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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臣本纪-第18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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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曾想,这些话,不过出于一个小小的寒门之口。

    一时心底热流乱窜,英奴不觉间向前倾着身子,似要把那些话刻进身体了一般。

    忽然,韩伊又提高了声调:“臣今日说了这番话,便再也没想着活着走出这太极殿,纵使臣改变不了什么,可臣不悔!臣子当履行的义,臣已行过,只盼,”他呜咽不止,目光却仍如雷般闪烁坚定:

    “只盼今上励精图治,终成一代明主!”

    英奴胸臆中的酸甜苦辣一并泛了起来,冲得喉咙难受,眼眶发热,一时不能自持。口齿间似乎亦有万千言语要说,他便也能体会一次何为君臣推心置腹,可最终还是断于唇畔……

    他眼下什么都做不了,无力感瞬间让他清醒,他唯有和那些沉默的臣子一样,继续沉默罢了。

    “韩大人原来是要死谏,”成去非纹丝不乱,面无表情瞥他一眼,手臂微微一扬,指着大殿漆柱:“韩大人一头撞过去,便可成全了自己,可置今上于何地?”

    尾音罕有的凌厉,韩伊听得有些迷惑,怔怔望着成去非,成去非别过脸不再看他,只看着英奴,躬身道:

    “今上,韩大人果真是得了失心疯,该拖出去廷杖,不能让他再这么胡言乱语下去,有污圣听!”

    英奴即刻会意,面上登时露出几分震怒,打了个手势:“来啊!二十廷杖!”

    语音刚落,便有提刑太监过来拉扯,刚架起韩伊,就见长史已闪身拦了一道。

    太后不足四十,虽不再是年轻,却风韵正佳,平日里只觉端庄不可侵犯,此刻凝神听人说事,一双眼睛竟存着几分少女般的专注。许侃当年在京为官,也是知道太后美艳的名声在外,从妃嫔到皇后,再到太后,这一路,怕是也少不得艰辛。

    “士衡,听你说这么半日,想来先帝九泉之下也必感宽慰,”既说到先帝,太后不觉带了几分哀伤,只是这么片刻的功夫,正让许侃瞧得清楚。

    随即换了话锋:“当初先帝离不开你,如今还是这个道理,今上也万不能没有你。”说罢幽幽看许侃一眼,许侃自然听出话外音,忙起身行礼:

    “臣本出身微寒,蒙先帝不弃,才小有所成,如今先帝仙逝,臣自当尽心辅佐今上,以慰先帝之灵!”

    等的便是这番表忠心,太后甚是满意,她了解许侃的性子,粗中有细,爽直能干,先帝当初放他到荆州的意图,他又不是傻子,自然了然于心。他若真是那种奸猾之人,先帝也不敢让他在荆州一呆就是数十年,任是当初朝气蓬勃的青年人,也熬到两鬓微染霜雪的年纪。

    看他眼角明显多了的细纹,太后是真有了些感慨,遂虚扶一把,许侃这才重新归位,太后正欲说些安抚的话,听外头有人来报:“李大人求见太后。”

    寻常一句禀报,却听得太后身子一僵,便端起茶,拿盖儿刮了刮浮沫:“瞧,你们这些故人,说来都来了,平日里就是太过冷清了。”

    许侃敛容点头称是,见太后打了手势,便朝门外望去。

    外头李丛礼打帘而入,按着礼数毕恭毕敬给太后请了安。太后心头微微一颤,纵然彼此都不再是当初的少年人,此刻重逢,竟也有那么一丝酸楚不觉溢上心头。

    当年先帝还是皇子,她刚嫁过来,那时宗皇帝还在,喜欢在东林狩猎,恰巧逢河朔来人进贡礼,獐子、鹿、马匹献了不少。她同先帝一起参加那次狩猎,很快,就瞧见一少年人英气勃勃,策马而来,眉宇间掩饰不住的野性,她只消一眼,心里就乱了,这才意识到原来男人还可以这样。

    等到后来设宴,他醉酒无意冲撞了自己,那双眼睛跳跃着的肆无忌惮,她记了好多年,每每忆及,那颗心照例突突直跳,带着难以言明的欢愉。

    如今这双眼睛,依旧动人,只是亦被时光消磨去了棱角,太后等他和许侃各自寒暄完,才微笑道:“李大人不远千里而来,哀家倒过意不去。”

    不等李丛礼回话,许侃窸窸窣窣起身,躬腰道:“臣就不打扰太后同李大人叙话了,容臣告退。”

    这点眼力劲,许侃还是有的,太后便好言道:“到建康两日也没闲着,你且先去歇息。”

    许侃谢了恩,便提步出去了,偌大的西堂只剩太后李丛礼两人,就是连黄裳都是在外头候着。

    四处骤然空寂下来,太后心头漫漫升起一丝拘谨,那心情,倒像未出阁的姑娘家,想到这,太后不由无声一笑,自己也是经过些风浪的人,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就算当日暗生了些情愫,也该早烟消云散了才是呀!

