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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年各地都冷得早,冬日尤为漫长,不是好事。”成去非突然接了这么一句,虞归尘皱了皱眉头,立刻会意:“一直这样下去,胡人骚扰边疆只会更加猖狂,子遐何时动身?”
成去非仰面看了看漫天冷寂的星子,吐出白茫茫雾气:“再过些日子,待出了国丧,父亲打算去府上提亲,他和璨儿的事情宜早不宜迟。”
四姓联姻,渊源已久,盘根错节的关系像是蛛网般网住了整个乌衣巷。除却四姓,张、温、韦、朱等几大侨姓士族亦和四姓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世族重家世,钦承旧章,肃奉典制。成去非第一任妻韦兰丛便出身城南韦氏,其外曾祖曾封关内侯,祖父生前领豫州刺史兼都督,父亲乃尚书左丞,族中居高位者众矣。这样的联姻,个中轻重十分了然。
成去远和虞书倩的婚事,自然也是情理之中。
“大行皇帝遗诏一事,”虞归尘思量着措辞,“实在出人意料。”
“遗诏真伪都已经不再重要,当日他直闯东堂,便是先兆。”成去非脑中自然而然又浮现那斑斑血迹,双眸幽暗,“他以为今上不过纨绔,定操纵如意。”
皇七子行事作风,众人虽不以为意,成去非却从未轻视,纵然今上是真纨绔,可如今的太后,却绝非等闲之辈。
“今上是不是真的操纵如意,现在言及还为时过早。我听闻大将军对令君颇为敬重,治丧一事多有请教。”
“许侃尚未离京,扬州戒备不解,家父比他年长,他请教乃在情理之中,一时半会撕不破脸的。”
虞归尘微微仰首思索片刻,像是想起了什么:“嘉平二十六年,我记得大将军上过一道折子,陈言豪族弊政。”
“他不会忘的。”成去非冷嗤一声,“宗皇帝在世时,他是最受恩宠的皇子,多有主张,宗皇帝也颇为上心。”
关于大将军往昔旧事的传言,他不是不清楚。便是家父也曾赞少年建康王乃真才俊,针砭时弊,不是寻常人物,而如今,不过印证一件事罢了,光阴消磨人心,宗皇帝大行后,建康王日益骄纵跋扈,算来竟也多年。
“他如今倒行逆施,怕是早已忘记了初衷。”虞归尘轻叹,“这些年,诛杀的朝臣也不在少数。但凡大行皇帝亲近之人,皆成了他眼中刺。”
“他倒想这么一路杀下去,就看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一阵刺骨阴风掠过,成去非的尾音浮沉在一片冷冰冰的空气之中。
虞归尘抬眸看了看他,就此沉默半日。
“出来有些时候了,不必再送,我且先回家,璨儿一事家中早有准备,”虞归尘收了收心绪回望一眼成府,“有些事,本不该我说,殿下那边,你们……”下面的话仿佛难以启齿,成去非淡瞥他一眼,也不作声,虞归尘只得轻叹:“我总想着,你早有子嗣也是好的。”
第十三章()
来人衣衫单薄,敞着胸怀仍不觉冷的样子,额头汗珠滚滚而落,虞归尘再往下看,方看清他未着履袜,一双赤足白玉般晶莹与雪同光。
是顾家六公子顾未明。
虞归尘同成去非碰了碰目光,看出他这是服了五行散,顾未明好似醉酒模样,仍在往撕扯着薄衫。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眼见他越发癫狂,两人只得扶他进府,让人温了酒给灌下去。又命赵器端了盆冷水进来,拿棉布浸透了拧干,将顾未明身上外衫褪尽,一点点擦拭着脖间、脸颊各处。手中棉巾渐渐温热,又丢进水盆里去,水盆中新添了冰块,如此弄了半晌,待他身上热度消散,才找了件成去非的旧中衣给他穿上。
