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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砚从漆黑镜片里看到自己的影子,一身古代戎装,末路英雄似的,英挺而落寞,片刻后才干巴巴地问:“从哪看出来的?”
裴挚眉峰压低了些,“没打没骂,又没打情骂俏,还真不高兴?你怎么了?”
没怎么,还真没怎么样。连白砚自己都不知道出来这一遭干嘛,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情绪化,想一出是一出,好像的确挺神经病。
于是,白砚说:“没什么,里边人多,我就出来透透气。你忙着,我先进去。马上要放饭了,你早点儿进来,别误了点。”
白砚说完转身就走,裴挚倒是想拉人,可是靠驿站那边是一溜的场工群演,他随便任『性』点儿,他哥今儿就得当众出柜。
白砚回到片场里,掏出手机刷了会儿微博。
他在一感情博主文下看到这样一句话:习惯拿刺对着最亲近的人,情商低的终极表现。
白砚活了二十七年,一直觉得自己作为演员,领悟力绝佳,这是他平生第一次,被贴上情商低的标签。作为演员,自信是必要的,所以白砚用了五分钟怀疑这位博主的论调。
五分钟之内,他回顾了一下这六年间、自己心中比较明确的自己、和这一阵才逐步明确的人生方向,突然无比郁闷地产生了认同感。
这股子郁闷一直持续到晚上收工,白砚对裴挚说:“我们出去逛逛?”
裴挚问题只有一个,“去哪儿?”
白砚说:“随便逛逛。”
到车边,他格开裴挚自己上了驾驶座,裴挚站在车下,“你忙了一天,还有精力开车?”
白砚说:“我不累,你从那边上来。”
于是,车从荒原间的小路驶出去,开车的是白砚。
逐渐远离剧组驻扎地,夜『色』沉沉,周遭光亮终于只剩下车灯。远处靛蓝天幕下是黑黝黝起伏的山脉,天地之间寂静且荒芜辽阔,眼前是一条去向不明的路,白砚突然想起当年他们的私奔。
那是裴挚从西藏回来后的第三天,纨绔发小表弟滚蛋的次日,裴明远突然上门,逮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当时,裴挚临出门缠着他要告别吻,被刚出电梯的裴明远撞个正着。
裴明远还不知道他们有这层关系,震怒道:“你们在干什么!?”
白砚带着一股子已然厌烦的无所谓,没说话。裴挚比他更无所谓,冲着裴明远叫板:“你不是看到了吗?”
裴明远气得发抖。裴挚还没等当爹的冲上前发难,一下将白砚拽进屋里,嘭地甩上门,把裴明远彻底隔绝出他们的世界。
以当时裴挚对裴明远的敌视姿态,这样的表现并不难解。
裴明远并没当即破门而入,只是,安静之后的风暴更加剧烈。
深夜,裴挚靠着窗台抽烟,一直望向楼下的目光突然顿住,接着摁掉烟头,转身果断打开抽屉,利落地收拾出证件,对躺在床上的白砚说:“哥,不对,我得躲着他了。”
裴挚暴躁地说:“他带人来了。”
白砚愕然翻身下床,到窗口往楼下一瞧,果然,有辆熟悉的黑『色』轿车停在那,裴明远下车,身后还跟着几个男人。
裴挚问:“你跟我一块儿躲吗”
白砚也说不清当时的自己是怎么跟着裴挚走的,分明,他的小男友已经走在背离他的路上,可他还是跟着裴挚走了,或许因为,裴挚的变化再让他无奈无力,这个人也是他跟这个世界唯一仅存的牵连,真的爱过,哪有那么容易放手?
于是他们踏上了一条更加茫然的路,不对,那时的他好像也不那么茫然,他还有最后一丝希望,裴挚只剩下他,他们只剩下彼此,或许他们还能回到最初的时候。
他们躲开裴明远带来的一帮子人,从安全楼梯下楼,出门,打车,到了临市。接着汽车火车,几番颠沛流离,又到了东南沿海。
像是潜逃,又像是旅行,他们最后到了厦门。
裴明远一定会找裴挚,但出于安全考虑,又不敢太大张旗鼓地找。在这道夹缝中,裴挚租了一登山队队友家的闲置房,他们在那住了一周。
九月中,白砚返校的日子到了。裴挚去英国求学的签证一直闲置在手上。
有天,白砚下楼买烟,楼下老板问:“你是大学生,现在还没返校上课?”
白砚没说话。
老板又问:“不对啊?你在这附近上班吗?我看你跟你弟成天都在家,你们是做什么的?”
不知道,白砚不知道,他不知道他们是做什么的,他不知道他们最后要去哪儿,又能去哪儿。
当时正是中午,对面小学放学,穿着整齐校服的孩子们结队走出校门,有序而又充满希望。
白砚之前的二十多年也是这么过来的,可是,当时两相对比,这些对他跟裴挚来说已然成为过去,他跟裴挚成了彻头彻尾的边缘人。
没有彻底置身人群之外,就不会知道那种畸零的游离感有多可怕。
回家,他问裴挚:“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裴挚深吸一口烟,“钱什么的不用愁,也饿不死。先这样过着呗。哥,你要回去吗?”
