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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父刚进宫了。”成去非直言,周云行一阵错愕,明白定是宫中有变,目光便紧紧附在成去非身上。
成去非踱步思忖着,继续道:“劳烦你去趟西州城,亲自去,告诉世伯,严阵以待以防生变,当然,无事更好。”扬州治所在西州城,周云行之父周子良正是扬州刺史,掌长江下游之重。
周云行闻言暗惊,过了好一会儿,方强作镇静试探:“想必尚书令大人一切皆安排好了?”成去非低眉一笑,甚是冷酷:“家父刚刚进宫而已,何谈布置,眼下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伯渊,”周云行似是想到什么,脸色陡然一变,“尚书令贸然进宫,万一建康王……”
说罢竟兀自一身冷汗,极其不安地望向成去非。倘是宫中有埋伏,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史册上这种旧事不胜枚举。成去非自然明白他所虑,并不以为意,轻描淡写带过去:“这个无需多虑,只要他没昏了头,我让你知会周大人,不过未雨绸缪。”
“扬州我们可动的兵马并不多,家父虽贵为刺史,可您也知道,扬州四处皆大将军心腹……”周云行仍是满目担忧,成去非随即接了话:
“两日前,荆州许侃早暗中到了建康,今上待他恩重,有他在,短期还出不了乱子,你我能做的不过是有所准备,不掉以轻心罢了。”
“伯渊所言极是,我这就去西州城。”周云行这才稍稍放了心,说着作揖而退,室内又只剩成去非一人了,窗外乌云仍盘旋而聚,窗内则灯火通明,他缓缓推开窗子,一股寒意直冲窜进来,让人不得不清醒。
边疆此刻亦饕餮着风雪,西北将士摆脱不了战死沙场的宿命,而身处浮华建康的他们,又是否能躲过宫闱的血雨腥风?他任由冷风割过脸庞,此刻唯一能做的,只剩等父亲归来。
太极殿外肃穆冷清,殿檐下两列侍卫一字排开,冰冷的矛戈在灯光下闪闪发亮,空气冷得教人战栗。成若敖看见迎面而来的中书令张蕴,两人心照不宣打了照面,只微微颔首算是行了礼。
第十一章()
史册上托孤的戏码,此刻切身上演,君臣皆怀着莫测的心思,气氛不免微妙。
“你们四位,皆乃本朝肱骨之臣。祖皇帝在时,除却皇太弟,你们三个的先祖,也曾同谋国计,共筹大业,”说到此,皇帝眼眸忽变得明亮起来,仿佛那一世的金戈铁马烽火狼烟就在眼前。
“朕,来日无多,尔等却仍同朝为官,”此句像是个转折,皇帝声音又疲软下来,“万望以后各自努力,勿负朕所托……”
眼见皇帝神志似又要陷入昏迷,建康王忽哀嚎一声跪着爬了过去,成若敖、张蕴、许侃皆跪在原地,隐约亦起了抽泣声。
“等开了春,皇兄必能痊愈,怎可作如此灰心之语!臣弟闻之,犹如万箭攒心,望皇兄勿言其他,只管安心休养才好!”建康王热泪长流,不觉中已握紧榻上那只枯瘦的手。皇帝被他的哀嚎弄得烦闷,察觉出手腕处的暗中力道,更是一阵嫌恶。
这边三人看在眼中,彼此虽无交流却皆全然不动,只随此抽抽搭搭低声啜泣,纷纷附议:“王爷所言极是,今上领天命而行,定能逢凶化吉渡过此关……”
榻上的皇帝听底下流淌着的冠冕言辞,嘴角竟泛起一丝笑来,这笑中藏着只有自己才懂的荒唐与嘲讽,所谓天命为何,他这辈子都未曾能逃离,而此刻,他唯一清楚知道的是,他很快就能再次见到他的阮先生了,至于身后事,便留给那天命罢……
见皇帝许久再无言语,大太监陈铎才宣了一道旨意。最重要的立储之事竟未能当场得知,这远远出于四人的意料之外。建康王泪痕尚未干透,眸中精光已乍泄,目光迫近陈铎:“此等要事竟藏于太极殿匾额,荒谬!”