中衣已洗过多次,旧衣裳反倒柔软贴身,顾未明这才长舒一口气,他平日的眼神总是迷离,此刻反倒明朗如日月光华,像是淬着火光:“何以解忧?唯有行散一事而已,两位不知命活几载,缘何心怀千岁之忧?吾当真满心作痛。”
看他又开始发呓语,言辞间多有暧昧之处,虞归尘便看向成去非:“要么留宿一晚,外头寒气重,遣人去顾府送个话。”
成去非连看都不看他一眼,曼声道:“不用,让赵器送他回去,顺便告诉阿灰看好他,国丧期间不许他出门乱来。”虞归尘明白这是怕落下把柄,届时大将军发难,少不得麻烦。
赵器刚应声,要去扶他,顾未明冷冷看赵器一眼,继而对着两人不凉不酸道:“大公子此刻不去陪长公主,却同虞静斋并肩作伴,我留宿一宿倒不能了!”说着笑得更甚,目光直逼两人。
“你此刻倒清醒了,赵器,送他走。”成去非打了个手势,不想再理会。
虞归尘暗自叹气,亦不与他计较,任由他胡言乱语几句,一同和赵器扶他出来。要上车时,他忽就靠入了虞归尘怀中,赵器看他那不宜举动,心底满是嫌恶。服散备受江左世家公子们推崇,一个个浪荡至极,自以为潇洒罢了,不务实事,却个个身居高位,倘是大公子为九五之尊,怎能容下……赵器忽然打住,暗骂自己如何就也跟着癫狂起来
最终车马平稳而去,虞归尘才步行往家走去。
屋内清净下来,成去非立在屋檐下仍在静静思虑着朝中诸事。新皇登基数月有余,大将军并无多大动静,他走一步,他们便要思量两步,如此这般日虑万机,阳寿真要少上些年头了。
“大公子,顾公子已送回去,您的话都说与顾家长公子听了。虞公子也已安然到家。”赵器何时回来的,他并未在意,只挥手示意他退下了。正要折身准备夜读,骤然想起顾子昭那前半句话来,便信步朝樵风园走去。
成府的几处园子是依四季命名的,春曰细柳,夏谓荷月,秋乃樵风,冬为听雪。长公主嫁过来住在樵风园,出了成去非的书房,往东过一道月门,便可见一丛凤尾,遥对正屋窗格,走廊底下是乌漆柱。下两层台阶,廊外有株古槐,夏日里会筛一地碎银片似的日光,映在一地的青砖面上,整个园子都十分阴凉。
一盏灯火如豆,窗子上映出斑驳人影。
外室寂寂,芳寒就着烛光手底飞针走线,案几前琬宁则在认真注释着《论语》,藏书楼的大火在她眼前就不曾熄灭过。往日在宫中,她不能贸然做这些,如今出了宫,躲在这宅院深深里,竟有这番好处。
她不知自己到底是如何熬过这些混沌艰难的一日日,只知既然住进了成府,便有机会找烟雨姐姐。她整个人自殿下下嫁以来,倒觉有了几分清醒,不似在宫中那般虚浮,孤魂野鬼似的茫然。
许是换了地方的缘故,那宫殿实在旷得让人难安,想到此,英王,不,该是今上了,琬宁心底辗转一番,说不清每回见到他,是怎么回事,此刻,竟仿佛是前世般遥远了。
成去非进来时,诧异这份静寂,看见她二人各自忙碌,便往琬宁身后站定了。
纸上笔墨犹如雨润花开,家学应是极好的,早听闻殿下换了伴读,出身不过尔尔。当日大婚不曾留意,此刻借着烛火打量,竟不过十三四岁的光景。
因在其身后,看不清模样,只见青丝半掩,耳畔处别了一朵小小的簪花。
不多时,成去非发现她竟在注解《论语》,江左解经的皆是大族长者,只说《论语》一书,大儒阮正通早年便有过注解,静斋的父亲也曾有所着述。
她一个小姑娘,居然于此解经?这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芳寒低首半天,脖颈有些酸楚,正欲舒展筋骨,抬首见成去非就立于琬宁身侧,惊得霍然起身,忙放下花绷,敛衽福身。
唯琬宁还不曾察觉,眉间微蹙,轻轻咬唇似陷入沉思。芳寒不便提醒,看成去非打了个手势,便又坐下来,却无多少心思在活计上,只感念成去非竟有耐心,一直无声看着琬宁伏案书写。
直到琬宁暂停,发现该抻纸了,遂轻置笔墨,嘴里软软问道:“芳寒姊姊,你现在忙吗?”
