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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盛昀填完函调表,叼着自己的身份证翻她的户口本,半晌把嘴里的东西拿下来,问:“二十岁?”
她疑『惑』:“怎么了?”
叶盛昀合上户口本,云淡风轻道:“没事。”
就是年龄再大点还能虚报,谁也不知道多少岁开始谈的,可以假装私相授受很久了,有模有样地说,建立多年恋爱关系,感情成熟,恳请党组织批准,组建家庭。
这么小不好交代。
但交给他,妥帖。
又是十天半月,女方婚检。『尿』检,验血,胸透,『妇』科,一样不能少,所有项目都是陈熙彤独自完成的。
从她待字闺中到升级为少『妇』,陈涣章一直没『露』面。
她没什么事干,成天睡懒觉,赖床赖到十点也没人管,醒来赤着脚在偌大的别墅里晃一圈,阒无一人。
阿姨在厨房炖排骨汤,她走过去佯装毫不在意地问:“赵阿姨,我爸说没说他什么时候回来?”
“不清楚啊。”阿姨放下汤勺,双手在围裙上蹭两下,面向她,“陈老板忙,这个国家呆两天,那个国家呆两天的,哪能知道。”
陈熙彤又问:“那他知道我嫁人了吗?”
阿姨不知该怎么回答,只是微笑,意思够明显了。
陈熙彤终究没有沉住气,回房给陈涣章打电话,一个不接,就疯了似的一个接一个拨过去,直到他接为止。最后陈涣章接是接了,刚接通就不满地呵斥:“跟你说了多少遍不要这样打电话,没有教养。”
陈熙彤像只泄了气的皮球,软了下来,忍着心酸道:“爸,我结婚了。”
陈涣章沉默了两秒:“嫁妆会给你准备好的,我在开会,不要再打了。”
陈熙彤绝望闭眼。
他这么说无疑让身边所有人知道她是一无是处的蛀虫。
也许根本不想要她这个女儿。
当天叶盛昀给她打电话,尽述自己的家庭状况职业历程,商量筹办婚礼的事宜,她明显情绪不高,疲惫地说了四个字:一切从简。
他似是想说什么,一时半刻也没法亲近,沉默半晌,又开口:“你不用委屈自己。”
她听见了,但没作声。
他们那边规矩多,对通话时间要求苛刻,就三分钟,经不起她这么磨,叶盛昀看表掐着时间,还剩五秒的时候说:“听你的,就这样吧。”
最后两人婚礼是经特批后在他们食堂举行的,晚上叶盛昀陪她在招待所过夜,谁料半夜突遇紧急军情,他接了个电话就走了,走前什么也没对她干。
陈熙彤就那样盯着手上的钻戒看了半宿。
叶盛昀对女人的认识比他的头发还短,买了那么贵的戒指,听她说什么稀罕玩意在她这都不稀罕就真不打算给她了,到头还是她踮着脚夺来的。
入了夜的招待所死一般寂静,她孤枕难眠,在心里骂了一句,抱紧了身边的枕头。
叶盛昀虽然对女人的心思不敏感,但在给她造家这方面从没马虎过,下血本置办了一套房产。
原本按照他的职别,部队是给分房的,但想着马上要退伍,不肯浪费资源,就把指标让给了同事,用攒了八年的工资在市区弄了一套。
繁华地段,地金贵,也就九十来平米。
想是豪宅住惯了,她骨子里住了个豌豆公主,眉头一皱,不满就显现出来了。
两人这一结婚就产生了矛盾,叶盛昀跟她沉默对峙,半晌发了话:“先住着,住腻了换个大的。”
陈熙彤看他的眼神有点复杂。
没多久周围片区的混混都知道她结婚了。
话是她自己放出去的,心甘情愿。
小刺头闻讯问她:“彤姐,真嫁了啊?”
陈熙彤侧坐在巷尾铁梯的扶手上,说:“嫁了。”
小刺头仰头乐:“对方什么来头啊?”
