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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里的规矩她们自是清楚,大公子向来厌恶他人醉酒;即便是逢年过节家宴上,大公子也只是点到为止,是那么个意思罢了,下人们更不用说了,便是男仆,至多也是私下里偷抿几口,过下嘴瘾,从不敢贪杯的,唯恐耽误了正事。
这婢子正满脑子群鸦乱飞似的慌,忽见成去非敛衣起了身,惊得脱口而出:“大公子您要去木叶阁?”
话一出口,迎上成去非冷冷扫过来的眼神,便悔得直想跺脚,在成府这些年,哪里敢当着大公子撒这样的谎,不等成去非问话,人已经软了下去,两腿发虚,几乎站立不稳。
成去非本无此意,见她神色有恙,虽起了疑心,不过并未点破,只摆摆手:“下去吧!”
那婢子听闻,一颗空悬的心登时落了地,偷眼觑去,只见成去非面色如常,便欠身行礼退下了。
外头青白的月光照在石板路上,流银一般,花事已近阑珊,空气中仍有残香,成去非无声合了门,往木叶阁去了。
灯火仍亮着,成去非驻足在那瞧了片刻,才拾级而上,门是敞着的,他刚一进来,便嗅到淡淡的酒香,是梨花春的味道,抬目四下看了看,只见屏风后头人影绰绰,有低语呢喃声,忽听一句“我不要喝,不要……”泄出来,娇娇软软,蜜饯一般,入口就要化了。
多少有些使性子的意思,成去非听出是琬宁的声音,又听四儿百般哄着诱着:“姑娘,一口,就喝一口……”
成去非蹑足而至,映入眼帘的却是赤着的一双软足,未着鞋袜,白嫩嫩一片晃人眼,这雪白两点偏还不安分地翘来翘去,那长裙上的飘带也不知何时散了下来,一半挂在身上,一半已垂落于地。
只见四儿端着碗伏在她身侧,磨了半晌,琬宁不是把脸往左扭,便是往右别,她往哪边动,四儿的汤匙便跟到哪边,十分耐心。
成去非不错眼地看了片刻,已明白她这是醉了酒,少见地闹着小脾气,娇滴滴的,倒真有几分闺阁中的情趣,难怪方才那婢子要遮掩,不过怕惹他动怒。
“你起身,我来。”他忽开口,吓得四儿险些跌了碗,被他稳稳托住接了过来,见四儿睁大了眼瞪他,大气也不敢喘的模样,傻了一样,便说:“你且退下,我来照料她。”
四儿脑中空空,待回过神,顿时慌了手脚,忙忙跪下:“是奴婢的错,今日是奴婢的生辰,便从后厨讨来一盏寿酒……”
却见成去非只俯首看着琬宁,低笑一声打断了她:“你给姑娘灌的梨花春?”
四儿头点得鸡啄米般,随即又摇了起来:“是姑娘见奴婢饮酒,也想尝尝,姑娘这几日一直恹恹的没精神,奴婢见她难得有兴致,就又讨了梨花春来,谁知姑娘这般不胜酒力……”
成去非轻轻漾着汤匙:“梨花春后劲大,怨不得她,退下吧。”
四儿见他今日难得的一脸霁色,稍稍放下心来,屈了屈膝,蹑手蹑脚去了。
倒是琬宁,惺忪着眼,两颊胭脂般着了几分春意,青丝堪堪铺了一枕,手底不觉乱扯着小衣,极娇极艳的模样,看得成去非眸子一暗,满腹冷矜顿雪消,眼前人偏偏还不自知,却让他渐渐明白一件事:
不到园林,焉知春、色如许?
他兀自轻笑一声,先放了解酒汤,一手穿过她颈间,一手把那引枕垫高些,几乎是贴着她面低语道:“你这是要终朝醉酒还如病么?合该苦依熏笼到天明的。”
话里有隐隐的调侃,他气息分明,琬宁只觉面上热气袭人,睁了雾沉沉的眼睛,痴痴看着他,好似在努力辨认着他,红透了的唇畔颤颤翕动了几下,仿佛有话要说。
“怎么,不认得我了?”成去非见她这般瞧着自己,面上反倒淡下来,“几日不见,阮姑娘成酒鬼了,这会怎么不害臊了?”
