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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
冯熙为了她,可算是五不孝都占了。为她进了牛羊司,而令家门背上逃兵罪名蒙了羞;参与党争,为太子喉舌,将家人置身危险;因为她,又从江南逃回,差点舍了性命。再来,便是明目张胆地当着全城的面不顾礼数,将她扛上马背去。明天大约就会有御史上奏,对他行为弹劾。但冯熙自己似乎丝毫不以为然。
大约他心里真的将她放在了极高的位置。
文迎儿心里这么想着,如果她真喝了避子汤,倒真是要对他心怀愧疚了。即便她不争气地在外人面前要占有冯熙,她内心仍然将冯熙看作觊觎她的强盗,怎么能够就这么妥协人命,为强盗生子,真的当冯家一个夫人便过活了?这不是她自选的人生,自然不能这么人命。就算两人生活在一处日久生情了,那也是错的。
偷生者没法苟活,劫掠者也万劫不复。
这时候有小厮来报:“二哥从宫里回来了,这会儿已经听说祠堂的事,正在往这边赶。”
冯君没有听见一般,继续在牌位前背诵,月凝有些看着心疼,可想扶着劝她也劝不住,这时候听见冯熙回来,赶忙低头说,“二哥今日凯旋归来,大姐儿还是不要这样”
这么一低头,月凝看见冯君额头已经在地上磕出血了,再看地上当真有血迹,登时眼睛眼泪一出,“大姐儿你这是干什么呀!”
冯熙踏步流星地入了祠堂,整个人带了一阵凉风吹入,众人脖颈飕飕地,都不敢与他直视。
冯君瞥见他进来,吐息一口气,终于起身,转头对他说:“二哥,你今日凯旋,也该给父亲磕个头。”
冯君不明所以,但给父亲磕头这事也不含糊。他这回九死一生,是应该向父母交代的。于是二话不说,将香点上,随后认真磕了头站起,才道:“今日就是为了让我跟父亲交代么?”
冯君盯着他,唇齿有些颤抖,眼睛里朦朦胧胧的含泪:“前三年,你阿意曲从,陷亲不义,近半年,你家穷亲老,不为禄仕,现在,你不娶无子,绝先祖祀。你自己说。”
冯熙听完前两个,自是低头认了,但听到“不娶无子”,露出疑惑神色:“你嫂嫂正在这里,不娶无子是什么意思?”
冯君顿着,盯了她兄长一会儿,没有说话便迈出祠堂去,走到门口回头来,声音有种无力感:“我已经替你跟父祖们告罪了。等我嫁去吕家,你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罢。天气渐渐冷了,这两日我忙不开,你既归家,去将母亲从庙里接回来罢。”
因为跪得久了,身体跌跌撞撞,让月凝搀着出去了。临行瞥了文迎儿一眼,也没再作什么表示。
一个平日里飞扬跋扈的人,突然不跋扈了,倒显得事态更严重。
等冯君带着一堆人都走了,这祠堂里就剩下冯熙与文迎儿。绛绡和霜小站在门口。
冯熙瞧向文迎儿:“怎么回事?”
文迎儿还不知道该怎么答,霜小已经喊了出来:“娘子喝了避子汤!”
绛绡听见一愣,瞪住霜小,将她拉扯到远处去。霜小神色不悦,两个人在远处低声争辩起来。
而冯熙自始至终没将眼睛离开过文迎儿,见她低着头思索什么,他只是愣愣地盯着她没说话。
对文迎儿来说,说实话那就是要答“没喝,但确有这么个想法,”,好似与“喝了”有异曲同工之妙,但她也不会对他说假话。
还犹疑间,冯熙缓慢地走过来,执起她的手,上下摩挲她的指节,然后冷不丁自嘲,眼睛里又雾蒙蒙地含着若有似无的泪,抬起头将泪给逼回去。
然后低声同文迎儿道:“你跟我一同跪在父祖面前,也磕个头。”
文迎儿仰起头,对他这反应有些吃惊。他不应该大发雷霆么?