言罢侧过身来,骤然看见一袭身影立在眼前,她忍不住低呼一声,慌乱中起身,纸张被蹭掉一地。
芳寒见状,正要去捡,却见成去非已俯下身子,一张张错开,唯恐粘在一处弄坏了字。琬宁呆呆站着,看他这般小心翼翼,脸上早漫了层红雾。
之前成亲当日,她曾就近暗暗仔细打量过他,他整个人冷峻异常,不怒自威,和江左诸多风雅子弟多有不同,实乃另一番脱俗气度。
“贺姑娘,你不要怕。”成去非为她整理好放于几案,语气虽淡,可这句话却莫名让人心安,琬宁无意迎上他投来的目光,只觉肺腑间一阵凉,那双眼睛犹如深不可测的潭水,仿佛一眼便能把人看透了。
她胸口直跳,脑中纷乱如麻,猜方才所写定被他看了去,真是让人难为情。
以往在阮府便听闻乌衣巷成家大公子通百家,能解五经,就是兄长们说起他,也多有溢美之词,虽然其中还夹杂着其他语焉不详的东西,她却毫不在意,脑中只想象着个模糊的身影。
如今,他活生生的人就在眼前,她极不自然,仿佛自己做了丢脸之事一般。
她是真担心被他笑话。
“贺姑娘,”成去非见她眼帘低垂,方才小鹿般的眼神中尽是生怯警惕,便看着手底文字,算是安抚,“你经学底子很好,倘需要查阅书籍,尽可到我这里来借。”
成去非言辞间素无情绪,虽此话听上去极有人情味道,然经他口如此一说,再也寻不见半点温度。琬宁又是怕他,又是敬他,低低应了一声,也仅有她自己听得到。
“殿下安置了?”成去非错开话,望向芳寒。
“殿下尚在礼佛。”芳寒恭敬回话,心底却不免担忧,大公子虽也来走动,然殿下却冷淡如常,这般下去如何是好?殿下便是这般性子,先帝大行时,也不曾落泪,亏得当时情势紧张,无人留意,否则真是要徒留把柄。
成去非默然,不用进内室,他也能勾勒出殿下此时情状,便不发一言折身出来。芳寒忙拿了长灯,示意琬宁跟上,等下了台阶,方把长灯递过去:
“大公子,小心路。”
说罢两人行了礼,目送他远去,不等出了园子,只听前头一阵脚步声,似乎有人来寻成去非,看不清人影,只听有人道:“大公子,马厩忽然走了水!”听得出来人很焦急。
“人有没有事?”
“人都没事,就是二公子钟爱的凌云受惊跑了,已经遣人寻马了!”
“我知道了。”他似乎很平静,人声渐远,琬宁全然听在心里,他不问马,先问的人,她抿唇反复回想他那句话,嘴角不觉绽出自己也未察觉到的浅笑。
第十四章()
待建康回暖,已是阳春三月的末了。
天气既已适宜,凤凰元年的春耕便要着手准备。
成去非照例换上胡靴,只身一人也不骑马步行往田野去。
新翻的泥土,夹杂着枯草和地气的味道。不远处,仍有黄牛牵犁,扬至半边的鞭子只落一声空响。行至一片桑榆之下,他俯身撮起一小捧土,朝远眺望,泥土又从指缝间洒落,折射着晨曦的阳光,格外温暖。
“今岁杏花开的时日,比去岁似又晚了十余日。”成去非深深浅浅走上前去,和长须老农搭起话,老农正坐于地间脱鞋往外倒土,头也不抬,嘴终叼一烟袋,吞云吐雾:“是啊,这一晚,往后的事就都跟着晚。”
“不知以往可有这般冷的年月?”