她轻松道:“蹲号子的,马上刑满释放了。”
小刺头连连拱手:“恭喜恭喜。”
好景不长。变故发生在七月中旬,叶盛昀接受了职业生涯中最后一次作战任务,返程途中遇上狼群,抓伤横贯背部,自肩部拉到后腰。
她得到通知,坐在手术室外等候结果。
周身围满他的战友,皆是一身绿军装,高大笔挺,挨个过来说宽心的话,说得她心『乱』如麻。
“嫂子,咱兄弟那么多年枪林弹雨都闯过来了,不差这回。”
“嫂子,等这手术灯灭了人就出来了,别着急。”
“嫂子,昀哥命大着呢。”
一个个平均比她大两三岁,都喊她“嫂子”。
同时脑海里无比清晰地播放着叶西宁轻快的声音。
“我哥要是知道你的处境肯定愿意娶你,当初我爸妈闹离婚,问我俩跟谁,我哥说啊,他谁也不跟,要带着我搬出去住,累死都养活我。”
“我哥比我大三岁,现在看起来是不是比我大十岁?”
“我哥什么兵种都当过,最爱『摸』着我的头说,穿上军装他是军人,就算脱了,也是男人。撩不撩人?做不做作?”
“我已经三年没见过他了。”
全世界都在告诉她他是好人,她也不希望他出事,忐忑地等待结果。
心力交瘁时,一个身穿大白褂的女军医突然出现,伴她左右的战士都围了过去,似乎十分熟悉。
她站起来到外围,拉着其中一个小战士问对方是谁。
“叶盛昀的前女友。”
她的话被女军医听见,对方大方地自我介绍,梨颊微涡,语笑嫣然地补充,“我们谈了六年,去年和平分手。”
眼神挑衅。
陈熙彤和对方平静对视。
她肤『色』白,锁骨纤细,脖子又长,颇有些凌人的气质,不逊于对方的骄矜,但她眼里有人。
比起轻蔑敌视,她更善于观察,阴沉的,警惕的,不『露』声『色』的,不拒人于千里之外,所以足够危险与胆寒。
她看了两秒,转身。
小战士眼见苗头不对,急忙把她拦下来,那样子显然更向着对方:“干什么啊嫂子!”
陈熙彤可不是好欺负的,说给对方听:“去找你们领导谈,换个主治医生。”
对方在她背后婉转道:“你误会了,我不是她的主治医生。”
披着无辜的外皮有意冒犯。
她步履未停。
小战士又叫:“嫂子,你还去哪啊?”
“付医『药』费。”
叶盛昀还在手术室里,她没心情也没工夫应付对方的好胜心。
既然是两个女人碰到一起,就别比谁清高了,比谁更难侵犯就够了。
第四章()
这次手术叶盛昀背上缝了几十针,刚送进病房就被众星捧月地围了起来。后来来了一个大领导,肩上扛着了不起的军衔,看他的眼神威严又关切。
之前出现过的女人不知什么来头,竟能在首长面前说上话,但起码的恭敬还是有的。
陈熙彤对这种一身正气八面威风的人物有着根深蒂固的恐惧,那人一现身她就躲得远远的,等一干人背对着她在病房里军姿标准地站成一排,她才敢扒在玻璃窗前偷偷地看。
叶盛昀时而严肃,时而笑得开怀,那种如鱼得水的状态是她从未见过的。
她看着十分羡慕。
见他应该没大碍了,她悬着的心落了下来,去给这个病患买水果。
家里的水果通常是保姆定期从批发市场拿三轮车运回来的,她不了解行情,利索地叫老板给她称二十块的。
老板拿塑料袋一兜,往称上放:“这就三十二了,我把零头给你抹了,就给三十吧。”
她没纠缠,也没戳穿对方想多挣点钱的心思,递出一百,跟老板闲聊:“您这生意好吗?”