    倒是李丛礼一直留意着太后神情,见她这么兀自一笑,心头竟惘惘的,仿佛她还是当年的模样。待太后望向他,他才自觉有些失态,忙掩住了,从容道:

    “臣记得太后尤爱骏马,这次特意挑了十匹汗血宝马,倘能得太后青睐,臣也算没有白来一趟。”

    李丛礼早不复年少狂野,眉眼神情间圆融世故,言行皆合分寸,太后听他把客套话说完,到底还是有些失落,她哪里是爱那骏马,不过是爱屋及乌罢了。

    “大人有心,哀家领你这份心意。”太后莞尔,“难得大人还记得这么清,其实大人不提,哀家自己都快忘了……”这句到最后,声调暗了下去,太后眉宇间已浮上一缕怅然,倘一直这么按着规矩你来我往,李丛礼倒好接话,眼下,竟一时续不上了。

    “大人不在建康,不知这里头的难处,尤其是先帝大行之后……”说着太后竟掏出帕子掖了泪,面上平添了委屈,李丛礼自然清楚她言中所指,心底犹豫了一番,到底没接这茬,只例行安慰:

    “太后不必多虑,今上年轻有为,就是历朝历代,也不全是顺顺利利就过去的。”

    太后听言心底一凉,便凄凄抬起脸来,视线在他眉眼间流转,似带幽怨,没由来叫人从心底怜悯。李丛礼心底一阵慌,回避了目光,半日不听太后言语,正酝酿着言辞,不想太后轻叹一声:

    “罢了,各人有各人的难处,总不像少年人那会,无忧无虑,仿佛天底下全都是叫人欢喜的事情。”

    这话无端勾起了李丛礼的回忆,是啊,自己那时候意气风发,莫说河朔大地,就是整个天下,都仿佛踩在脚下一般,如今,就是一个河朔,他都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应付。

    至于眼下建康这暧昧不明的态势,他不能轻易涉水,到时没得一分好处,反倒惹了一身麻烦,那就得不偿失了。

    可眼前太后分明又用一种含蓄的眼神望着他:

    “我听闻皋兰的夫婿没了,怎么回事?”

    皋兰当初回河朔不久,便与雁门郡太守之子成亲,怎料,刚过门没几日,那年轻人便突发急病暴毙。好在对方是爽快人,反倒劝皋兰再嫁,无须守丧三年。

    太后既提起,李丛礼面上便流露几分伤感,把事情来龙去脉简单陈述一番,太后例行公事般感慨几句,又说:

    “她若心情不好,送我这里来,我一直都喜欢皋兰这孩子。她走后,我倒觉得无趣很多。”

    李丛礼应了一声,脑中不禁想起当初给皋兰算命的那先生,说此女日后贵不可言,这刚联络了雁门郡,人便没了,算哪门子贵不可言呢?

    “臣叨扰太后多时,容臣先行告退,太后也清净片刻。”李丛礼见再无其他话可说,便起了身,太后抬眸看了看他,一双凤目里柔情辗转,李丛礼只得避而不接。

    “方才许侃说他并未下榻官舍,我想,还是尽量住官舍的好,毕竟外头人杂。”这一番话倒是真带着几分私情了,太后徐徐说着,仿佛是妻子交代即将远行的夫君。

    李丛礼听出话音的微妙变化,谢了恩,等出了西堂,才长舒一口气。脑子里反复重现着太后说最后那番话的神情,心底竟也不觉起了变化,等下了长阶,方想起许侃来,到底有些不快,先帝果真信任许侃,四大托孤重臣里,也唯有许侃不是内堂之上的廷臣了。

    不住官舍?李丛礼想到这,面上浮起一缕嘲讽的笑,荆州许侃果然与众不同……

    许侃下榻的客栈,在建康城郊不起眼处。本来城内是设有为外地官员进京歇息的官舍,许侃住不惯,大都自己寻住处,好在并不久留。

    客栈简陋,饮的是大碗酒,配二斤牛肉便好。许侃年轻时好侠,有豪气,颇具气干,如今已过不惑之年,性情一丝未改。带着一众人只管饮酒吃肉,饭饱骂娘。

    因入夏不久,建康暑气尚无,街市热闹,许侃执酒而起,倚着栏杆,不禁朝远处眺望。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粉黛笙箫,目断魂销,果真一派繁华好地方!许侃暗自赞赏,不由露出笑意。

    待酒尽,刚转身,便瞧见楼梯间缓缓上来一年轻公子,两人四目迎上,都有些意外。

    他亦像今晚的父亲那样,露出罕有的笑意,极为浅淡:“你跟着我多少年了?”

