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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
送走了皇太后大驾之后,清凉殿仍久久都未从方才的死寂中缓过来。
满桌的佳肴仍还摆着,皇帝靠在椅背上凝神思量。他显然已没了继续用膳的胃口,但旁边的宫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胆子现在走上前去撤膳。
少顷,寝殿的门轻轻开了。
雪梨几是脚下蹭着地挪出来的,心中慌乱不已地四下看着,想从其他宫人们面上给自己找个该有的分寸。
却是半个看她的人都没有,他们半点表情也无地戳在那里,一个个都像是石像。
于是她走了几步后就不敢动了,原地踌躇着,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无事可做,就只好和旁人一样戳在这里装石像。
过了好一会儿,似有水滴溅落的轻微声响。
她抬抬眸,原来是陛下在兀自斟酒。
他执壶的手很平稳,白瓷酒壶在修长的指间握着,壶中琼浆徐徐留下。恰有光线映过那处,将那细长的酒柱照得五光十色,又透出一种说不清的萧索。
斟满了一杯,他就把酒壶放下了,仍是稳稳的动作。然后他执起酒盅来饮,没有向雪梨所以为的那样会一饮而尽,而是凑在嘴边慢慢地啜着,好像有无尽的耐心去品它。
周遭的宫人一边并不敢抬头、一边又在目不转睛地屏息细看皇帝的一举一动。
一杯酒缓缓饮进之后,瓷物狠掷的声音倏尔传来!
“陛下息怒!”满殿的人立刻都跪了下去,连陈冀江在内,都只敢说这四个字,语毕就又归于寂静。
皇帝气息稍缓,蹙蹙眉头,站起身觉得该去寝殿看看雪梨。
他只是愤怒而已,她没准又吓坏了,那个呆梨子……听了刚才那些,现在必定不知该怎么应付了。
走了几步略一抬眼,他这才注意到她跪在不远处,眼都不敢抬。
“……”他滞了一瞬后提步要过去扶她。结果他刚又走了两步,她就忙不迭地蹭着往旁边挪,明摆着是觉得自己挡他的道了。
正在气头上的谢昭摸着她的心思觉得哭笑不得,不管她的有意躲避,自己也往旁边一迈,伸手就把她扯了起来,叹气:“吓着你了。”
雪梨骤然松了口气。
她近来本也没那么怕他了,刚才发火才又把心悬起来,听他这么一哄就又轻松了些,抬眸偷瞧瞧他,道:“陛下别生气,太后也……”
她想说“太后也是好意”,到了嘴边觉得可能会拱火,迅速改口:“太后也是为宫里的规矩着想!”
她软语轻声地劝他,一边把话说得利落,一边自己又是一副怯生生的样子。
谢昭本就心虚着,又见她这副样子、主动提起这事,面色微僵地一声轻咳:“太后刚才的话……你别在意。”
——这一句话就把雪梨说傻了!
刚才她躲在后头就一直在胡猜这个人到底是不是指自己,偏他们从头到尾既没提名字也没提位份,让她想相信是自己有理由、想说服自己并不是也说得过去。
结果他这么一解释……
若太后刚才说的不是她,哪有劝她“别在意”的道理?!
雪梨脸都白了,惊愕交加地望着他,满眼的不懂和不信。
谢昭睇着她的神色静了静神,自觉是那句话不足以让她安心,轻轻一咳,又道:“朕知道你不是……太后说的那种姑娘,不会觉得你是……”
当着她的面,他简直无法把太后说的那句“蛊惑”说出口。只觉对她稍有一点这方面的怀疑都是污了她,最终也没能把这词逼出来,化成了又一声“咳……”
他越说越是把“说得就是你”这个事坐实,雪梨脑子里都木了!
刚才她躲在寝殿里清清楚楚地听到他说了一句“朕喜欢她,必要她好好活着”。
她那会儿正差不多说服自己这人指的不是她来着!乍听到这一句,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听得心里都软成一片了!
当时脑子里闪过的话是:陛下好霸气啊!