她反而更不懂了。
冯熙道:“咱们得请求父祖在天之灵原谅,往后冯忨仰仗我俩,我们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将他抚育长大、成才继轨。”
文迎儿突然觉得嗓门苦涩,“并非只有这一选择,咱们还是仳离最为合适。但凡仳离,你便不用忧你子孙,我更不用受你家宅牵制,我是崇德,是帝姬,不是你家中娘子,何必将我禁锢在此,徒惹得谁也不快?我对你又没有任何感情,不过是皮肉肌肤之亲,算不上什么。咱们已经拖了这么许久,倒不如今日就说清楚为好。这几日正是大姐婚事,仳离的事先再搁置几天,就等婚事了结了,咱们仳离就是。”
文迎儿看他还在愣着,更低头道:“嗯此事这么解决再好不过了,既然有过肌肤之亲,我还是得跟你说这么两句,‘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喂食(捉虫)()
冯熙默了一会儿;跪在蒲团上端正磕了六个响头;望了半晌父祖排位,然后深吸一口气起身,与她道:“头我替你磕了;我还没吃晚饭;你去给我做。”
说罢便走了出去。
绛绡拉着霜小在那里吵完了,这时候看文迎儿立在门口发愣,而冯熙的背影在夜色里头越走越远了。
绛绡走过来叹口气:“娘子,咱们也回去罢?既然已经成了这样;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既然娘子你执意,我也不好劝你什么。”绛绡拉住她的手;“但是不管你是文家二姑娘还是冯家娘子,绛绡已经认定了,将来娘子去哪儿,我都跟着去;省的娘子这病病弱弱的没人照顾。”
说完了看文迎儿正盯着她;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又想到她是不是不满意自己以前做那么多错事;低头道:“但如果娘子将来不愿意要我”
文迎儿答:“如果不连累你,我去哪儿便将你带去哪儿,你自己别嫌弃就好了。”
绛绡点点头,眼睛里有点欢喜又有点泪花,笑说;“那咱们先回去,日子还得过。过两天大姐儿嫁了,咱们还得出力,娘子你得早点睡,明天又要起来去忙那些琐事了。”
文迎儿瞧一眼冯熙的背影,眉头一蹙,思索道:“他今天凯旋,我给他做顿什么吃好呢?”
霜小还在远处闹别扭,不愿意过来。文迎儿主动走过去,将她唤过来,“你去堂上问问大姐,以往二哥最爱吃什么,我给他做一顿。”
霜小撅着嘴,“我听见娘子说仳离了,你是想给二哥做最后一顿饭么,我才不去。”
文迎儿:“不去打你手板子。仳离也不是今天的事,算不上最后一顿。”
霜小狐疑抬头:“真不是最后一顿?”
“他今日凯旋,我给他做顿好的。”
霜小捏捏裙角:“还不是娘子做什么,二哥都觉得好这倒不用问大姐儿,我就知道。二哥糙,喜欢吃羊肉烩面,便也好做,再来四五个馒头,泡在烩面汤里面他才管够。因为西北吃不上饭,这听说都是军部才吃得到的。”说到这里霜小倒是开怀了,跟她神神秘秘说,“不过娘子要是自己去问他,他肯定给你说一个宫里贵人吃的好菜,让你不要嫌弃他。你不信去问问。”
文迎儿心道,方才看他那脸色,灰灰白白,还怎么问。所幸羊肉烩面好做,她让霜小帮她去找冯宅大厨房的下人去拿块羊肉。
等走回她院子去,见冯熙并没有回卧房,只钻在书房里点了灯,看窗下的灯影,他又在看书了。
让绛绡帮着她把羊肉烩面做了,这做面虽然容易,却也折腾了她半晌。倒是下厨这事,令她很有兴趣,文迎儿也不觉得委屈。
心道他方才也没有拒绝她仳离的提议,恐怕也是想到子嗣问题能解决,那仳离对他一个官职陡升,还会继续往上的武臣来说,亦不是坏事。不论将来是娶了宗姬,还是别家女子,都会门当户对得多。
