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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回到内室,看这团扇,冥想半晌,也未能想通眼下这季节她抱着个团扇是什么情况……成去非对着烛光不住转动那扇柄,兰绣得很精致,两面都有,看来绣者很有功夫,成去非眼前忽一亮,团扇停在了半空。
杳娘本已在睡梦中,得知大公子传唤,利落起了身,简单盥洗一番疾步来了成去非的内室。
“把这扇子拆了,小心些,过后再复原,不能有痕迹。”成去非交待清楚,杳娘便在一侧细心置弄,等差不多完成,成去非接了过来:“你先在外头候着。”
这团扇果然有讲究,成去非小心翼翼抽出夹层中那薄如蝉翼的纱绢来,仔细观察半日,才放入水盆中,上面的字迹渐渐显露出来。成去非看着这短短几字,神色凝重,把纱绢又捞了起来,在烛火旁片刻即干,他扬手拎起,火苗瞬间吞没了那块纱绢。
成去非低唤了一声“杳娘”,杳娘便顺声而入。
“这团扇,之前可有动过的痕迹?”成去非问,杳娘摇首:“应该没有,看样子应是封好便没动过。”
成去非挥手示意杳娘退下:“修复好了明日还给贺姑娘,说是园子里捡到的。”话音刚落,府上的梆子声传来,已是四更天了,成去非揉了揉眉头,缓缓研起墨来。
“大公子,还是好好歇一歇罢?”杳娘犹疑开口,眉宇间不觉流露出母亲般的关怀,成去非声音里透着些许倦意:“知道了。”
心里却仍想着那贺姑娘此刻怕是哭昏了头,一时半会不一定留意掉了这东西……
阮氏一案后,秘书省秘书郎一职由张家张均担任,后虞归尘出仕,张均迁散骑侍郎,虞归尘便接任秘书郎一职。起家官需清要,虞归尘每日面对着密林般的书籍经典,远离前朝纷争还算清净。照常理,士家子弟秘书郎这一职是做不长久的,很快就会升迁。以虞归尘江左八俊的资质,如今该是黄门侍郎的位子才对。只是当前太傅都已不再来朝,他即便做了散骑常侍常伴君侧似乎也无多少意义。
本以为在秘书郎一职上,并无多大用处,不想成去非忽然造访,言及嘉平年间秘阁曾大力修缮一事,虞归尘对此并不清楚,不明白这话中风向,遂问道:
“算来也几十载过去,是先帝登基后不久的事?”
成去非负手而立,看窗外天地肃杀,语调如商秋霖雨滴空阶:“你帮我找样东西,带出秘阁。”
说罢转身同虞归尘碰了碰目光,两人心照不宣,他便提笔在宣纸上画了草图,着重标注,低低道:“这块砖应该是可以松动的。”
虞归尘轻应一个“好”字,并没有多问一个字。
司马门检查那一关,早被成去非安排好,虞归尘带出东西并不难。出了宫,照成去非所言,他并未回乌衣巷,而是去了十里外他的私宅听涛小筑。
竹筏破冰而行,成去非到时,屋内已炉火融融,上头温着酒,这处小筑修葺简单:篱笆墙上攀着藤蔓,门前两株梅树。十几岁时,冬日两人经常打了野味围坐一团大快朵颐;夏日则坐于院中,看满天星河叙话。彼时虞归尘长年漫游在外,相聚的时候并不多,如今两人皆在朝中,来往更便利了许多。
门外独留赵器把守,两人相视一眼,对面坐了。
“你要的东西。”虞归尘原封不动把东西推到他眼前,找到这样东西时,他十分诧异,难以想象成伯渊缘何能知晓这么隐秘的地方,而更让人错愕的是,眼前卷起来的绸布看上去,分明就是圣旨。
那颜色鲜亮,仿佛精细矜贵一如从前。
绸卷在灯盏下徐徐展开,成去非冷冷扫视一遍,面上并无一丝波澜。而待上面字迹全部暴露,虞归尘则瞳孔骤然紧缩,心底直跳,不禁望向成去非。
一块烫手山芋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落到了他们手上。
窗外野风直灌,两人身影在烛光中沉沉浮浮,好似缥缈无定的魂灵。
“那则传闻,竟是真事,阮正通死得其所。”
成去非如是说,宗皇帝的遗诏就清清楚楚摆在眼前,大儒,那个最深谙君臣纲常,人伦礼仪的阮正通,宗皇帝大行前唯一在场的人物,当真行大逆之事,一手便让天下换了模样,难道比不上今日大将军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那么,这几十年,他到底是如何度过的?夜深人静时,可曾有噩梦袭心?
