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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康城锦绣如昔,熙熙攘攘的人群,似乎和十年前并没有什么不同。
忽被老师找去,木涯并不意外,如他所料,他亦见到了几年不曾会面的师弟吴冷西。坐上长者,安详闲适,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不过都在映证着多年前的早有定论。
水镜三杰,世人哪里懂得,不过一人而已。
他和吴冷西两人下榻处在成府的一处小庄园内,这是成府名下除乌衣巷外唯一的宅子。位置偏幽,占地不大,因有些年份,又不曾正经修葺,看上去倒有几分落败。谁人又能相信这是乌衣巷成家的宅子呢?
刚用完早饭,吴冷西正置茶水,只觉人影一晃,抬眼时成去非已到门前,竟无小厮通报。
两人目光交错一刹,吴冷西早敛衣郑重行了礼:“大公子。”
身后赵器不禁好奇,多看了几眼眼前人,吴冷西是书生模样,眉长目秀,身上打扮素朴至极,却自有俊逸之气,一看便知不俗。
“子炽,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否?”成去非淡淡一笑,目光在他身上微微打了一转,一提步上了台阶,里头木涯已听见声响,缓缓抬起了目光。
初升的阳光恰巧打进窗格一缕,赵器难掩惊愕,眼前这人两鬓花白,一脸倦容,唯独那双眼睛仍是明亮的,像是春日里的湖水。这模样,倒像是村中那些面善的野夫。
“一别经年,去非拜见兄长。”成去非敛了方才那点笑意,作揖深深拜了下去。木涯笑了笑,一把扶住他:“伯渊……”
木涯的嗓音柔和谦逊,略带沙哑,似乎裹着说不尽的寒苦风霜。
待几人一一落了座,成去非暗中惊叹兄长面上沧桑,便不忙着问过往,而是直言其事:
“兄长性情澹泊,去非本不该叨扰,无奈我唯师哥可信任。我意欲举荐兄长为律博士,兼修新律,师哥可否愿意助我?”
律学要针对京畿百官,木涯半垂着眼帘,面上始终有几分笑意,赵器看他这般温良忠厚模样,做崇文馆的老师倒合适,但律学岂是常人能震得住的?
“你想重订律法?”木涯轻语,成去非一直注视着他,目中自有深意:“先人之法不是金科玉条,眼下禁网疏阔,自然不能率由旧章,法不阿贵,绳不绕曲,刑过不避大臣,赏善不遗匹夫尔。我意欲废八议官当,刚健中正,清明吏治。”
他的话意挑得清楚,吴冷西不由抬首望向两人。
“我没什么愿意不愿意的,只要是你的意思,我自当全力以赴。”木涯好半日才答道,微微抬眉笑看着他:“伯渊,老师看你看得精准啊!”
“师者自然春风风人,夏雨雨人,君父却不宜下车泣罪,我亦不能愦愦不明,行事不谨。”成去非同木涯对上目光,叉开话,“师哥厚爱去非,”又看了一眼他身上旧衣,“建康多风尘,再干净的雪白衣裳恐怕也要化作一身缁衣了,有劳师哥。”
两人对视一番,一切尽在不言中,好半晌,成去非才看向吴冷西:“子炽,你来得正好,廷尉署还空着要职,眼下就有案子,你能不能查?”
话分外轻巧,好似问的不过寻常琐事。
成去非丢了眼色给赵器,赵器便一五一十把石头城官仓失窃一案细细说了,坐中寂寂,等赵器说完,吴冷西已听出话外之音,他人虽不常住建康,建康的事情他却绝不陌生。
江左豪族林立,案子一旦牵扯到他们,尤其是高门士族,那是铁定查不下去的。
“我如查清,大公子您要怎么办?”吴冷西问的直白,赵器愕然地望了望他,心底暗叹:同门之谊果真不一样,大公子来了就单刀直入,一点不见生分,这吴公子问的也是直指要害……
成去非低笑两声:“你只要查得出,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冷西愿追随两位兄长。”吴冷西看着两人说道,忽对成去非微微一笑:“大公子说廷尉署空着要职?我了无根基,朝臣们会不会非议您?”