白砚摇摇头,“没有。”
是的,他回去干嘛?演戏吗?他对那个圈子已经完全厌恶。
留在这儿,他至少还有裴挚,他们的感情已经算不得完美,可是,却是他唯一能拥有的美好,他活在这个世上,能抓在手中的最后一根浮木。
可他忍不住想知道,被他抛在身后的那些,又变成了什么样。
这天晚上,白砚换上了他原先那张手机卡。
手机一打开,裴明远的电话来了。
裴明远告诉他,裴挚带走他是别有用心。
他质问之下,得知自己的母亲跟裴明远有染,而裴挚一早知道,这就是裴挚跟裴明远父子成仇的症结所在。
裴明远先是被他问得无言以对,接着又劝他:“白砚,人心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可靠的东西,为了一时的冲动放弃学业,你自己想想,明智吗?你是个成年人。”
裴明远说:“裴挚也只是一时冲动,他就是为了跟我对着来。按我们原先的安排,他今年秋天就要去英国念书。他这时候出走应该吗?他的前途怎么办?”
裴明远反复说:“你仔细考虑,裴挚恨你妈,也恨我,怎么可能好好跟你在一起?他对你的企图未必简单,他做事一向没有分寸。”
裴明远这一番真相陈词,让白砚心头凉意顿生,可是依然不能让他完全相信。
真正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还是裴挚本人。
这一晚,裴挚那位登山队队友上门。
裴挚跟朋友在天台喝酒,白砚则早早入睡,没有加入。
白砚心里挂着事也没睡实,一直半梦半醒,彻底清醒时也还是深夜。
裴挚还没回房间,他起床出屋,缓步踏上台阶,朝着天台走去。
天台门没关,夜风清凉。
风里飘来男人的声音:“你回去,总这么在外边飘着也不是一回事。你爸到处找你,找登山队这些人都打听遍了,看得出他是真担心你。”
接着是裴挚醉意酩酊的回答,裴挚似乎还不屑的笑了声,“他担心我?他是在意我带走了谁的儿子?”
倏忽间,白砚全身僵硬,他没想到,最后,在裴挚嘴里,他成了轻蔑一笑之后的,谁的儿子。
他不敢相信,裴挚真拿他当工具跟裴明远作对,可好像也由不得他不信了。
知道那种感受吗?
我看透世间虚无缥缈事,依旧错信你是真实。
所以,他们的分手注定在平静中惨烈。
第二天清晨,在裴挚醒来前,白砚收拾好了自己的全部行李。
待裴挚睁眼后,他站在床边,一句话道出自己的决定:“我要回去了。”
裴挚『迷』糊了一会儿,突然从床上弹起来,“你想回去上学,继续演戏?”
他没说话。
裴挚看他一会儿,踉跄到一边开始收拾行李:“行,那咱们就回去,你去哪我就去哪,烦心事回去再说。”
“裴挚,你弄错了。我说我,不是我们。”白砚说。
全部的怨恨和无奈都掖进了一句话里。
他说:“裴挚,我们分手。”
那时候,他想着,无论怨还是恨,都不重要了。
他被欺骗被玩弄他都认了。
他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一个不可期的孩子身上,愚蠢到可笑,他认了。
裴挚好像依然不能相信,“你开玩笑?我知道我不好,以后我改成不成?为什么要分手?”
白砚说:“我们不合适。”
够了,真的够了,当时的他就是这样想的。
他实在不需要声泪俱下地声讨裴挚一次,再摊开说一次自己有多失败。
声泪俱下,从来不是他的风格。就算离开,他也要像个赢家似的离开,挺直腰杆抬着头,人总是应该有些骄傲的。
裴挚用了两分钟计较他们哪不合适,也烦了。
白砚拖着行李下楼,等着他约好的车,当时,榕树绿荫下的那条路,他只看了七天,却能笃定自己会一辈子记得,原来,他跟裴挚的终点在这儿。
几乎前后脚,裴挚也晃『荡』下楼,却没多看他一眼,就像往常一样吊儿郎当地晃向楼下的小店。
白砚收回眼神,下一秒他身子从后边被抱住。刚才还不肯看他的裴挚死死箍住他的腰,头埋在他肩膀,“哥,我哪不好,你要打要骂都成,你怎么能开口就是分手……我不同意!”
他气急败坏地挣扎,一股酸楚几乎冲破鼻腔,“在一起需要两厢情愿,分手一个人说就够了!”
裴挚是被几个高大男人拖开的。
看见裴明远本人,裴挚似乎还不可置信,冲着他嘶吼,“哥,你叫他们来的?”
