氏都围聚在她床前,纷纷出言劝慰,而公主恍若未闻,拥被坐在床头,埋首于两膝上,轻声抽泣着。
韩氏见我进来,起身拉我至帷幔外,低声问:“公主昨夜出去,可是看见了什么?”
我与公主出去的事,嘉庆子应该都告诉她了。于是我简单地答:“看见了曹评。”
她顿悟,连连叹息:“真是冤孽……”
然后,她带侍女们出去,之前嘱咐我:“上次是你劝好她的,现在也多开导开导她罢。如今这里,也就你的话她能听进去了。”
待她们出门后,我走至公主床前,轻声唤她。略等片刻,她终于抬起一双泪眼看我,呜咽着说:“入睡前,云娘跟我说,今晚月色好,趁着元宵最后一天,不妨许个愿。我便在心里许愿说,我希望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还只###岁,唯一的烦恼是背不完爹爹交给我的诗文,最大的问题是怎样说服你为我代笔写文章……”
可是,刚才她醒来,发现她还是被困在这里,再也回不去了……我把叹息留在心底,默默在她身边坐下,想了想,对她说:“总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无论你是###岁,十###岁,还是###十岁。”
“什么?”她含泪问我。
“例如,我的衣袖,你的影子,和……”我没有说下去,但向她伸出了手。
她霎时明白了,亦轻轻挨近,依偎入我怀中。
和我可以给她的温度。
我无法改变她的命运,但至少可以向她承诺,在她流泪的时候奉上我的衣袖,在她疼痛的时候吹拂她的伤口,在她感觉到寒冷的时候给她所有我所能给她的温度。
阁中金鸭香冷,纱幕微垂,玉钩半褰凤凰帷。我们都没有再说话,就这样彼此相拥着,听更漏暗度,看兰烬凋落,任帘外双烛融成泪,暗了榻前画屏美人蕉,直到露冷月残,星斗微茫,幽蓝清光映纱窗。
这段安宁的光阴终结于拂晓时分。迭沓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夹杂着嘉庆子的声音:“国舅夫人,公主尚未晨起,请在堂中稍候片刻……”
我当即放开公主,阔步走至帷幕外,而杨夫人刚好推门进来,四目相撞,都有一惊。
她皱起了眉头,狐疑的目光上下打量我之后移到了兀自轻摆着的帘幕上,犹豫一下之后,她疾步过去,猛地掀开。
公主坐在床沿,惊讶地转头看杨氏。
彼时她眉翠薄,宿妆残,鬓云低垂,金钗横斜,啼眼泪痕尤可见。
而且,很不妙地,她尚在做着披衣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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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章 酒阑空得两眉愁(1)
 1。家姑
勾起一个交织着忿怒与嘲讽的冷笑,杨夫人又徐徐回视我,道:“梁先生服侍公主真是上心,不仅白天形影不离,连晚上也跟到公主闺房来伺候。难怪偌大个宅子,公主只瞧得上先生你一人,这种心思和本事,原不是人人都有的!”
嘉庆子跟在她后面进来,此时忙为我辩解:“梁先生并非每晚都在这里,昨夜是公主不大好,所以我才请他过来。”
杨夫人嗤笑:“我听看门的院子说,昨天公主和梁先生悄悄出去,在外玩了一整夜,将近三更才归。后来不知公主又怎么不好了,特意请梁先生到闺房里来。想是梁先生医术高明,有独门秘方,又舍不得让别人看见自己疗法,所以把一干丫头内侍都请到外面去守着,谁都不让进……”
公主见她语意不堪,不由大怒,道:“你是我什么人?我传宣一个祗应人都要先行上报经你批准,再请你过来看着?”
杨夫人顿时也动了气,索性直接顶撞公主:“我是什么人?是你夫君的娘,你的家姑,和你的母亲是一样的!怎么,新妇把不相干的人叫进闺房过夜,家姑问一声都不行?”
公主气得发颤,几步走至她面前,斥道:“什么家姑?公主哪有家姑?哪来的疯妇敢与我父母平起平坐!”转首看门外,公主又扬声问:“张承照!张承照在哪里?”
张承照立即在门外响亮地应了一声,随即入内,不待公主吩咐,已衔笑对杨夫人道:“国舅夫人,这事怪我,没想到你年纪大了,有些事若不经常提醒你可能就记不住。今后我一定每天都跟你说一遍:公主下降,驸马家例降昭穆一等,也就是说,除了驸马,你们全家的辈分都得降一辈……”
“哪来的糊涂规矩!”杨夫人打断他,直视公主,怒道,“你们皇家规矩多,但能大过天理人伦?皇帝女儿出了嫁也是人家媳妇,没见过天底下有媳妇爬到家姑头上不认她做娘的!你就算是回宫告诉你父母,他们一定也会要你孝顺我这家姑。家姑管教儿媳有错么?官家朝堂上都是些懂大道理的读书人,今日之事我倒想让他们评评理,看看到底是谁不懂规矩乱了辈分!”
张承照口中“啧啧”,只是摇头,唤了声“国舅夫人”,似还想说些什么,但公主根本没耐心再听,对他喝道:“你还跟她废什么话?她擅闯公主寝阁,出言诋毁,无礼之极,直接把她轰出去便是!”
张承照答应,依旧笑笑地靠近杨夫人,一边说“夫人请”,一边伸手想挟持她出去。杨氏恼怒地挣脱,两人正在拉扯,忽见韩氏手托了个药碗匆匆进来。
看见此间形状,韩氏忙道:“承照,休得无礼!”
张承照遂停手站住。韩氏故意瞪他,斥道:“我才走开些许时候,你竟闹成这样,如此惊扰国舅夫人,回头我告诉梁都监,揭掉你一层皮!”
张承照赔笑,连连颔首称是,也再不多说话。
韩氏又走到杨夫人身边,告罪道:“昨晚公主吃了几个冷圆子,半夜说胃疼,还疼得掉眼泪。丫头们都着了慌,又稀里糊涂的,连个药都不知道在哪里找,所以我让嘉庆子请怀吉过来瞧瞧。还是怀吉冷静,三言两语就把抓药的、煎药的、内外照应的全安排好了,还和我一起在房中守着公主。刚才药煎好了,但公主嫌太烫,所以我端药碗出去用冰水凉了凉。没想到才出去这么一会儿,承照那混小子就惹得夫人生气,确实该打,夫人放心,我一定会让梁都监教训他。”  
                  
 第十章 酒阑空得两眉愁(2)
 杨夫人冷笑着,问韩氏:“公主既有恙,左右要留够使唤的人才是,怎么屋里就只有一两个人伺候着?何况,冰药碗那种小事也要烦劳郡君你亲自去做?”
韩氏作为公主乳母,在公主出降之后亦获推恩,封为昌黎郡君。此时听杨氏质疑,她也不慌张,从容应道:“别看公主带来这满宅子的祗应人,其实中用的没几个。那些丫头都笨手笨脚的,起初见公主捂着肚子说疼,一个个想也没想就上去帮她揉肚子,结果弄得公主更疼了。看得我生气,所以干脆让她们都出去,有需要她们跑腿的时候再叫她们。这药等了半天才煎好,我也是怕她们粗枝大叶的把药汁洒了,或是弄些水进去,才不敢让她们端出去,只好自己动手了。”
杨夫人撇撇嘴,应是不大相信,但韩氏态度和善,始终和颜悦色地跟她说话,她便也没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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