这语气!陈铎一阵心惊:大亲王只剩扯旗造反了!遂努力提着一口气,面上勉强维持平和:“方才的旨意,想必王爷您和三位重臣皆听得一清二楚,今上的意思的确是大行之后,再摘匾昭告天下新帝归属。圣旨就在此间,四位倘无事,就先退了吧,今上要安置了。”
“圣旨在这,陈公公也解释清楚了,我等还是不要再扰圣体,王爷倘是仍揪住不放太失体统。”许侃眉毛动了动,语气里分毫不留情面,他虽是寒门出身,却靠战事成名,颇得今上倚重,外放荆州已有十年之久,掌上游之重,江左虽看不上他鄙陋出身,却无人敢轻视出镇一方的骁勇武将。
建康王忽就露了笑意,心底愤恨又添几重:他那司马称好的皇兄,看似愚蠢,却并非真的龙蛇不辨,上游置忠心不二的许侃来牵制江左众人。江左但凡有些动静,许侃几十万大军便随时能顺江而下“清君侧”!
而自己对面则立着个“江左之虎”成若敖,中书令张蕴则是个滑泥鳅,从不站队,人若如此,便真以为可得两全?想到此,建康王眼睛里登时布满毒灰,跳跃着丝丝火星:
“有道理,许刺史,请!”说着虚晃了手势,也不顾及这三人,自己大步先行而去了。
见他走远,三人亦不便同行,张蕴轻咳一声,望着前方道:“夜路难行,蕴先行告辞了,两位也要火烛小心,请!”
许成二人让了礼,也不再多言,彼此间客套几句,出了宫各自上马车去了。
马车驶进乌衣巷,成若敖打帘而出,脸颊上一凉,抬首望了望天,心念着怕又是落了雪,这自入冬大雪天就没断过,他暗自叹气,抬脚进了府。
赵器见成若敖乍然出现,正是往大公子书房来,忙迎了上去:“小公子也在。”成若敖示意他不要出声,踱至书房外头,里头两人正在交谈:
“那阮氏究竟得到了什么?几世人的努力,一朝灰飞烟灭,如今甚至连虚名都不曾有。”这是去之在说话,他们原来在议阮氏一案,成若敖听到幼子尚且稚嫩的声音,心底一阵欣慰,他实在要感谢上苍,给他这么几个儿子。
“这便是你近日读老庄所得?”成去非并不正面回答。
“是,自阮氏一案,弟便心有戚戚焉,兄长向来教导我要重事功,可近日读老庄,弟也糊涂了……”成去之蹙眉,他并不是真的惑然,而是实实在在的隐忧一直盘旋在心底,倘他的家族日后也一朝覆灭,那这眼下的努力又有何意义?
“世间路无数,人总要走一种,诸子们不过在走自己的路,阮家是,我们家也是,世间每个人都是,你不需要对人世感到虚妄,因为真正的逍遥之境必不在人间。”
成去非知他心结,幼弟不过十岁稚童,却异常早慧,假以时日,定成大器,可这时日,眼下父亲同他必须得支撑下去……
两人陷入沉默,成若敖便缓步而入,两人见父亲进来,各自行了礼,还是去之先开口:
“父亲,我夜间难以成眠,是故来找兄长叙话,既然您回来了,儿先告退。”说着便揖礼退了出去,替两人掩了门。
成去非则从父亲一露面,便留心着他神情变化,越是紧要关头,父亲反而越平静,果不其然,父亲竟闲问几句去之课业的事情,等这番话题交谈完,父亲才说起今晚入宫一事:
“今上恐怕就这几日的事了,许侃张蕴都在,我看还不至于出什么大乱子,只是立储一事,今上有所保留,也是为了保护新君。”
托孤的这几人,不出成去非所料,可今上此举,却让人顿生不安。也许今上的顾虑是对的,然皇长子远在西北,难道不怕宫闱突变,届时,谁人来掌控这个局面?
