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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难怪,她会说倘她父兄在,即便他成去非也不能这般欺侮她。
“你我,”他顿了顿,用那惯常的冷淡语气,“你我看来只能一别两宽了,是我不知你心意,才有诸多事发生,所幸,你我并不算有男女之实。”
正是这眼前人,眉眼俱冷,心肠也刀铁般,言辞间没丝毫的温度。琬宁只觉此刻心仿佛都被揉碎了,无枝可依,无人可恋,而他,素履之往,独行愿也,容不得她,也不需要她。
彼之良人,既无情,她只该心存敬意,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居,彻底沦为妄念,她这一生,注定生无根,死无穴。
不觉间成去非已欺上身来,双眸中的寒光教她畏怯,他把声音放低了:
“你那意中人,可曾娶妻?”
他冷笑不止:“他倘是有家室,妻妾成群,便是他的福分,倘是尚未娶妻,”
话遽然而断,成去非面上一片萧索,后续冷酷至极:“我这就杀了他!”
其言切玉断金,阴毒狠辣,琬宁脊背上的凉意登时窜上来,一时辨不清他话中意思,只想着钟山一事,他手上沾了多少人的鲜血,恐怕他自己也不清楚的罢?
琬宁呆呆望着他:“你,你……仗势欺人之徒……”
她对他如此大不敬,成去非反倒丝毫不动怒,伸手去勾她下颚,稳稳捏住了,容不得她半分挣扎:“骂得好,我这就告诉你如今的乌衣巷意味着什么,江左望族,去天盈尺,钟鸣鼎食之家,我这里开的是一言堂,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就仗势欺人了,无人能耐我何,懂了么?”
冷静之下,尽显压迫,他的性子本也是往里敛的那一种,从不轻易拿出身咄咄逼人,此番话了,他松开手,微微扬了脸,看上去竟有几分少年人的轻狂意气,同他一以贯之的沉稳大大不同:
“我仗势只欺负你。”
琬宁闻言,只当了真,脑中空空荡荡,身子一软,便伏在枕间嘤嘤哭了起来。
她身子剧烈起伏着,本藏于枕下的东西被挤出一角,随着一阵轻颤,滚落于地。成去非俯身捡了起来,是女子出嫁时压箱底的春宫瓷器,想必是杳娘尊自己的意思给送来的,他不过让她循序渐进,知道阴阳之道而已,她是姑娘家,已到了该懂这些的年纪,他自以为杳娘来教导她,并无不妥之处。
那一头青丝铺在眼前,烛光里闪着丝绸般的光泽,琬宁悲恸难忍,发丝已缠住了半边身子。
他的心思从不为谁而停留,而这颗心,总要为谁而跳动,成去非垂下眼帘,无声替她把发丝往一侧拢一拢,只觉潮气浸手,但听她呢喃了半句:
“烟雨姐姐,我怕……”
声音彷徨到仿佛贴着他心尖,他终还是把她轻轻扶在掌间,悠缓着揽入怀中,下颚抵在她鬓间,低低问:
“我就在这里,你到底在怕什么?难道你我真的是两心不同,难归一意?”
怀中人只是哭,成去非捧起她脸,温柔拭去面颊上的清泪,那修长的手指最终停在她花瓣一样的唇间轻抚流连,声音也不清不楚起来:
“你无须是男子,便可得我青眼……”尾音渐弱,他低下身子,凑近了,只厮磨着她的脸,若即若离,他有十足的把握来勾缠住她的心,唇与唇之间太近,他的气息似冷还热,包裹着自己,琬宁双颊酡红,身子氤出温热的汗意,已然情动,身子底下一阵发酸无力,软软地任由他托着自己后颈。
直到她喘息声起起伏伏,水波盈盈的瞳仁里满是雾气,欲拒还迎地撑着身子,成去非的吻才落下来,撬开她滚烫的唇,他要慢慢教她食髓知味,每一寸的纠缠都步步为营,很快,琬宁在他湿热的吻中细细低吟着,身子已软到不行,不觉微微仰面去就他,那种麻痒的燥意让她晕眩下坠,滑嫩的舌尖在懵懂之中尝试着更好地回应他,直到他渡过来的津液被她乖顺地咽下。
琬宁娇颤颤地浸在这片湿湿热热里头,仿佛魂魄都已经被这正不住密密吮吻着自己的人吸食而去。
便是这一阵又一阵的蜜醴荡在胸臆,琬宁却渐渐含不住这已交缠许久的吻,只觉呼吸有些难了,下意识轻轻推他一把,成去非瞬间察觉出她的抗拒,便止了动作,见她娇羞难耐,躲着自己,低笑一声:
“我弄疼你了?”