做好了让绛绡去唤冯熙到外面吃饭,过了一会儿绛绡回来道:“二哥说,让娘子亲自端到书房去。”
也好,反正已然到了这地步,他不痛快便由着他。
文迎儿用托盘端了蒸好的一大碗四个馍,再加热腾腾的羊肉烩面,执了箸和汤勺一路快步地端过去。
绛绡盯着她,只怕她弱不禁风的,胳膊没劲却给将汤碗给打了。
她哪知道文迎儿胳膊力气大得,还能在小云寺的火场里敲昏了尼姑呢。
端进书房,文迎儿把托盘“啪啦”放在桌上,手指当真还是被漏出来的汤烫了一下,急忙脱出手来自己吹一吹。胳膊抬了一路还真是有些酸的。
冯熙见她莽撞,神色阴沉,脸也越发严肃了。文迎儿瞧他这脾气不好血气上头的样子,不敢招惹他,便打算出去,却见冯熙斜瞥一眼门,向外面绛绡道:“把门关了。”
绛绡一瞧情势不对,迟疑望了一眼文迎儿。文迎儿蹙眉,也不想在里面久留,便回身低头给他一个万福:“我也先出去了。”
冯熙盯着书页,冷冷道:“我让你出去了吗?”随后又吩咐:“把门关了。”
文迎儿只好自己将门关上。不论如何,今天先暂让他舒坦发泄些,但也别想再动她身子了。
其实她有些发憷,从没见他这么对她说话过,自己竟然真的会因此而忐忑。自己跪在宫中官家面前,抑或站在宫墙上与人装神弄鬼,都只觉得亢奋,不大有心上麻麻的像虫爬一样的感受,这会儿却不知道怎么了。
文迎儿看他仍在看书,只好道:“先趁热吃罢,是你最爱吃的羊肉烩面,还有馍。”
冯熙这才抬了抬眼,神色还是冷峻,“你打听了我爱吃什么?”
文迎儿见他终于搭理自己,点点头,执汤勺递过去。冯熙却不接,道,“你先尝尝烫不烫,再给我。”
文迎儿忍着脾气,自己先用汤勺舀了一口尝,此时已经放了一小会儿,不那么烫口了,一口喝上去还真的不错。她方才做的时候,并没有尝过,因自己也从来没吃过这样吃食,现在道觉得新鲜爽口。煮了许久的羊肉汤还真是有滋有味。她尝完了,又舀起一勺递过去:“不烫了,正爽口。”
冯熙并未伸手接过,而是探头过来,张嘴吞下,随后又去看书。
文迎儿见他只这么喝一口便弃置了,又将她晾在一旁,心里也渐渐凉了,不大想再忍下去。便将勺放下,又欲离开。冯熙却又将她叫住,“你夹面给我吃。”
他手里始终不放下书,眼睛也盯着书页看。文迎儿只好站着拿箸给他夹,他又是偏头吃到口里,砸着咽下去,随后又将头伸过来。
这是因气故意要她喂他吃光不成?这么一大碗面,当真是小孩儿脾气。
文迎儿本不耐烦,现在又有点想笑。可这是个严肃的场合,毕竟是要仳离的。她忍住了,仍旧夹过去。
但冯熙似乎看书看得入迷了,半天也不来吃。等她欲要放下时,他却伸口碰了一碰:“怎的凉了,重新夹过。”
文迎儿咬着牙齿,将面在汤中拌了拌,温热了才夹给他,他这才吃下去。
这样的吃法,吃了将近半个时辰,才将面吃完了。文迎儿的胳膊酸疼得厉害,好歹见他吃完了,便道:“那我可以出去了?”
冯熙道:“再给我喝些汤。”
文迎儿憋着一口气,又舀了一勺伸过去。
冯熙只又碰一碰,立即皱眉:“已经这么凉了?再拿去热过。”
文迎儿再忍不住脾气:“你何必如此呢。有什么气便撒出来好了,我听着,这样你也好受些。”
冯熙翘眉:“我没什么好气的,我现下只是让我妻子为我热一碗汤,她一向知书达理,懂礼守则,怎会不知道夫为妻纲。眼下既然还是我的妻子,你就速去将汤热过再端来。”
文迎儿一双眼睛瞪了一会儿,思他说得不错,其实也不必忍多久了。他既然定要发这孩子脾气,便也由他。若他全然不发脾气,她倒反而内疚过意不去。内疚也不是对贼人偷子的态度。
她打开房门,出去将汤热了,复又端进来。冯熙道:“风大,因何总不记得关门?”