迎娶殿下的日子也就在这几日,今上倘走在前头,事情便棘手了,成去非脑中一时千回百转,唯有期盼今上能撑过大婚。
父子两人交流并不多,他送父亲出来时,才发觉雪在半空飞舞着,四下已被浓稠的黑暗淹没。
雪连着下了一夜,翌日竟也不曾停,直到腊月初六夜幕暗下来,天地间只剩白茫茫一片,风雪势烈,竟让人渐渐产生种与世隔绝般的错觉。
琬宁躲在暖阁里,抱膝倚窗而坐,不等到入睡时辰,外头一阵嘈杂,惊得巧衣忙奔出去相看。
半晌进来的却是黄裳,身后跟着气喘吁吁的巧衣,巧衣想给他褪了大氅掸雪,被他一手拦下,只正色看着琬宁:“有旨意!吉日改了!明日一早,驸马便会骑马先到司马门,再换了喜服往东华门这边来,最后进宫亲临南薰殿,尔等赶紧去殿下那里罢!”
说得一屋子人都不免慌乱起来,黄裳看不过,把脸一沉:“该如何便如何,一个个慌什么!怎么都同刚入宫一般!”
众人这方镇定下来,依规矩行事,琬宁知晓这般重要的吉日,居然说改就改,怕有变数,也无暇多想,匆匆去了南薰殿。
进了殿,正欲往里走,隐隐听到似乎有人交谈之音,低不可闻。琬宁止了步子,折身退回殿外。外头十分的冷,不多会,她便觉得唇齿打颤,正小心呵着手,一道身影跨了出来。
英王步子迈得急,本没留意到她,余光察觉有人立在那,稍稍侧眸一瞥,借着灯光,认出是她,随手在颈间扯了扯,往她跟前走去。
琬宁一张晶莹小脸早冻得鼻翼通红,看是英王,心底扑通直跳,敛衽一福,也不知是冷还是紧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待他近了身,她只得低首只看自己脚尖,那声音自上倾泻:“妹妹帮我理一下大氅吧。”
她不得不抬首,迎上熟悉的眼睛,依然不敢对视,迅速转移到那大氅上头,原是没打好结。她两只手冻得有些僵,低垂着眉眼,颤颤伸了出去。
整个人都抑制不住地抖,她怎么也打不好那个结,琬宁深深呵了口气,一只温热手忽就覆上自己的手紧紧扣在脖颈处,她仓促间欲挣脱开,可英王力道大,面上也无甚表情:“妹妹不会么?那我来教妹妹。”
说罢捉住她双手不紧不慢打了个结,自他掌间传来阵阵暖意,仿佛足以抵御这一刻的冷。直到他松开手往后退了退,琬宁骤然一惊,只觉心底空落落,四处的风再一次灌进来。
“妹妹,我有话想同你讲,”英王忽压低了声音,身子不觉迫近,琬宁犹疑抬首,迎上他欲言又止的双眸,可两人呵出的热气,分明又让人看不清对方的神情。
如此僵持半晌,英王蓦然垂下眼帘,随即别过脸不再看她,一言不发踏进了苍茫风雪之中。
琬宁失神目送他身影远去,不知他到底想要跟自己说什么,低首看了看自己双手,莫名就想落泪,自己并不清楚此刻的思绪茫然到底为何。
第十二章()
英王府依山而建,雕栏画栋绵延数里,锦绣亭台,本该赏心悦目,而嘉平三十二年的冬,整个建康都化作一座冰砌的城。再好的景,也抵不过这阵冷了。
礼乐轰鸣,刺目的红交映着耀眼的白,堪堪灼杀人眼。英王带着微醺的醉意,看眼前一室金碧流转,满庭的朱白迷乱,人何时散去的他竟全然不知晓,等身后一双手盘绕上来,一股结结实实的落空坠得腹底煎熬难耐,他已被梨花春的后劲顶得神志不清。
他不是轻易会醉倒的人,向来如此。
而此刻,满世界的天寒地冻与他无关。周文锦轻轻吹了烛盏,很快,他扶着她的腰恍恍渗着汗,朦胧间看见的却是那双哀愁的眼睛,而自己身子上则像是被泪水湿透……
四更天的时候,宫里忽来了人。
皇帝薨逝了!