成去非端坐如松,目光沉沉,只道:“我便是你的根基,此事唯任人独亲而已。”
平静的语调下,是肃杀的寒意,外头春光盎然,吴冷西却觉眼前已漫上了一层秋霜。
“稍后,我会遣人送你去廷尉署。”成去非像是想起了什么,“几年前,你曾短暂致仕,也是在做刑狱之事,缘何骤然辞官,就此隐居山野?”
吴冷西眼中迅速掠过一丝难以言说的情绪,只淡笑回话:“既作过往,如今只要两位兄长在,冷西不会再离开。”
成去非便不再相问,几人说了数个时辰的话,仿佛不过故人寻常小聚,并无多少稀奇处。赵器在一侧立着,心思一时在眼前,一时在会稽,亦生岁月流水空逝去之慨,目光便又落到了成去非身上。
等事了拜别出门,成去非便吩咐赵器:“把郑重找来。”
作者有话要说:八议:议故、议亲、议能、议贤、议功、议贵等八项,这八类人物犯罪,不走一般司法程序,只能由皇帝在其指定官员议定后进行裁决,最终结果往往是宽宥甚至赦免,世家大族借此以避律法。
第一零二章()
春深见尾;日头一下毒起来,枝头的知了上来就没完没了地叫,石启容易犯困,大喇喇躺在平板车上脱了葛衫往脸上一盖;打起盹来。
牛车一摇三晃,这条道不好走;遮面的葛衫渐渐滑落一旁去了;石启只觉面上一热,一惊而起;眯眼看了看四下;并无异样;那赶车的家仆嘴里正哼着走了调的小曲,快活得很。
石启下意识朝额间抹了一把;只觉黏黏热热一手,低首瞧了,原是一滩鸟屎,石启暗暗骂了几句;顺手往车横木上几下蹭干净了。这泡鸟屎,虽拉了他一脸;困意却就此全无,放眼朝田间望去;只见农人们正低头插秧,走着十字步伐,左手出;右手插,一撮一撮十分麻溜,眼下也算正是布谷催更,劳燕护耕的时令,他一个挺身,径直从牛车上蹦了下来,前头家仆只觉后头一轻,回首就瞧见自家大人早气定神闲在浓荫底下撑起了腰,略略踱着步子。
眼前阡陌交错,绿莹莹的秧苗不见边际,看得人心旷神怡。
这差事不好干,从一开始他就清楚得很,不过倒也无谓,他素来没什么好名声,那些虚名他亦懒得驳,懒得挣。当初收到成去非的亲笔书函后,他便找人给自己打了口薄皮棺材,横竖不过一个土馒头的事。
那边主薄李统已瞧见他身形,忙忙赶过来,却见他仍敞着个怀,便笑道:“大人这也太随性了。”
石启哼哼两声,听那家仆唱曲唱上了瘾,仍不住嘴,实在不忍卒听,斥骂了一句:“阿三,你也听听你那破锣嗓子,调子走得这老牛可能给你拉得回来?!”
家仆讪着个脸,终识相闭了嘴,心底却打起腹稿来:小人还怕大人你剥人皮哩!不唱就不唱!
这边石启正要问眼前这块地丈量了没有,定睛一看,却见十来个人跑过来。领头的手里挥着一杆耙子便砸到了为首的里吏头上,那人便一下子栽进了地里。
府衙这些人自然也不甘示弱,断喝一声“反了你们”捋了袖子就上,两下里斗成一团。双方本不相上下,却见后面又跟着跑出些人来,手里照样操持着器械,目露凶光,怕是来助阵的,眼前这亏吃不得,官差们瞧见李统在这边站着,便往他们这里奔过来。
李统是白面书生,见底下人竟被这些农家子驱赶至此,不免上火,一张脸涨得通红,再看石启早一个大步上前,拦住奔来的一个,蹭地拔了他的刀,拎着直迎而上,冷笑看着这群情汹涌的十几个壮汉:
“怎么,这是要造官府的反?!”