琬宁生平第一次处在这茫茫无绪的意乱情迷之中,如海似渊,脑中混沌异常,仍在颤颤喘着,并没听清他说了什么,成去非嘴角一直噙着意味不明的笑,也不逼她抬首,在起身前倾了下身子,在她脸颊处轻啄一下,继而抬眸,几乎是贴在她面上轻语:
“我来你这里,不是因为我闲到无事,只是我想来,便来了。”
说着缓缓直起了腰,“我还有事情要忙,你歇下吧。”
他可谓全身而退,方才的热身子,很快便又冷了下去。
这边书案上躺着一张大字,只一行:
思公子兮徒离忧。
他哼笑一声,随手折了起来,置于袖间,而后拉开了门,大步出了木叶阁。
琬宁脸上仍失着火,目光落到他换回的那方帕子上,紧紧攥在手间附在心口,唇畔似乎也还留着他的气息,她颤颤抚上自己已略微红肿的唇,心底早说不清是何感觉,又想哭,又觉欢喜,再无力气思考,只和衣倒向枕间,怀抱着帕子,扯过被褥把自己深深埋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素履之往,独行愿也。出自《易》,意思是尘世之中一人独行坚守也情愿。
中心藏之的下半句是何日忘之。出自《诗经》,女子对爱人表达深厚感情。
第90章()
小年前最后一次朝会;在东堂。
祖皇帝时,天子便常于东堂朔望听政,永贞九年,东堂发生过一次范围不大的密谋政变;虽很快平息下去,然这足以在天子心中留下阴霾;遂仍移太极殿正殿举行廷议。
自先帝始;才又渐渐恢复这一旧制。
英奴前几日终于等到成去非的《时议书》,当真是文如其人;格调高古;文风质朴无华;虽纵横捭阖,然结构绝不松散;有的放矢,辟理深刻,成去非这些年的政论文,他是一篇不落地读完了;此篇可谓集大成者,思维缜密;布局精妙,尽显大家之风。
今日主题;自然也就是评尚书令奏事了。
八坐丞郎、令仆尚书等一众四品以上官员,基本都到齐,分坐两边。
诸臣礼毕;英奴扫视一圈,淡淡开了口:“前日,尚书令给朕上了道折子,言土断等事,以解西北之困,朕看了,有所感触,西北边患,由来已久,是悬在建康头上的一把利刃呐!”