不过一夜,眼前红帐外骤化层层白幔,他迎着寒风定定看着那幔布许久,浑身僵住。
直到旁人小声提醒:“英王,您该去宫中哭丧了。”
他早有预料,寒意仍仿佛卷着滚滚波涛朝他涌来,不容置喙。
过了司马门,众人一身缟素顶着纷飞的雪直往太极殿奔跑过去,天地间皆是回声。
殿内哭声连绵,白压压跪了大片人,英王穿过人群,在皇后身侧跪了下去,迎上皇后红肿的双目,他缓缓伸出手去握紧了:“儿臣在这里,母后不要害怕。”
转瞬,母子两人又被新一轮的痛哭声淹没。
余光扫见建康王诸人鱼贯而入,不及奔至柩前,便都放声大哭起来,他的皇叔,表情分明如丧考妣,英王心底冷颤,不由再度握紧了母亲的手。
待一轮过后,哭声渐小,建康王忽擦了泪,起身直直朝英王这边走来,神情肃穆,稍稍整了整衣衫,行叩拜大礼跪了下去。
不等众人回神,只听他高声喊道:“臣拜见新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英王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人再度昂首,从怀内掏出一卷东西来,又朗朗而宣:
“大行皇帝诏曰:朕弱冠之年登临帝位,谨奉先帝之遗训,外抗胡族,保中原之风化;内抚万民,同黔首之主体。夙兴夜寐,一日不敢怠慢政矣。然天不假年,未及花甲,精力无多。朕知无望一统河山,救万民于兵罹祸乱之中。每思及此,朕甚悲矣。皇七子复,深肖朕躬,必克承大统,庇佑万民。朕体殡天,宗社尤存,不可无主,即于柩前即皇帝位。
大亲王迁大将军,加侍中,持节、都督中外诸军、录尚书事;携尚书令成若敖各领兵三千,更直内殿;许侃张蕴二人仍述原职,切善自珍重,辅佐嗣君,固我邦基。嗣皇帝当以国事为重,尤宜勉节哀思,孜孜典学。凡尔百僚,群公卿士,悉心佐之,事皆决于皇七子,无违朕意。善之!钦此!”
冰冷的地气自下而上打着脸庞,有片刻的空白,太极殿方响起沉闷的整齐划一的回应声。英王把身子俯得极低,几乎要贴至那寒气肆虐的地面。他默默闭了眼,脑中呼啸而过的遗诏字字紧叩心房,砸得全身都疼起来。
柩前即位迫在眉睫。
英王很快被人扶起,双膝早已跪得酸麻透骨,他努力让自己站得更直挺些,底下满是身着丧服的文武百官及后宫家眷,他的皇叔则跪在四位辅政大臣的最前方。而排山倒海的跪拜声海浪般涌过来,他几乎被打翻,眼前只剩一片缟素。
接下来的一切有条不紊,三千禁卫军似是一夜之间便站满了宫殿。内侍官和江左重臣们轮流值班,宫中早已戒严,太妃等一众女眷更是寸步不能离大行皇帝梓宫所在。
长兄遇难的消息很快送进大殿,英王只觉自己的心瞬间枯朽下去。他的兄长自西北带兵奔丧,半路却踩踏断桥,坠河而死。
噩耗凿凿,由不得人信与不信,他的兄长是再也回不来了。
如芒在背的杀意,骤然间无处不在,英王看得清清楚楚,死是从身后而来的,他想要赢,便注定要先学会如何输。
酒缓缓倒入灯盏,一阵风来,吹的纸钱蝶似飞舞着,久滞不散的烟灰瞬间迎上来眯了眼。直到入殓前的最后一夜,身子虽已熬得脱形,精神却好得出奇。
过了明日,接踵而来的便是登基大典、大赦天下、封后选妃、人事升降……而他的皇叔,他几乎都可以想象出那番场景,所谓的四海举贤,重理废滞。英王看看地上自己细长萧疏的影子,活像一头可怜的金笼困兽……
正月,皇七子李复登基,改元凤凰。
乌衣巷挂满了白灯笼,虞归尘自己手中也挑了一盏,和成去非两人仍着丧服倚墙而立。雪快要化尽。虞归尘朝前走了两步,俯下身去扒开墙角的冻土和碎石,枯干发黑的草根露出头来,低语道:“过些日子,自然就会春来草青。”
“这两年各地都冷得早,冬日尤为漫长,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