说着仔细打量了一番,又道:“你们可不是平头百姓的样子。”
领头的这个,也是一声冷笑:“这里是傅氏的田产,官府前一阵早来丈量过了,今日又说来查人数,把傅家当什么了?当傅家朝中无人?”
这边里吏正欲辩白,被石启扬手拦下,只拎刀围着他绕了两圈,瞅得人头皮发麻,方长“哦”一声:“原来是傅家的田,我知道傅家上头有人,会稽内史沈大人是吧?再往上呢?对了,朝廷里御史中丞大人也姓沈,还有呢?乌衣巷成家同沈家有姻亲之由,乌衣巷,啧啧,那可就了不得了啊!”
领头这个见石启阴阳怪气,虽也素闻他好用刑法,是个猛厉之人,却仍不把他这县令放在眼中,只牢记主人的话,遂道:“石大人知道便好,傅家已给足了面子,查也查了,记也记了,事情可不要做绝。傅家知道石大人同乌衣巷成家有些交情,不过,大人就只甘心当成家的一条咬人的狗么?”
府衙众人忽听他出言辱人,瞬间变了脸色,不想石启早冷不丁拎刀便朝他身上着实砍了一道,疼得这人哇哇直叫,周围人见状立刻要围攻上来,却见石启一双细眼中闪着幽光,手里仍提着刀,任由那嫣红的血迹蜿蜒而落,只冷笑道:
“你一个区区家奴便敢辱骂朝廷命官,居然还敢论起乌衣巷来了!回去告诉你家主人,他便是想做乌衣巷的一条狗,还没那个脸!”
这人捂着伤口乱哼哼不止,眼中恨恨,死撑不肯示弱,竟丝毫不泄气:“好!好极!我们就看成去非能保你到什么地步!”
“阿三,掌嘴!”石启听他话里辱及大公子,不由大怒,喝了一声。阿三正愁满身的蛮劲还没机会使出来,一个箭步窜过来,上去便扇了这领头的一个耳光。这一掌手劲极大,顿时把他打得口吐鲜血,好几颗牙齿都混着血沫吐了在地上,再也出声不得。
阿三见他死狗般躺那不动,便一把提起,扔到了石启跟前。
这些家奴一时看傻了眼,其中一个机灵些的忽振臂一呼:“反了!反了!这是在打傅大人的脸呐!愣着干什么!上啊!”
说罢抡起了木棍,大吼一声就扑了上去,登时两处又扭打成一团。
这些人嘴里也不肯闲着,什么污言秽语都出来了,把对方祖宗问候了遍才解恨。
李统皱着眉,瞅了一眼石启,为难道:“这也太不成体统了,大人你倒是说句话啊!”
石启又哼哼两声,索性脱了罩衫,一把甩到李统面上,道了句:“李主薄离得远些,别误伤了你!”
李统慌慌把衣衫扯下来,定睛看时,石启早飞身上前,一脚便踹倒几个,他是练家子,十几斤的枪能耍得虎虎生风,这几个家奴岂是他对手?
“唉!这……这……”李统连连跌足,“这可如何是好!”
不多时,那些家奴纷纷倒地不起,哀鸿遍野似的,东倒西歪躺了一片,好不凄惨,石启嘴里骂道:
“本官早就想教训你们这些无法无天的狗东西了!今日倒自己送上门来!来啊!都给我押回去,大刑伺候着!”
他这边又冲阿三打了个手势:“扔车上去!”
阿三利索道一声“小人领命!”随即跟扔麻袋似的,一个个撂平板车上去了,眼见这一车拉不完了,石启便冷笑道:“再来一车,妈的,老子要让你们这些个疯狗后悔打娘胎里出来!”
这些人遭了毒打,又被猛得摔了一阵,早头晕眼花,只见出气,不见进气,李统见状忙上前去,要在平日里他定要劝诫一番,为官者不可口出污浊脏话,有**份云云,此刻也顾不上这些啰里吧嗦的门道,只小声提醒道:“大人息怒啊,这……毕竟是傅家……”
不等他把话说完,石启便打断道:“不收拾了傅家的狗奴才,后头还有一众等着呢,我正愁没地方杀鸡儆猴,山阴县十余户豪强大族,李主薄忘了?”