但是,他他他……
雪梨神色复杂得快哭了,越细想越是缓不过来,再次想努力说服自己“这个人指的不是她”也失败了。她站在他面前觉得手足无措,挣扎了半天之后抬头望他,眼底满是惊慌和无助。
她说:“陛下和太后刚才说的那个宫女……是、是奴婢吗?”
这回换谢昭傻眼了。
他是以为她必定听懂了这一层,所以怕她因为皇太后说话难听而不舒服才解释的……
结果她居然并没有听懂、是听了他的解释才后知后觉的吗?!
谢昭头一回感觉到“窘迫得想撞柱子”是什么滋味!
同样误以为窗户纸已被皇太后顺利捅破的陈冀江蓦闻雪梨这一问也是一惊,再偷偷抬眼瞧瞧陛下的那一脸讶异,心说:得……
搞砸了。
。
之后几天,清凉殿里的气氛这叫一个沉闷!
这几天明明不阴不雨,外面阳光明媚,泼杯水在地上一会儿就能干,但清凉殿里就是闷得好像有一块乌云在头顶上压着。
一般来说出了什么事,御前上下都是会透个气的,以防出错。这回难得人人都三缄其口,那天当值的人,从内殿到外殿谁也不肯提半个字,弄得不当值的人好奇都白好奇,跟谁打听也打听不着具体怎么回事。
唯一明显摆在台面上的状况,就是御膳女官告病假了。至今已一连四天,有人说是高烧,也有人说是中暑。
彼时,雪梨正躺在房里发着懵——她倒真不是装病避事。
应该算是“吓病了”的范畴。那天晚上她脑子里乱得辗转反侧一夜没睡,第二天一早才觉得不对劲,太医来看过后说是“惊厥所致”。之后一连四天,就这么点并不严重、连力气都不怎么影响的低烧迟迟不退。
其实她发自肺腑地希望这低烧严重一点儿变成高烧,那样她就没力气了呀,就可以好好睡一觉了呀!
现在这样不高不低地烧着,弄得她又难受又歇不好,一点都不影响她胡思乱想,越想越难以入眠,越难以入眠越乱想……
子娴告了假陪她,感觉到雪梨状态不对的鱼香一反常态地不活蹦乱跳了。要么在雪梨身边趴着、要么在她床边趴着,听到雪梨叹气,它也跟着“呼哧”地出一口气。
反正整个屋里气氛低沉。
其实四天下来还是有不少人来探望过的。首先御前上下基本都来了个遍,连在外头扫地的都没落下。但大多都被子娴在门口就挡了,只有陈冀江和徐世水顺利地进来了,俩人都是叮嘱她好好歇着、有什么需要就说,对那天的事绝口不提。
御膳房里,是崔婉和当时一同从尚食局调来的宋敏来探望过,她二人并不知那天的事,带了许多样雪梨爱吃的点心过来,同样嘱咐她好好养病,别的不用她操心。
除此之外,还有安锦来过、甚至不少后宫的小嫔妃也来过,苏子娴毫不客气地全挡外头了——得罪人也没辙,一个个全进来还让不让人养病了?
这天又满含笑意十分委婉却坚定地恭送了一位美人娘子离开,子娴走到榻边作势擦擦汗,抱怨说:“要是真心来看你的也还就算了,这一个个的……我的天啊!面都没见过,急得哭出来的都有,还能更假一点吗?活该陛下懒得去见她们、偏喜欢你。”
“呜……”雪梨一听这个就趴在枕头上想哭。
这算什么事!前几天她们还在猜安锦是不是想“爬龙榻”来着,她还笑骂说出这话的子娴没羞没臊——倒头来居然是她自己想上龙榻吗?!
苏子娴看她这样也没辙,把她往里推推,坐在榻边问她:“你一会儿再哭!我问你啊,你对陛下是什么感觉?”
雪梨脸闷在枕头里眨眨眼,没吭声。
“你说啊!”子娴急得推她,“陛下喜欢你,你可喜欢他么?我觉得吧……陛下现在对哪个嫔妃都不上心,你要是自己也喜欢他,其实跟了他也挺好的?”