琬宁脑中清明全无,只冲他笑,成去非见她衣衫不整,实在不像样子,忍着心底那股躁劲儿,伸手替她笼好,他指尖凉,碰到她,她便是瑟瑟一抖,情不自禁往后躲。
可口中却娇憨笑着,忽探出一只手来抓住了他那只手,直往胸间扣去,温温柔柔地絮叨着:“烟雨姐姐,你手怎么这么凉,我给你捂捂,捂捂就不冷了……”
本无比轻佻的一个动作,她却是无辜模样,孩童般的无辜,成去非触到她胸前那柔软一团时,瞬间抽了回来,就势在她云霞一般的脸蛋上拧了一下:
“你果然醉得不轻。”
说着把汤匙送了过去,琬宁照旧是躲,把脸藏进枕头,声音也闷在了里头:“药苦,我不想喝,我不喝……”
听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胡话,成去非凝视她片刻,耐心告罄,忽把她从榻上捞起来,自己先噙了一口,随即钳住她下颚,不由分说覆上红唇,轻而易举便撬开了她的贝齿,压着那软舌,强迫她咽下他渡过来的解酒汤。
琬宁心底一惊,忽被灌了东西,双手忍不住去推他,胡乱舞着,成去非很快松开了她,经这番折腾,她额间早沁了层薄汗,细细喘着,仍是发晕,身子撑不住又软软趴了下去,头却碰到榻上,疼得她嘤咛一声,身体上的骤痛,多少让她清明几分,抬眸看了看成去非,倒是把他认出来了,却仍只是怔怔出神。
她缩了缩身子,蜷了起来,抱住自己的膝头,两只白皙的脚丫轻轻抵在成去非身畔,嘴里又开始说胡话:“您答应过我,带我去放河灯,我想去放河灯……”
居然还记着这个,成去非冷笑一声:“你是借醉行凶么?仗着我欠你的,在这漫天要价,我不记得我答应过你这个,不肯喝解酒汤,就好好睡一宿。”
他徐徐起了身,拦腰把她往内室的床上抱,扯过夹被,一切安顿好,自己从外室端了烛台,便把琬宁睡的这间烛火吹灭了,正欲折身出去,忽听身后一阵动静,琬宁一个挺身坐了起来,幽幽啜泣着:“别走,我害怕……”
视线里忽就暗下来,她虽神志迷糊着,可心底的恐惧却一点不曾迟钝,待成去非刚一近身,便扑入了他怀间,口中不住喃喃:“你不要走……”
他是一株乔松,她便只是一茎青萝,此生一息尚存,也要攀缘着他,托身于他,成去非被她箍得紧,空着的那只手终缓缓落在她满头的青丝上,一下下摩挲着:“是我有亏于你,这回且惯着你。”
顺手把烛台放床头小几上,让她重新躺好,方道:“我就在这守着你,歇息吧。”
琬宁此刻只觉身子轻得很,仿佛置于云端,懒懒的,倦倦的,眼底认得是他,便不肯睡,伏在枕上,唇角漾着浅浅的笑:“我想听您说话。”
她这模样颇显笨拙,一点都不伶俐,不像是醉酒,反倒是像在怯怯试探着他,成去非嘴角微微一勾,淡淡看着她:“你想听我说什么?”
“嗯……”琬宁脑中游云般飘着,长长吟了片刻,“就说,就说……”
彼时他所言“今日是我母亲的祭日”,孤单一句,前后无依,此刻被琬宁重拾于心,自己虽不清不楚地晕眩着,却莫名心悲,眼中不觉爬上一丝愁态:
“您是不是也很想念母亲?”
成去非闻言心下并无多少触动,当日不过一时之念,触景伤情,偶一为之,算不得什么事,再看她的神情,竟真的疑心她是真醉还是假醉了,便道:“既无平生欢,自难悲不能寐,不像阮姑娘,无事也一身愁,伤春思人追远,末了,还要喝得烂醉,不是么?”
这些话仍是寻常淡漠语气,她听了,只是睁着眼看他,成去非也望向她,眼前一团柔润的光,照得人心也跟着微微一暖。
“这世间的风树之悲,皋鱼之痛,岂会不一样呢?”她略一迟疑,还是说了,目中似泛着点点星光,碎在一片银河之间。
成去非这回则彻底冷了脸:“怎么,你想知道我的私事?”