是我,就是我……
可看着如受伤野兽般疯狂挣扎的裴挚,他那一声是没说出口。
白砚上了车。
透过后视镜,他看见,裴挚挣脱了所有人,疯了似的追着车狂奔,“哥——”
他看见裴挚摔倒了路上,“白砚——”
他看着裴挚离他越来越远,终于消失不见。
白砚墨镜下面的那双眼,瞬时泪如雨下。
那是怎么样的一个初秋啊。
秋初真是白砚最讨厌的时节,炎热未褪,秋燥已至,整个世界都在失序。
每逢夏末秋初,他心情总是格外糟。
白砚用了六年时间,没放下他们离别的这一幕,所以他也真是没想通,不久之后,被他扔在路上的裴挚,怎么会突然从他窗子外边冒出个头,对他说,依然要跟他在一起。
其实,把时间拉回当时,裴挚那一句醉话,“他是在意我带走了谁的儿子?”未必真是针对他,更有可能是嘲讽裴明远。
所以,六年后的今天,在这鲜见人烟的黄土荒原,车在旷野停下时,白砚打开自己这边的车门,点了支烟,深吸一口,终于再次问出这句话,“当年分手的事,你怨过我吗?”
裴挚没有抽烟的资格,愣了半天依稀明白他哥这天在纠结什么事,却依然确认着问道:“你说清楚点,我怨你什么?”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
白砚回答时还是有些艰难,“我知道我妈跟你爸的事之后,什么都没问你……”
白砚自己说不下去了
后面省略的所有……没给过辩解的机会,没留一点申辩的余地,没有任何交流的想法。
尽管…以当时的他,认真的,就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
前灯给车厢映上一层不甚明了的光亮,裴挚瞧着白砚线条优美的侧脸,白砚眯眼望着窗外,神『色』似有几分颓丧。
裴挚突然笑了声,沉声说:“我怎么敢怨你,你多厉害啊。还是那句话,我不好,你打不得骂不得?你说你是不是拿了个本子给我记着分呢?你就一声不吭地看着我表现扣分是?扣到最后,分数没了,甩下一句分手就走。你怎么能这么狠?”
白砚烟都忘抽了:“……”
裴挚越说越来劲儿:“你这个人,对你好,你回头就忘,对你一点不好,你能放大一百倍记住一百年,情分呢?你还嫌我总说爱。你一个爱字也没说过,我跟你计较了吗?”
白砚本来是来解决问题的,被裴挚这一顿呛,反而上火了。他承认他有错,可特么到这会儿错的全是他一个人了?这小混蛋怎么这么能打蛇上棍?
白砚气得牙痒,夹着烟的手开始发抖,“这会儿你知道怨我了。我妈那回事,你早说明我会跟你计较那么多?你仔细算算,你那时候揣着明白装糊涂气了我多少回,我是个泥人也得生出三分土『性』……”
裴挚笑了,突然打断他,“这不就结了?”
温热的大掌很快握住他的手。
白砚微怔。
很快,他看见裴挚英俊面容在他眼前放大,裴挚扳过他的头,让他面对自己,接着,额头抵住他的额头。
晦暗车厢里,裴挚眼中光彩幽幽的。
第38章 少年()
白砚满心愕然,他没料到裴挚会这样宽慰他。
这样一来他更觉得自己没意思了,裴挚比他还小两岁。
他计较的心思还是没打消下去:虽然裴挚当年的所有作为,把他们朝着分崩离析的方向推,可他的自己的作用也未必正面。
说到底,当年的现实太残酷,那时的他们,都没强大到足够承担的地步。
他所遭遇的并不都来自于裴挚,可最后,负面后果都压在他跟裴挚身上。比如:如果没有替东晓发声受挫,那时他就不会怀疑全世界,后来他也不会崩塌得那样快。
面对裴挚的释然,白砚觉得他至少应该完全坦诚一次,沉默许久,他说:“错不全在你。要不是因为剧组事件,我当时的精神状态或许不会是那样,可我到现在也没后悔管这所谓的闲事,只能怪我自己太弱,居然能被打垮。”垮了,然后,让他们的关系滑落到更不能控制的地步。
以一人之力对抗全世界而落败,换个人也未必会比白砚状况好。裴挚手指捏了捏白砚的脸颊,“我知道,这才是你,我哥是个爷们儿。”
随后又深深叹出一口气,“人都说我天不怕地不怕,可我怕看见你不是以前的你,”自嘲地笑了声,“这话说出来真他妈矫情。”
白砚忍不住问:“以前的我什么样?”
裴挚认真地回答:“男人至死是少年。”
可这样的少年多数夭折在路上。
裴少爷放着安生日子不过,专喜欢这样的人,白砚按住裴挚的额头把人推开了些:“你其实是个疯子?”
裴挚嗯了声,“也差不多了。你呢?咱俩在一起之前,我就爱玩些拼命的东西,你真嫌弃过我爱作死?”
“放屁!”白砚说,“什么作死?多酷。”
是的,就算在最脆弱的那段日子,裴挚玩极限,他也只是害怕。害怕就是自己承受能力弱,可他从没打心眼觉得玩极限有什么不好。可能正因为如此,他再惶然也没有堂而皇之地阻碍过裴少爷的爱好。永远都再攀高,永远不肯停下的大男孩,多么耀眼。
裴挚亲昵地用鼻尖碰了下他的鼻尖,“这不就结了,你也是个疯子。”
两个随时挑战地狱级生活难度的人,疯子对疯子。
不可取代,是说说而已的吗?
白砚把烟用力掷到车外,“疯子!”突然抬手捧住裴挚的脸,狠狠地亲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