可最匪夷所思的是,这遗诏,竟还保存在秘阁深处不为人知的角落!
嘉平初年的那次修缮,指向性一目了然,可阮正通为何还留着这份遗诏?或者说,他怎么敢让这份遗诏一留便是几十载?
“你是如何得知此物在秘阁?”虞归尘忽打断他思绪。
成去非有瞬间的沉默,只是一刹,虞归尘已捕捉到那一丝阴郁的杀意。
“那位贺姑娘于我,不知是福是祸。”他说的含糊,脑中全是她那张凄楚的脸,惊弓之鸟的模样,还有,猝不及防的一次拥抱。
简单说清来由,末了,成去非才道出心存于心的惑然:“她,怕是阮家的一条漏网之鱼。”
言罢方想起她是蒋家送进宫的表小姐,而这位表小姐,则是从阮家被卖的下人中找到的……事情似乎已有了若隐若现的线索,只需时日,定可查清。
“她性情文弱,经历此等大事,必惶惶不可终日,盘她底细,不是难事,”成去非说着起身,声音淡漠至极,走到火盆前,心底已起了杀机。
这件事她知不知晓,又了解多少,一切都是个未知数,而一旦遗诏外泄,便是翻天覆地的巨变,他,还没真正开始,远远没有输的资格,整个乌衣巷,仿佛也尽在眼前一刻了。
虞归尘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那些微妙几乎不留痕迹的变化,只需动一动,虞归尘便能感受得到,便也起身走了过来:
“也许这姑娘并不知情,那蒋家人更无从说起了。”
成去非凝神片刻,想起一件旧事,大概是嘉平二十八年,阮家人曾在武川镇救过蒋坤,当时皇商被劫一案,也是有不少人知道的,两家的走动,应是自那时开始。
墙壁上映着两人修长身影,火烧得旺,四处流窜着暖流,成去非面上已微微有了些热意,这份遗诏,本同遗闻轶事一样遥远而失真,充满了为人所乐道的杜撰色彩,而此刻,就在他的手上,一样让人如梦。
“毕竟是宗皇帝遗旨,当时许是犹豫,并不急着毁掉,后来藏于秘阁,日子久了,竟不便带出?”虞归尘娓娓道来,一时也觉得难以自圆其说,阮正通的这步棋,走得真是让人费思量。一旦这个东西被查出,莫说阮氏注定要被订在史册的耻辱柱上,就是整个天下都要变了!
秘阁之中,一直都有阮氏的人当差,这怕也是遗旨能得以保存的缘由。
“且不管他,如今早化累累白骨。待父亲清醒些,我再相问,此刻只你我清楚,”话并未说完,成去非留的自然,虞归尘只俯身把温好的酒端起递与他:“暖暖身子。”
成去非竟泛起一缕笑,回眸看他:“虞静斋,你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就会劝我饮酒。”
虞归尘有一瞬的懵懂,细细回想,似乎还真是这样,笑着先一饮而尽,微微一声叹息:“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言罢一饮而尽,这才又添了句:“那位贺姑娘,你有何打算?”