言罢觉得自己未免有些严厉了,遂又收了收:“人死如灯灭,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还要怎样呢?”
“我看你倒不像醉酒,还清楚得很,不如就来说说伦理纲常,”他截住她这个很容易就开枝散叶的话头,转而问道:“你祖父是大儒,你自幼耳濡目染,又有解经的本事,可否为我说‘孝’?”
琬宁虚虚应了一声,听他继续道:“倘一人的继母虐待他,害他,那么丧礼之上,他到底是否要尽礼呢?”
“《尚书》里说,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可见母慈在前,子孝在后……”琬宁努力回应着他,脑中并不太能记起太多,却仍强打着精神,嘴巴似乎都已不是自己的了,便又开始胡言乱语起来,“我要去放河灯……”
成去非本正欲夸赞她通权变,真正通晓圣人之意,不想忽来了这么一句,只得叹息道:“我答应你,下一年的上元节,我带你去放河灯。”
第一零四章()
琬宁醒来时;已是午后时分,日光落在鳞次栉比的青瓦上,外头仍飞着柳绵,她勉强起了身;披了衣裳便坐到窗子下,太阳穴仍是微微疼着;只见园子里一□□燕;忽高忽低,来去甚捷;她的目光便随着那燕子起起落落;直到再也消失不见;面上便一副落落寡欢的模样,不知这燕子是不是去年的燕子;明年今日它们又在何处呢?
春日已远,四处缭绕着风声鸟语,琬宁又念及烟雨的事,不觉烦闷无绪;呆呆托着腮,脑中忽灵光一现;就想往那月门打量打量去。
一只脚还留在门槛里,迎上四儿端着盥洗的东西进来;她忙又收回了步子。四儿见她起了身,遂笑问:“姑娘先来洗漱,这连早饭都没用;饿了吧?”
琬宁轻应一声,昨日之事竟半点也不记得了,只知道一杯梨花春入嘴,初觉味道鲜美,但四肢百骸很快都跟着变了味儿,再醒来,自己已经在床上躺着了。
“我昨日,有没有为难你?”她一壁轻轻拨着水,一壁联想昔日见兄长醉酒的模样,玉山将倾般,可女子醉酒终究是很失态的一件事,琬宁一语未了,脸面便先红了,她这模样,倒真好看,眼波流转间皆是情意,莫说是男人,四儿心底叹气,就是自己同为女子,都觉得挪不开眼。
“贺姑娘,奴婢说句僭越的话,您低眉的样子真美,跟前一阵园子里打的花骨朵似的,要开不开的,看的人又喜欢又心急。奴婢嘴笨,不知该怎么比划,您别往心里去。”四儿忍不住赞着她,早忘了她问的前话,等帮她盥洗好,便引着她坐到铜镜前,拿过了梳子,替她散了发,一下下轻轻梳着:
“您这一把头发也好,软,亮,摸起来缎子似的,给您梳头手底都舒坦。”
琬宁被她说的面上越发炽热,四儿透过铜镜看她,心底只暗叹贺姑娘这两年不光身量高了,眉眼也愈加长开了,水盈盈的,只是那股子娇怯始终不褪,自是风流婀娜,病美人似的,倒是大公子怎么就舍得对这么一个人儿下手?好在昨晚倒和气,怕也是知道疼惜美人了?四儿被这念头引得嘴角不觉溢出了笑,难得的是,大公子竟未现半点不悦,反倒有心陪护,真让人开眼,这般想着,便道:
“姑娘可知道昨晚,是谁守在您身畔的么?”