雪梨听着她的话,脸都红透了热透了,尤其是“跟了他”那几个字,让她觉得特别难为情,一阵燥热从脸上直入心底。
子娴还在充满幻想地自言自语:“你想啊,拥有天下的人心里没人,你住进去了,多好啊?以后日子肯定好过啊!他也在你心里就更好了啊,情投意合加前途无限,横看竖看都是好事啊!”
啊啊啊啊她怎么有个这么没脸没皮的朋友啊!
雪梨窘迫之中越听这个越崩溃,纵使子娴这话是对的,她也想把人一脚踹开。又在枕头里闷了一会儿之后她抬起头,翻身成侧躺,把枕头拽进怀里抱着。
子娴双眼亮晶晶地蹲在榻边看她:“陈大人来的时候可悄悄跟我说了,陛下知道你是惊厥过度所以不敢来扰你,千叮咛万嘱咐如果你好转了让我去回个话……四天了啊,我今天去回话行不行?陛下可想着你呢。”
“不行!”雪梨立刻制止她。
四天了怎么了?整整四天,她脑子里一团浆糊,什么都没想明白!
一会儿陛下来了她说什么啊?说“陛下我也喜欢你”还是“陛下我不喜欢你”还是“陛下我随你便”啊?哪句都不成啊!
再说……
雪梨搂着枕头眉心皱皱:“我还病着呢,万一传给陛下怎么办?大罪一条!陛下不怪罪还有惠妃夫人和太后呢!”
“哟,这就已经拿定陛下不会怪罪你了呀?”苏子娴那个坏笑,拍拍她的肩头,又道,“你想什么呢?我在这儿陪了你四天都没传上,陛下堂堂七尺男儿……说他身子比我弱,你自己信吗?”
“呜……”雪梨又是这个动静,耷拉着脑袋趴在床榻内侧陪她的鱼香一声配合的:“嗷呜!”
总之,这天苏子娴把“没脸没皮”发挥得淋漓尽致,“我想撮合你和陛下”的想法简直都写在脑门上了。还好雪梨心思坚定,死活不点头,好生跟她表达了一番“这会儿真不能见陛下”的想法之后,又放狠话说“你若非去,我再不理你了”。
——至此,苏子娴可算乖了,怒瞪她一会儿之后赌气地拍手招呼鱼香下地陪她玩去了!
鱼香下床时一脚从雪梨小腹上踩过,踩得她差点呕一口血出来……
这家伙长得太快了。
。
之后一个多时辰,子娴明摆着在故意气人,和鱼香在屋里追来追去地玩得可开心了,她也不嫌累!
直玩得鱼香都喘上了,一人一狮又一起席地而坐,子娴从柜子里取了新烤的丸子出来喂它,喂一个还摸摸头:鱼香乖。
雪梨气坏了,好闺蜜打算忽悠她嫁了还霸占她的狮子!
气鼓鼓地对墙闷着想事不理人,后来吃饱喝足的鱼香过来蹭她她也不给好脸色,被蹭烦了就转身把鱼香往下推:“滚滚滚!我不要你了!”
门声“笃笃”一响。
两人一狮都一怔,子娴正以为是又有人来探望,没好气地蹙着眉头要去开门,外头熟悉的声音带着犹豫低沉传来:“雪梨?”