第四十一章()
刚放过一阵爆竹,琬宁只觉眼睛酸,黯然回房,正迎上婢女在插新剪来的梅,痴痴瞧了半晌,听后头有人唤一句“贺姑娘”才堪堪回首。
她认出是赵器,心底扑扑直跳,就是不见着他本人,连带着他身边人,都让人莫名慌乱,当晚发昏的糊涂事,后来无人时想起,简直羞愧得没法子,琬宁抿唇看了赵器一眼,只听他说:
“大公子请姑娘过去一趟,请随我来。”
说着引她出门,一路上,她心底翻江倒海,一想到那人脸面,自己先红了脸,出长廊被一侧伸出的枯枝划乱了鬓丝都浑然不觉。
她是头一回进他书房,不敢四下乱打量,单单嗅出那点子墨香,倒让人心生欢喜。这是她熟悉的气息,多少能抚慰人心,如此想着,先前的紧张才消解几分。
“小年都已经过了,府里没给贺姑娘做新衣裳?”成去非端坐几案前,手底笔墨游走如常。
琬宁没想到他上来会这么问话,不免揣摩他心意,自己没留意这事,还穿着旧服,怕是惹他不快了?局促想了半日,才挤出一句实话:
“府里给做了,是我忘记换。”
“贺姑娘以前在家里也这样?连年节的风俗都忘?”成去非语气似乎温和下来,可琬宁听着却生了几分难堪,只默默摇首。
“贺姑娘家是哪里人?”成去非低首一直不曾停笔,琬宁心底直颤,缓缓抬眼看了看他,迟疑不能开口。
如此耗着,成去非嘴角兀自一笑,继续道:“这个也忘了?”
无形的阴影骤然就压下来,琬宁面色一白,泪珠子已不觉在眼眶里打转,努力回道:“我,我应是镇江人,幼时在上元节同母亲走散,后来,后来被姨娘找到,送我进了宫……”
“我没问你这么多。”成去非轻飘飘就截断她费好大功夫才酝酿出的一番言辞,琬宁遂住了口,一颗心在半空吊着。
正煎熬,却见成去非忽搁笔起身,直直朝自己走来,琬宁不觉往后退了几步。
他一点点近了身,近到琬宁拿眼角都能瞥到那玄青色衣袂。
原来他身上是有味道的,凉凉的,似乎还掺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清甜。琬宁提着气,紧紧闭上了眼。
“我来猜猜贺姑娘的家世,”成去非突然抓起她的右手扬至眼前,一壁打量着,一壁缓缓说,“你中指有薄茧,是勤于书写所致,可手指却又白嫩细滑。你的字带着古韵,可见家学之好,你不但认得出《通典》的孤本,连内容也能默记于心。我听说,蒋家是从一堆要被卖掉的下人里找回的你,我倒想知道,谁府上的下人有这个本事?”
末了的一句骤然变冷,成去非随即放掉她的手,看她满眼的张皇失措,冷冷道:“说,你是什么人?”
见琬宁只是强忍眼泪,死咬嘴唇,还是一个字不吐,眸子一暗,面上全无表情:“你此刻不说,就再也没有开口的机会。”
琬宁见他满面的寒意,知他不是恐吓,脑中忽就冒出不知年月的传闻……乌衣巷成家大公子鸩杀发妻……可眼前人,她分明有过幻想的,乌衣巷成去非秉松雪之姿……那不是兄长的评定吗?
成去非默默望着她,不知她此刻发哪门子呆,她就这么直愣愣盯着自己,泪中自带难以言说的迷离,哀感顽艳,简直让他判断不出,她到底有没有听见自己说的话。
“我现在就可以杖毙了你,你要是不信,就不必说了,赵器,”成去非十分不耐,扬声喊了句,赵器便闪身而入,琬宁这才回神,心底一阵不寒而栗,知道他向来都是言必行,行必果的人物,此刻已哽咽不能声,断续逸出几个字来:
第四十二章()
赵器见状,不明就里;待见成去非打了个手势;连忙退了出去。
书房里只剩琬宁压抑入喉的啜泣,她极力忍着泪;可还是簌簌直掉:“我本是无名弃婴,不知生身父母的;丢在阮府门前,被他家下人好心捡去养。等长到六七岁;得夫人怜惜,养于膝下,算是义女,母亲和兄长教我识字读书,祖父也颇为疼爱,后来,后来;我不知为何,一家人,一家人全都没了……”她断断续续说着;捂住了脸;满眼的血污就在眼前一般,刺得人心疼难耐。
话至此,再也难以为继,她孩子般呜呜抖着,牙关都要咬碎了,成去非静静听她说完,心中疑团这才解开。他不是没往阮府上头怀疑过,可看她行径又不像世家出身的女孩子,这样算来,倒合情合理了。
“那你如何到的蒋家?”成去非又问,看着她哭,并无相帮之意。
琬宁凄凄楚楚望向他,小小尖尖的脸庞上挂满了泪,抽抽搭搭道:“我不认识蒋夫人,她把我带走认亲,我解释过,可夫人不信,认定我是她要找的人。”
一个皇商,胆量倒不小,大将军眼皮子底下藏人,还给送进了宫,最后终是个隐患落到了成府,这祸水留得好,引得更好,得阮氏真传……成去非仍冷冷瞧着她:
“阮正通犯的是谋逆大罪,你岂会不知?”