琬宁稍稍抬眸,自镜中同四儿对上目光,心底没由来一慌,攥住了那胭脂盒子,颤声问:“我是不是给你们添麻烦了?下回我再也……”
眼见她要想歪,是自责语气,四儿忙截住了:“不,没给奴婢添麻烦,”说着转念换了句委婉的,“怕就是麻烦大公子了。”
这话听得她兀自一个激灵,半晌只紧抿着唇不说话,四儿当她只是害羞,解释道:
“昨晚大公子遣人来寻姑娘,说有事请教,姑娘哪里能过去,奴婢本想给挡过去,到底是没能骗过大公子,不过这回大公子气顺,一直照看姑娘睡下,才让奴婢过来。”
日影顺着窗格照进来,映在她白壁一般的手背上,四儿俯下身替她端了端相,似是对这个发髻格外满意,这才拿了眉笔替她轻轻描画起来。
“姑娘,你怎么了?”四儿终发觉出她的不对,好半日都没声音,琬宁本神思物外,被她这么一句低唤惊醒过来,便应了一声,心底乱乱的,又听四儿忽道了一句:
“姑娘,我们大公子心里有你。”
琬宁心口震得发疼,脸也变得一霎白,断续道:“你,你莫要打趣我……”
说着陡生悲意,木木坐在这,不知身在何方。
四儿见她神情大变,登时懊恼自己多哪门子嘴,自己素来喜贺姑娘这温柔少话的性子,又怜她郁郁少欢,总忍不住想同她多讲几句话,盼能叫她展颜,此刻也不知这话岔在何处,只想着贺姑娘定是钟意大公子,大公子也喜欢着她,难道不是好事么?
见她仍枯坐,四儿尴尬一笑,搜肠刮肚想着怎么收尾,便小心道:“大公子昨日是有事来请教姑娘,要么,姑娘去问问到底何事,也好谢大公子昨日……”
余话不提,四儿闭了嘴,给她点了胭脂,看上去便精神不少。
琬宁任由她打扮好自己,又开始惦记那月门,她每日都要去偷偷看看,也不知那顾公子什么时候再有缘碰上,自己是不好贸贸然跑顾府找人的,心急便易坏事,琬宁这样安慰着自己,可一双脚不觉早踏出了门槛。
那丛凤尾照旧掩着半壁墙,琬宁心底乱颤,佯做闲情,上前折了片叶子在手里捏着,余光瞥了几圈,自己拿眉笔划的那浅浅一道仍在,一颗心登时又掉了下来。
每日都来揪这竹叶,她真担心给揪秃了,也等不来见烟雨,心下不免丧气,抬首迎上橘园伸出来的一枝玉兰,花期早过,枝头是亭亭的绿叶,青青翠翠,惹人眼目。
心头便碾过四儿那几句话,她鬼使神差地往前走了几步,轻咬着唇角,怯怯探了探身子,园子里似乎一个人也没有,静悄悄一片,瞧这园子,跟他这个人似的,冷冷清清,那株橘树也老气横秋,要死不活的,就连那一尾芭蕉看起来,也是冰凉凉,琬宁忽就想起那卷曙名王弼的文章来,他曾让她帮着整理,白纸黑字,句句力透纸背,刺目得很,再想那日她偷看他书案上的策论,脑中竟一下想通了什么,不由痴痴往细里思量,她仍是对他这个人太过好奇,他每日在这书房里在想些什么,又做些什么呢?
“你鬼鬼祟祟在这里做什么?”身后传来成去非不咸不淡一句问话,琬宁吓得魂都掉了,折身看见他是同虞归尘并行而来的,慌乱之下便口不择言:
“我想见您……”
这话说的暧昧不清,虞归尘也在场,只略略朝成去非一笑,成去非不搭理她这茬,只道:“你为何不见礼?这位是大尚书。”
琬宁红着脸补了礼,细细绞着手底的帕子,恨不能把方才那句浑话给拽回来,成去非遂递了个眼神给她:“进来吧。”
容不得她拒绝,因他早同虞归尘一壁说着话,一壁抬脚进了园子。
琬宁只好磨磨蹭蹭跟在后头,等进了屋,见虞归尘顺其自然地坐了,让她新奇的是,成去非亲自替虞归尘置的茶,又拿来一具古琴放在虞归尘跟前,道:“估计该调琴了,你看下,偶尔闲暇时我颇爱弹那首《山河赋》,怕是总念着西北的缘故。”
虞归尘便轻笑着随手试了音,几声下去,似是在辩音色,琬宁看他俩人凑在一处,便想,“结交在相知,骨肉何必亲”说的正是这样的情形罢?
音既起,成去非笑道:“情动于中,故形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