言罢示意内侍官捧了折子,立于御前,平平稳稳读了起来。
坐中诸臣自然也不是第一次见识成去非的文章,更有乌衣巷众人早先得了口风,此刻面上都还沉静,英奴从容看着众人,他们这些人,心思各异,肚子里早不知酿着什么风暴,便耐心等着谁来打头阵。
折子越读到最后,众人便越能咂摸清成去非的意图,终开始窃窃私语,低议起来。
待内侍官那尖亮的嗓音收了尾,坐间一片寂寂,众人都仰望着上头的天子,英奴也不说话,同大臣们默然对峙着。
总得有人来打破僵局。
中书令张蕴持笏道:“我朝承颠覆之运,起丧乱之后,人士流离,考详无地,故立九品之制,盖以论人才优劣,非为士族高卑,今宜一拟古制,以土断定,增府库之资,尚书令所言不虚。”
一侧顾曙接道:“今上,土断之计,依当下情势,势在必行,如今,即便是四境晏如,烽燧不举,且仓廪虚耗,帑藏空匮,一旦王师岁动,日用不给,安能外御异族?上则府库殚之,下则民力穷悴,日久必生祸端。”
看来还都是明白人,英奴不无满意地四下看了看,当初祖皇帝江东草创,豪族并兼,不得已睁只眼闭只眼罢了,如今府库空虚,民无定本,伤治为深,活水才能养鱼,世家们倘真明白这个道理,就不该阻拦土断。
这边尚书八座都在,依次排开就在成去非身后,举目望去,清一水的少壮派,那一头则是一众三朝老臣,其中几人已然行将就木的模样,不过是年轻人的未来罢了。
“君子当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老臣且问尚书令一句,可知天命为何?”颤巍巍出来说话的是左光禄大夫,也就是故去太尉温济之的从兄温兴。
温兴较太尉还要大上数岁,气色仍佳,两颊红润,听闻是服了韦公所赠仙丹之故,他是正经二品大员,如今朝廷三公空悬,他同右光禄大夫虞仲素便可谓是元老中的元老,纵服用再多的仙丹,眼神却仍含着不可逆转的苍然与衰老。
老臣们擅长不动声色,以理服人,众人知道一场辩论不可避免,便都正襟危坐,看成去非如何应战。
“天者,万物之父也。父之命,子不敢逆,君之言,臣不敢违。故违君之言,臣不顺也,逆父之命,子不孝也,不顺不孝者,人得而刑之,顺且孝者,人得而赏之。”成去非迎面而上,沉着应对,知道温兴的话头要往哪里引,且顺其意。
果真,温兴又问:“那么,为士何如?”
“士者,事天以顺,交人以谨,不敢失陨而已矣。”
温兴一笑:“善哉,为士者亦事天乎?诚如尚书令所言,违天之命,天得而刑之,顺天之命者,天得而赏之。尚书令可知何谓违天之命?”说罢望了望众人,目光殷殷:
“众位同僚,可知何谓违天之命?”
只见他笑叹看向成去非:“天使汝贫,而汝强通之,天使汝愚,而汝强智之,如是者,必得天刑。”
此话先发制人,已经把他成去非定性为天之罪人,温兴的老道处正在于自“天命”发端,让他成去非挖坑把自己埋了,
英奴沉沉注视着成去非,只听温兴身边的虞仲素悠然道:“富贵贫贱,天之分也,古之天地无异于今,古之万物无异于今,古之性情无异于今,天地不易也,日月无变也,万物自如也,性情如故也,道何为而独变哉?”
“两位大人此言差矣,”虞归尘的声音响起,众人难免意外,不禁都把目光投向了他。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以齐黎民,土断丈量土地,清查户籍,正是利出一孔,为的是富国强兵之用,这才是天之命。”
朝廷的命脉维系于人头税和田赋,这个理,无人不察,虞归尘面上仍是和煦,一番话却掷地有声。
“大尚书言强兵,意在武盛,岂不知历朝历代文盛则武衰,武盛则生灵涂炭,丰功伟业同礼崩乐坏不过一物两极也,如果一朝武将辈出,实乃黎民不幸也!”
虞归尘一语既了,立刻有人针锋相对,顾曙见状紧随而出: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不可不察,边关之患,系朝廷生死存亡,诸君难道忘了前朝旧事?何人又谓强兵只图开疆拓土,而非稳江山社稷?祖皇帝何等天纵英武,倘不是天不假年,定可荡平胡虏,一扫四海!诸君当勠力同心,为天子分忧,解西北之困,何来阻塞之辞?”
顾曙亦能作此等豪迈语,倒让英奴刮目相看,联想当日朝堂之上他曾力阻大将军毁禁军之制一幕,似有所感,忽忽若有所得。
倒是顾勉甚为不满,想丢个眼色给阿灰,无奈阿灰只端坐如常,似无感觉。顾曙其实自有察觉,佯作不知而已,避开那目光,犹自专注望着前头的成去非。
既搬出了祖皇帝,又言前朝頽隳之祸,四座一时寂寂,成去非方缓缓道:“诸位大人,赞成也罢,心有存疑也罢,无不都是为社稷着想,刚顾大人说前朝覆亡之事,我只想问诸君,倘有一日,贼寇濒临石头城下,诸君会作何举?”