老板精明笑笑:“小本买卖,这军区医院来看病的都是当兵的,有点『毛』病都是上午出来下午赶回去,真生了大病,探望的人都是一伙一伙的,凑钱买个果篮,送人拿得出手,我这,怕城管哟。”
老板说着把钱点给她,一张不少,找完钱又多塞了一个给她,问:“提得动吗?我再给你套个袋子?”
“不用了。”她这回没笑,拎过来,举重若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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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医院。
病房内。
叶盛昀上半身捆得像木乃伊,就剩俩肌肉紧绷的大膀子『露』在外面。
一米八八的个子,受了伤仍雄姿英发,可话多了不少。
“当时派了两车人去他家慰问,五十多的老人拄着拐站在村口,白发人送黑发人,看见儿子骨灰盒,强忍着泪水要我们跟村里的人解释,儿子是为国家牺牲的,不是干了坏事。”
“那老人家怎么办?”陈熙彤削着苹果时不时搭两句话,扮演他的忠实听众。
能怎么办?
“当亲爹亲妈养着,活着的时候称兄道弟,人没了,替他尽孝。”
陈熙彤在他面前坐着,总有种观看感动中国颁奖礼的既视感。
主人公离自己的生活太远,上效国家,下惠黎民,救人于危难之中,怎么听怎么伟大。
可故事枯燥、内容晦涩,她并不能听进去多少。
斯人已逝,出于尊重和景仰,她不好打破这么严肃的气氛,只能『逼』着自己感同身受。
已经有一个小时了。
刚才拎着东西回来的时候他战友基本走光了,留了一个陪床,听见动静,急忙起身接应:“我的天哪!嫂子,这么重你一人提上来的?”
她呼哧喘气:“路上歇了几回。”
他战友把她扶到板凳上:“快坐快坐。”
她喘匀了气就开始撵人:“你回去吧,我来照顾他。”
他战友挠挠后脑勺,一副放心不下的样子。
她扬着头,一本正经地劝:“你有自己的事吧,别耽误了。”
他战友犹豫一瞬:“那行,嫂子这里就交给你了,有事按铃,护士就过来了,他还一瓶子『液』没输。”
她目送着那抹绿走的。
叶盛昀侧着身子睡着了,拧着眉头,睡得不是很踏实。
她红着脸望了他一阵,拂去鼻头的汗,用食指在他眉心轻轻划了两下,俯身在他额上亲了一口。
叶盛昀就这么被她折腾醒了。
手臂压僵了,怎么都不舒服,索『性』坐起来,跟她聊天分散注意力。兴致勃勃给她讲比武选拔,讲在瓢泼大雨中怎样在皮划艇上击中目标,讲以军人身份出境的唯一方式,讲跟美国大兵斗智斗勇取得最终胜利。
说累了,口渴了,太阳落山了。
她不解地问:“部队那么好,为什么要回来呢?”
说了半天的人突然沉默了。
他对所有人都是这么说的。
受不了那份屈辱了。你为国为民任劳任怨,总有人觉得你是为了那点儿私心,专用通道不敢走,正大光明的福利不敢拿,破坏纪律麻烦不少,没有人关心真相原由。你给那群狼心狗肺的东西当儿子,人家拿你当孙子,窝不窝囊?