说着也不理会,大手一挥,示意阿三走人,自己则只身往田里去了。
李统愣愣看着他,眼见他走远,方想起来,忙跟在后头追,大叫着:“你倒是穿衣裳啊!衣裳!”
这边他刚跑起来,后头不知何时也跑来一人,却是石启家中婢子,这婢子是鲜卑人,眉高目深,白面黄发,身形也比江南汉人女子高挑许多,李统自然认得她,石启向来偏爱此异族婢子,对其毫无约束,抛头露面乃是常事,这些早为时人所讥,石启并不理会。
果不其然,那婢子丝毫没有汉人女子的拘谨矜持,只迈着两条长腿急里慌忙地跑过来,冲石启喊着一口纯熟的汉话:“你娘要死了,快些回去吧!”
石统连头也不回,只高声道:“死了便埋,找我有何用?难不成我回去了,她就能不死?”
李统早听得面上挂不住,便对这胡女说:“快把大人劝回家去,这是大事!”石启家中这位要死了的娘是继母,石启同这位继母的瓜葛,李统有所耳闻,听说本是庶母,不知使的什么手段,逼走了石夫人,石夫人就此很快病殁,这庶母便扶了正,这些都是陈年往事,却多少也是为这,石启的性子自与常人有所不同,年少时狂放不羁,为人又尤为刻薄,乃至酿下一场大祸,再后来,不知为何能为太傅成若敖所搭救,这又是后话了。
不料这胡女倒和石启一个性子,眨着一双绿幽幽的眼睛笑道:“他说的有道理,是我不该来。”说着竟又折身跑走了,李统匪夷所思地看着那一抹身影几下就跑远了,再看看那头已和农人攀谈起来的石启,不禁苦笑摇了摇头。
这边石启雷厉风行清查山阴大族隐匿人口的事,很快传到建康,不过大半月,已整理出过万的人口,就是成去非收到消息时,亦觉难免快了些。
派去督查县政的从事回来时,把所闻所见,一一禀了成去非,成去非一壁批着公文,一壁聆听,并未说什么,临到最后,才问:
“我听闻他光着膀子同一群家奴在田间地头就打了起来,可属实?”
从事忙道:“属实。”
那边几位尚书郎虽埋首于公务,却一直留心听着这从事的答话,自然也是想多知道些那石启的新鲜事,几人面面相觑看了一眼,脑中便各自勾勒当日场景去了。
“还有一事,石大人的主薄让下官给大公子带了些话,那位李主薄说,石大人的母亲去世了,可石大人却不以为意,不大守礼,无人能劝,还望大公子能出面训导,主薄另附了一封书函。”从事见成去非面上没什么变化,忙又补充此事,呈上了书函。
成去非手底笔墨这才滞了片刻,待看完书函,了解了事情缘由,已隐然察觉出不妙,想必丧礼已过,这个时候再提,多少晚了些,却也不曾说什么,只默然以示知晓,命从事退了。
待从尚书台归于家中,他在书房翻了半日的书,脑中忽一动,遂吩咐下去:“去请贺姑娘过来,就说我有事请教。”
第一零三章()
不多时;婢子过来回话:“大公子,贺姑娘睡了,不能前来。”
成去非闻言“啪”地一声合了书:“你见着没?”这个时辰,哪里是该睡觉的时候;刚用过晚膳没多会,她也不是早眠的人。
“见着了;姑娘是在歇息。”婢子小心回着话;心底突突直蹦,上回琬宁挨鞭子的事;人尽皆知;虽不知缘由;但都认定是贺姑娘犯了大错才引得大公子动用家法。这回更甚,她刚一进屋;便闻到一股子酒气,见四儿吓得白了脸,忙忙凑上来问东问西的,得知是大公子要传贺姑娘;四儿更是怕得不知怎么好了,原来那贺姑娘醉了酒正卧着呢;四儿便只拉着她衣角道尽好话,求她一定得瞒住了;好歹过了今晚,明日再去。
府里的规矩她们自是清楚,大公子向来厌恶他人醉酒;即便是逢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