琬宁听他直呼祖父名讳,心底疼得直跳,鼓足莫大勇气辩驳:“祖父同先帝是君臣,亦是师生,他一生心血尽在先帝身上,唯恐有失责之处,呕心沥血,忠君不二,就是平日里教导子孙辈,也莫过于此。帝师所行,江左莫能逮也,再者,阮家功业不过治学,一无问鼎之心,二无起兵之力,那罪名,不过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们,你们未必不清楚,只是不肯说句公道话罢了。”
一席话说得顺畅无比,直到末了,她眉眼中复又漫上一层悲哀无解。成去非这才好好打量了一番眼前人,明明语气胆怯低缓,可说出的话却条理清楚,有几分伶牙俐齿的意思,和平日里大不相同。
果真是儒学门风教出来的女孩子,字字不离君臣之道。
“你对阮家,就这么有信心?”成去非轻轻挑起她下巴,逼着她同自己对视,一双漆黑眸子似乎要看到她心里去。
琬宁仍含着泪,隐忍得双目通红:“无论他人如何说,我只信祖父。”
“信他什么?”成去非目不转睛盯死了她。
“信他所有。”豆大的热泪顺着脸颊蜿蜒而下,成去非的手指也跟着濡湿了一片,遂松开来,可目光仍不肯放掉她。
“这件事,你还跟谁说过?”
琬宁避开他犹如利刃的目光,缓缓摇首,她悲伤难抑,又要招架他,早已支撑不下,整个人仿佛大病一场,虚弱得很reads;。
“你既是阮家的人,我便不能留你。”成去非终于抛出这句来。
明明冷酷至极的一句话,此刻,竟带着混沌的意味,琬宁默然片刻,方喃喃低语:“我知道,这个我懂……”
嘴里说着,脑中一些意念莫名清晰起来,她突然间倒不觉有多害怕,像是一股渴念,一股解脱,乍然就来到眼前,叫人没办法拒绝。君子不枉死,这是阮家人教给她的,可还有那后半句……
不苟生。
当时,她到底是年纪幼,身边又有烟雨,突如其来的变故一下就打垮了她,她稀里糊涂被命运推着走,眼下成去非要自己死,未必不是好事,她不必再等烟雨,去陪伴母亲兄长,就真的再也不用分开了!
这世上,没有永远的秘密,这个秘密,从一开始,于她,就沉重得异常。
琬宁拭了拭泪,哀哀抬首:“我求您一件事,把我埋鸡笼山,朝着阮府的方向,行吗?我只求这个,望您不跟我计较之前的隐瞒……”
话还不曾说完,但觉一股腥甜直冲上来,“哇”地一声满口鲜血便喷了出去,成去非见她面色煞白,身子摇摇欲坠,几欲跌倒,一把扶住了她,一具柔软的身子便落入怀中,她尚存一丝清明,痴痴盯着他的脸庞,嘴中呢喃,成去非只得靠近她唇畔,原还是那句哀求:
“求您答应我……”
说罢轻轻歪在他脖颈间,再也没了言语。
少女特有的馨香之气混杂着淡淡血腥的味道,顷刻就沾染于身,成去非皱了皱眉,她竟还惦记着狐死必首丘,几句话下来就这么晕过去,还真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