不干了不干了,说什么也不干了。
政委给他做思想工作,说你看你这么个老党员,是个人才,都快熬出头了,现在走多可惜。可他说不图什么就不图什么。说不要这身虚名,哪怕付出了人们难以想象的艰辛,也不要。
心灰意冷,就把热血的地方留给热血的人,不负皇天后土,对得起祖国的蓝天白云,于愿足矣。
日后若父老乡亲需要他,披挂上阵还是一条好汉。
新闻联播也播呢,基层代表受到『主席』接见,『主席』上回视察过连队,这回问代表,当时见到的官兵是不是已经离开军营,投身到地方家乡的经济建设当中。
代表说,是,『主席』。
『主席』很欣慰地笑了。
他也笑,想报效祖国的人,在哪儿都能报效。
可真相明明不是这样。
第五章()
要判断叶盛昀伤势恢复到了什么程度,可以参见他话的多少。
疼得时候逮着人聊人生谈理想,不疼了能盯着窗外看一整天。
临床住着一个八岁的帅小伙,来的时候刚验完血,哭得声嘶力竭。
手指上的创口还没蚊子大,家长按着棉签的力道一大就尖叫,干打雷不下雨:“疼!疼!你别压着它!那么使劲!”
家长说那你自己来,马上不喊了,抓着变形金刚不肯撒手,睫『毛』上挂着的泪珠一闪一闪的。
这么个矫情的小病友,叶盛昀不过半天就收服了。
可陈熙彤偏捣『乱』,装腔作势吓唬这孩子,说得真像他命不久矣,把小男孩吓得哇哇大哭。
叶盛昀把孩子哄好后转身说她:“你就不能善良一点,多一点人『性』关怀吗?”
陈熙彤满不在乎:“他要真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就不吓他了。”
叶盛昀严肃道:“你这么吓他万一他真觉得自己活不了多久,跳楼了怎么办?”
陈熙彤不以为然:“哪那么脆弱,一身『毛』病都是你们这些人惯的,将来入了社会只顾自己,遭人嫌弃,照样活不长。”
叶盛昀拧眉:“不许再吓他了,不然等他长大,永远记得生病的时候有人这么对过他。”
陈熙彤冷笑:“他长大就会明白现在的自己是多么懦弱了。”
叶盛昀被她气得伤口疼,撵她走:“给你三十秒,出门回家。”
走就走,陈熙彤真回去了。
从小到大没人这么向着她,磕磕碰碰,遍体鳞伤,这还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人可以这么被庇护着长大。
小病友的家长白天要上班,听说叶盛昀是军人,放了一百个心,拜托他看着小朋友让他别出病房,没等到家长来送饭叶盛昀就俘获了小病友的心。
头几天无话不谈,天南地北都是故事,越到后面越沉默,出院前在小男孩脑袋上『揉』了一把。
“男子汉大丈夫,哭哭啼啼,没气概。”说着拳头一伸。
小病友犹豫再三,悻悻跟他碰了碰拳。
叶盛昀的出院手续是自己办的。
一个铁骨铮铮的男人,生病受伤的时候虽然真实,但教养是浑然天成的,不想麻烦你,就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了也只会托熟人,跟你说再多,也只是表面上平易近人。
他对她的态度和对孩子没有差别,陈熙彤感受得到。
但她不敢跟孩子争宠,怕挨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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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院没多久叶盛昀就回去报到了。
还有程序没走完。
叶盛昀去档案室领完档案,又被政委叫住,这回是真惜才,长叹一口气:“你说你,年少轻狂,真以为部队少了你干不成事了?当自己能拯救世界,得不到名誉就耍脾气。走吧走吧,少了你这种不懂无私奉献的人也好。”
叶盛昀听了也不辩解,只笑:“这些年让您『操』心了。”
真正有血『性』的男人,不会因为扒了身上的衣服就折了气骨,哪里出来的人,有哪里出来的魂。
政委拍拍他的肩:“留不住你不强留了,大家给你备了酒,今天给你送行。”
叶盛昀笑,眼底蓄着热泪。
舍不得。
哪能真舍得?
父母离异,他为了养活叶西宁来到部队,在这奋斗,在这厮杀,在这鞠躬尽瘁,在这生根发芽。
男儿事长征哪!日久天长,早以为这辈子黄沙百战穿金甲,归尘归土了。谁会想到有主动放弃的一天。
他站在国旗下敬最后一次礼,向过去的光辉岁月告别。
窥探,蛰伏,偷袭,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