    兰珠被这无头无脑的话问住,犹疑回首望着他:“奴婢八岁便跟着您了,那时只管替您传话。”她的大公子,记性向来好,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日子过得快,辛苦你了。”他的笑似有若无,端起已备好的东西,语气平淡流利:“顾府送的梨花春,你尝尝,晚一会顺便给杳娘也带上些。”

    成去非的眼睛仿若夜阑风静时蒹葭丛中黝黑的潭水,兰珠并无丝毫犹豫,大公子的话,是她唯一要听的,这一点吩咐,她从未忘记。只是突来的温情,她满腹狐疑。

    柔软的身体很快倒下,清丽白皙的面庞渐渐被血染红,成去非静静等她断气的那一刻,十年忠心为仆,这般也算死得其所了。他不去看她的双眼,只望着几上灯火。

    “赵器。”成去非踱步至门外轻唤,赵器应声而入。

    “打一盆温水来。”

    洗净自己沾满血迹的手,又用丝绢一丝不苟地细细擦拭过一遍,手指在烛焰照耀下显现出近乎透明的白。

    “葬我母亲身边,另送些财物给她家人。”成去非转身吩咐,拂袖而坐,“她家里还有个妹妹,待出阁时多备些礼。”说罢不由想起母亲,记忆中的寒意便幕天席地而来。他抽出一沓公文,很快忘却会稽的那段过往,长夜漫漫,还有太多事等着他亲自去做……

    册封大典在太极殿举行。

    香案设在殿庭中央,冠席和醴席则分设东西两阶,有执事的宫人各自托着冠笄等物鱼贯而入,时辰一到,奏雅乐,提举官声音高亢响亮宣布着训辞。琬宁远远看着这些,眼眶中不觉蓄满了泪。

    公主神情中看不出悲喜,但台阶下整饬划一的禁卫军,却如森森武库般刺眼,恍惚间,让人以为这是要出征的前奏。

    大典过后,便是连日的阴雨,雨势很大,太极殿仿佛被浸泡得将要失去根基,西北失守的消息则在这片淫雨霏霏中被送入太极殿中。透过雨雾,檐下横向站着一队神色黯淡的侍卫,瞪着空洞木然的眼睛懒懒地注视着眼前铺天盖地的雨雾。风悄然而动,太极殿中依然一片死寂。

    “今上,边防五郡俱已失守,镇西将军周承宗殉国。云中郡谣言四起:朝廷不会再管他们,因此很多地方城门大开,百姓自觉归顺漠北王庭。而胡人入城后却大开杀戒,劫掠一通后逃之夭夭,只留一地尸首……再不出兵,恐怕,恐怕沙洲甘州等地皆不能再保!”复命的是征西将军的副将裴重旭,皇帝静静听完,缓慢而艰难地看着底下人:“胡人怎么就突然破了五郡?”

    裴重旭目光流转,仿佛这个问题回答起来更为艰难,只能匍匐于地深深叩首:“臣有罪,未能保边疆安宁!”

    一阵气短,皇帝目光却忍不住去寻找乌衣巷一众人,而建康王早已出列,眉眼处的刀疤微微上扬:“今上,自然不能等到胡人兵临石头城下再迎战,臣弟恳请皇上速速出兵!”

    “那,大亲王以为当下,谁可堪大任?”皇帝略略惊诧地看着他,先前一直阻挠出兵的正是他,言胡人凶悍只可巧避不可强攻云云,如今倒这般杀伐决断了。

    建康王扫视众人一圈,目光定格在皇长子身上,转身按剑道:“西北军心已乱,建康再遣常人,不足以定人心。臣弟以为,胤泽勇毅刚强且得人心,可坐镇西北。”

    英王心头骤然发紧,不禁暗自打量兄长一眼,果然,纵然是兄长这般沉稳的人,也变了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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