成去非认真询问,老农长长嗯哼一声,眯起眼缝,像是陷入了回忆:
“唔,明德十年前后那几年,就如同现下,冷得人骨头都疼,收成不好,我老儿那时家里还饿死了人呐!”说着又是一声沉沉的喟叹,成去非脑中默默算着,明德十年,那也是五十年前的事情了,彼时父亲也不过懵懂幼童而已。
“日子就这么样,这几年冷,指不定哪天开始又暖和,你……”老农说着不觉抬首,只见眼前的年轻人,装扮虽普通,可气度俨然不是寻常百姓,想来,是哪家的公子?老农这般思量着,神情有些愣怔,下头的话也没了尾。
“天这么冷,不知收成是否受损?”成去非见他目光在自己身上打转,仍续着方才的话头。
老农咧嘴笑了笑:“今年新皇帝登基,免了赋税,差也不怕!”
两人就农事又闲说一阵,不觉半个时辰下去,老农兴致不小,指着远处:“再过些日子,就到桃花汛,该插秧,公子等五月再来看,那情形才煞是喜人!”
成去非点头称是,四处考量着土地:稻子喜湿好热,种在下湖里,而那上坡的土地种的是小麦,两不耽误,只是看地形,灌溉似乎不太便利,正凝神思量着如何架渠之事,忽然发现东南处竟荒着大片土地,外围似已圈了界限,野草长得倒比庄稼茂盛得多。
“老伯,那片荒地为何无人开垦?”成去非手指过去,心里已猜到几分,虽于江左可谓常情,心底还是隐隐的钝痛。
触目所及的这片土地,去岁仍全是耕地。
老农四下扫了一圈,方压低了声音:“老儿也是听说,这片地被乌衣巷占了去,要造游乐的台子,公子不要多问,免得招祸。”说罢深深看成去非一眼,意在警示。
“那原来这地的农户呢?”
“自然是做了荫户,去别处给主人种地去了,又免了租税,谁不说是好事呢!”老农眼中竟流露几分羡慕。
“老伯,难道百姓不想有自己的地?做了荫户,可就再也没了土地。”成去非一直苦恼此事,江左世家庄园中皆僮户遍布,自耕农越来越少,一来影响税收,二来兵源失了着落,中枢无钱可用,无人可使,到底凭借什么驱逐西北胡人?
他想的远,却也是徒然,如今大将军锋芒正盛,他便是条龙,也只能在浅水里折腾,一不留神,便是这身家性命,且不知往何处安放,更遑论操心这田间事?
老农絮叨一阵,成去非已是沉默如常。
半日不闻眼前公子开口,老农正要再发些感慨,却见成去非踱步往东南去了。
立于此地,南可遥望白鹭洲,东能仰观清凉山,果真好地方。
成去非回想着农人之辞,不禁冷冷望向更远处的鸡笼山,曹孟德倒也曾说过:汝等时时登铜爵台,望吾西陵墓田。只是不知到时,此间欲起何样亭台,而谁人又真的能看得见鸡笼山衣冠冢。
下坡的路教人走的有些踉跄,穿过狭长冒青的草丛,撇开乱生的蒺藜,落日的余晖从些交缠的枝桠中洒落,成去非的衣裳被野桃枝勾住,他用力一折,顺势拿在手里,一路走回乌衣巷。
半路迎上一辆马车,赶车的仆从正是自家下人,四匹马并行,占去了大半个路,马儿跑得欢,小厮未曾迎面而来的他,便这般浩浩荡荡过去。
他和父亲出门都喜轻车简行,家中素来是此风气,那么,车中人只能是殿下了。殿下嫁入成府以来,对任何事似皆了无兴趣,只潜心佛事,仿佛世人世事皆打动不了她。她住的樵风园,本清幽淡雅,如今弄得雪洞一般,又有高僧特意为其配制“冷霜丸”,如此一来,殿下当真只剩他日成佛了。
可即便如此,她也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他得由着她。先帝把她托付于成家,亦有自欺欺人的意味,成家做不做皇亲国戚,那头的大将军都是要逆鳞的。
想到这,成去非才意识到明日又该例行朝会了。
天渐渐亮了起来,太极殿上仍不见退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