第93章 表明()
谢昭闷在清凉殿里自己想了三天,想让她也能平静平静,但越想却越觉得这么拖下去不是个事。
这和之前他刚意识到自己的心思的时候不一样,那时他怕贸然开口吓着她、让她变得和其他嫔妃一样,对他敬畏有余、亲近不足。
但现在他的设想已经被打乱了。
现下她已经知道了他的心思,敬畏也好尴尬也好都已经有了,他再这么让她自己缓劲地拖长时间,一点好处都没有。
再说,在和雪梨的相处上,谢昭也还是有些自信的——不敢说她对他也有男女之情的那种“喜欢”,但她至少是不讨厌他的。男女之情对她而言更像是“压根没想过”,那么以后想想也来得及。
如此一来,此事于他而言很有余地。他也不怕她“想”过之后还是不肯跟他——这他也思量得明白,强扭的瓜不甜,她真不乐意他就给她找个好夫家。
总之万变不能离开“要她开心”这个“宗”。
房门一开,谢昭就把来开门的苏子娴打发走了。关上门,他大步流星地朝内间的床榻走去,雪梨背对着他似是在睡,但他听了听呼吸——蒙谁呢。
鱼香见着他可高兴了,从榻上一下站起来扑住他,“嗷呜嗷呜”地叫着吸引目光。
谢昭揽住鱼香拍拍,这大狮子……站在榻上都跟他一样高了。
“雪梨。”他开口开得平淡冷静,也不理她还在锲而不舍地假寐,出言便说,“清凉殿侧殿给你收拾好了,住过去吧。”
雪梨:“?!”
想装睡都不成了!她猛地扭过头愕然看他,甫一定睛身下就一空,就这么被他打横抱了起来——还是连带被子一起。
“陛下……”她吓得病容更白,离他这么近,看了好久才又回过神来,忙把惊吓间搂在他脖子上的手松开了。
皇帝淡笑:“许你带着鱼香过去,子娴白天可以在那边陪你。其他还需要什么,你跟陈冀江说。”
然后他气定神闲地出了房门,沿途遇到的宫人都连忙低头避让,至于惊讶……就不怎么有了。
之前看陛下干过一次这事儿了,唯一的差别是那回御膳女官醉得不省人事,这回醒着呢。
雪梨缩在他怀里一动也不敢动,一点挣扎的余地都没有,埋头乖乖地随他抱着。
到了殿门口的时候,谢昭突然听见怀里传来呜呜咽咽的哭声。
他微慌地滞了一瞬,迈过殿门进了侧殿把她放在榻上。还没来得及哄她,好奇地跟了二人一路的鱼香窜过来了,往床上一跳,接着就是要扑雪梨的架势。
“鱼香走开。”他把它推下去,看着安静了一路突然哭起来的雪梨默了一会儿,委婉道,“朕没打算……传你去寝殿。”
啊?
雪梨一愣,婆娑的泪眼里满是迷茫。
他说:“你就在这儿安心住着,别的事朕不会逼你,朕没那么不讲理。”
雪梨这就彻底跟不上他的步调了!
刚才她哭确实是因为想到了那事来着,觉得很难为情啊!而且她根本就不懂那些事情,只朦胧地知道那么一丁点就更让人害怕,所以看见清凉殿近在眼前的时候顿时倍感压力,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
但他居然……不是那个意思?
她坐在榻上傻眼看了他一会儿,想搂着鱼香舒缓压力,但鱼香被他扔下去就不敢上来了。四下看了看,她把被子揪过来抱着,继续泪眼婆娑地看他。
谢昭挑眉淡笑:“若不顾你的心思早就不顾了,用不着等到现在,你爱信不信。”
雪梨搂着被子的手一紧。
她觉得胸腔里装得不是一颗心,是整整一团乱麻!
然后他从容自若地就走了,告诉她说他去内殿看奏章。雪梨又自己在榻上呆坐了好久,直到鱼香上来蹭她,她才缓过神来。
脸上复又一红,她摸摸鱼香,然后径自躺下了,把鱼香强搂进怀里抱着,鱼香哼哼唧唧地不乐意,但也不跟她争。
啊啊啊啊这算什么事儿啊!!!
雪梨崩溃地在榻上翻来滚去。子娴听陈冀江说完始末之后来找她,对陛下的安排还满怀震惊呢,一进侧殿就看见她翻腾得好像要把床拆了。
“……别滚啦!”子娴一壁阖上门一壁道,到榻边坐下拍拍她的肩头,“我看这挺好。”
“什么叫‘挺好’?”雪梨静下来紧蹙着眉头瞪她,“这是清凉殿,我……”
“你喜欢陛下吗?”子娴眨着眼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