他虽无咄咄逼人之势,却终究算是突然发难。
很快,角落里传来一句:“尚书令忘乎长江天险?贼寇难破城矣!”
成去非心底冷嗤,丢城失地,恐怕第一能想到只是这层了,便云淡风轻道:
“我替诸位想好了三条路,上策,退江南以自保,偏安一隅,割据诸侯;中策,隐居南山,携带家财,做个富家翁;下策,投江投海,以身殉国,留千古之令名。”
言及此,泠泠然注视着眼前众人,朝臣们面色一凛,多少有些不自在。成去非有意顿了片刻,继而一字一顿道:
“王业不偏安,正是我朝天命。”
这话听得英奴心头微震,此言绝不是不痛不痒的闲话,一时也为他那大丈夫之志而感慨,面上却温温一笑:
“想那先秦百家争鸣亦不过如此,圣人尚且可以坐而论道,事情不辨不明,土断既事关国体,就得务必成文,众卿各行其职,朕也好放心。”
天子之意,显而易见。
下朝的路,格外漫长,人群里,虞归尘的目光远远投过来,成去非仍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情绪难辨,只张蕴在其身侧似是相询着什么,而身后朝臣们三五成群仍在私议着。虞归尘缓缓在后面走着,和阿灰并行。
今日东堂众人反应,他并不意外,太傅在世时成去非便有此心,如今不过水到渠成罢了。这一事的前因后果,虞归尘清楚得很,知道他已等了许久,自己也曾和叔父有所提及,叔父只说年轻人步子迈得急不是好事,眼神里闪着质疑。
两人各自回了府,一直到用了晚饭,成府遣人来请虞归尘过去。虞归尘换了衣裳,正系着大氅,父亲忽从书房中走出。
“伯渊找你过去?”虞仲素声音清透,“我知道你二人交好,所以行事更要有分寸,事有轻重缓急,你要有数。”
父亲似乎已全然忘了今日庙堂上父子两人的争锋,虞归尘听出话里的暗示,微微一笑应声去了。
这边成去非换了衣裳,看了半日的书,双目不觉有些发涩,饮了盏决明子茶便起身打算出府,去迎静斋。他俩人许久不曾挑灯夜行,临近小年,街上热闹,倒方便体察民情。
刚过游廊,就见一点灯光浮浮沉沉近了,正是琬宁从樵风园归来,成去非料想她此刻见了自己,不知该是何等羞赧。果不其然,待琬宁看清迎面而来的人是他,心底只乱跳,口齿也跟着不清了,胡乱欠了欠身算是见礼。
“你见着我,跟见厉鬼似的。”他此时瞧她低眉朦胧的样子,心里倒是一动,便问她:
“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琬宁被他问的莫名,不禁微微抬首征询地看着他,成去非脑中忽想到一样东西来,遂道:
“你既怕我,我倒给你想了个法,等我回来。”
这话就更怪了,琬宁抿唇欲言又止,心底好奇又不乏隐隐的期盼,他在让她等着他,琬宁只觉那话实在是动听极了,脑中昏昏想着,便是等上一辈子,她也是愿意的。
等他抬脚离开,琬宁才抬眸目送着那袭身影渐渐融进一片暗影中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温兴那话是借司马光之言,意思是你穷你活该……
第91章()
有人提着朱红灯笼立于成府大门台阶之上;等近了,那人便提灯而下,虞归尘这才看清楚是成去非,两人便就着灯光往街上走去。
寒风刺骨;落梅气息凛冽,路经墙根;虞归尘俯下身拨开了冻土和碎石;底下尽是腐烂了的黑色草根。枯草死去的尸身裹在一层薄薄的透明冰霜里,无梦的长眠让人哀怜却又嫉羡。
何草不玄;何人不矜。哀我征夫;独为匪民。他心里很自然地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