文迎儿反驳:“现时还未入秋,关着门闷热,开着凉爽些。”
冯熙道:“开着将这汤吹凉了,你便又要去热了。”
“”
文迎儿这会儿驳不过他,再驳下去非得又吵起来。她于是关上了门。
冯熙这会儿倒是放下书了,端起热汤碗喝了一口,抬头望她:“你把剩下的喝掉。”
文迎儿白他一眼:“我不喝残羹。何况是你剩下的。”
冯熙道:“你今日既然喝了那避子汤,身子虚寒,需要喝这热汤补一补身子。”
文迎儿听了一愣,冷不丁心上有些暖,又有些酸,但仍旧偏着头不看他,“我若觉得虚寒,自会让绛绡准备汤药补补,就不劳夫君担忧了。”
“让我瞧瞧你是不是虚寒。”冯熙突然伸手拉住她,将她身子往过一扯,她一站不稳,便跌在他怀里。
“手这么热,唇也红润,脸色又好,倒不像是喝了那避子汤的。”
文迎儿不说话,硬要站起来,冯熙箍着她,“宫里发生的事我自然知道,你为什么不解释?在祠堂里要受委屈,在我面前也不说实话?”
文迎儿怔住:“原来你知道”
冯熙哼一声,将下巴抵在她脖颈上,闭着眼睛:“你没喝避子汤,也没答应那瑞福作小,我心里很欢喜。”
文迎儿不答他,因她心里是打算要去抓药自己喝的,只不过在宫中以为那是毒酒,才没有喝罢了。
☆、冯君出嫁()
荀子衣从宫中出来;上了马车。今日打马球落得一身土;却没在宫中更衣,就这么狼狈而逃。
他还没回到荀府,韵德跟前的李铭府过来回报;说到荀子衣在宫里披着发就出宫了。韵德呷一口茶;笑得花枝乱颤,然后问:“怎的他能容忍自己这副模样?宫里发生了什么事?”
李铭府道:“那个温承承,不是前段时日还有传出圣上将要破例将她封妃么,现在不会了。”
“怎的?”
“现在送去玉清神霄宫了。”
“做药引?”
“这还不知道;暂只听说在那里当女冠了。”
“那这和荀子衣有何关系?”
“就是那温承承服侍官家同驸马吃宴,那温承承与他倒酒时眉目传情,荀子衣当着官家的面;叫了她一声‘崇德’。”
韵德险些吐出一口茶水,笑说,“怎么,官家被他吓到了?”
李铭府道:“皇城司已经跟官家报过;发现这温承承在入宫前;时常半夜留宿荀府。再加上这一声‘崇德’。听说同一日,那温承承侍酒的时候;还因为举止浪荡,把葡萄酒泼在官家腿上。”
这刺激倒是深呢。
韵德想,一者,官家听见“崇德”两个字,终于正视这女子和他已死十四女儿性子模样如出一辙了。二者;看见那酒的血红点子溅在衣角,岂不唤醒崇德将血抹在上面那情形?他倒是不愿意想都不行。三者,官家怎么能容忍和这小臣睡同个女人,而他们还在他跟前不知羞耻呢。
“那他披发是怎么回事?”
“官家依旧同他打马球,不过让人将他打下马去,又打了一顿,然后将他逐出宫来的。”
所以说此一时彼一时,这荀子衣前两天得意,现在总算栽跟头了。
韵德笑得没边儿了。“怎么,他回来了么,咱们好去嘲一嘲他,高兴高兴。”
“还没回来,武臣跟着呢。”
过得片刻武臣回报:“驸马让马车去隔街冯宅了,冯家今日嫁女,正敲锣打鼓呢。”
韵德已经起身了,哼一声,“他对冯家的热闹越来越热衷了。”
怕是他自己的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