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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眸中突迸一丝光芒,却又陡然黯淡下去。皇甫谧知他心结,好言继续相劝:“大将军雄心壮志,日月可鉴,只是西北棘手,大将军若是想夺西北军权大可不必急于一时,若是想驱逐异族,开疆拓土,那更要从长计议。”
“西北边关,纷扰不断,成氏毕竟能守得住国门,大将军贸然插手,易陷囹圄,不如先握稳京畿大权,再作图谋。”
肺腑之言,鞭辟入里,他岂能不懂?眼中却有恨恨色,假若不是他那庸碌皇兄无所建树几十年……念及此,手底力道不觉重了许多,却是空无一物,只化作紧握的拳。
皇甫谧知道他已上了折子,可王宁远不是能镇守一方的人才,更何况并州之地,胡汉杂居,又岂是他们这些长居富贵乡的公子才士所能驾驭的?
只是大将军一意孤行,他也没过分规劝。其实他不是不能理解大将军的心情,毕竟西北是他这一生心结所在,即便这次布局有些急进了,也当是多年的一个宣泄吧,而眼下,众人以为看出大将军意图,撺掇着就此插足西北诸事,他却不能再放任不管了。
大将军眸中扑闪着精光,半日都没再说话。
“禁卫军之权最为要紧,大将军可上表奏请领军将军温济之为太尉,再荐您妻弟接任此职。温济之素与四姓亲善,架空他,等于先砍了乌衣巷一条臂膀。禁卫军大权在手,西北我们自可慢慢图谋。”
听了皇甫谧这番话,大将军身子才渐渐松弛下来,默默颔首。
皇甫思虑半晌,又道:“长公子今年虚龄十六,当日成去非入朝辅政也不过这个岁数,吾等将力荐长公子出任黄门侍郎。”
说到子嗣,大将军不由一阵心冷,长子凤宇资质平平,幼子则更叫人伤怀,竟是个痴傻东西,连话也不能言语,人丁零落,不能不叫人痛心,想到这,眉眼处难免有些落寞,皇甫谧只好再度婉言相劝:
“听闻石俊常送美人与海狗肾,身子不可不补,但凡事,总不宜过重过急……”说到这,皇甫谧颇为尴尬,终究是私事,他不好过问,便不再多言。
大将军若有所思,陷入沉默,连皇甫谧也不知他此刻所想了。
成若敖默许,顾曙在度支方面天分颇高,年轻一代子弟中,确为出类拔萃者,值得信赖,他的族兄顾玄与之相差甚远,正考虑度支尚书一位要不要易人,忽想起前一阵的传闻,问道:
“上回从方山津运往浙西的一批货物,听闻多亏有人及时查出船有问题,才避了一场祸端,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此人叫徐靖,一直都担着巡查漕运的职,很干练,晚辈正打算举荐此人,”顾曙正思量如何插入此事,不想尚书令主动提及,便起身作揖行礼,“大人,徐靖乃勘验造船的奇才,又有多年漕运历练,晚辈想荐其为京都监运御史。”
前一阵,前京都监运御史因抱病请辞,一直无合适人选,难得阿灰有心,不过这个位子掌着重权,徐靖门户太低,上来就担此职,多有不妥。
成若敖遂打了个手势:“阿灰在这里不必多礼,既是你看中的,没有不允的道理。不过,日前先担着津关勘验官一职吧。”
“大人爱惜人才,晚辈先代他谢过。”
顾曙清楚成若敖所虑,不再强求,忽想起柳心坊那边不知情况如何,便起身告辞,成若敖也不留他,命人挑灯相送。
刚出了成府大门,石板路上有急促的马蹄声传来,顾曙着意候了片刻,等瞧清来人,便立在阶上,只见丁壶一个利落下身,直朝自己奔来。
“那江彝,被钱荻扔河里去了!”
顾曙毫不意外,只低笑:“荆州的人可淹不死。”
“不,公子,那几人是被绑在一起沉了河!”
顾曙垂着眼睫,似笑非笑:“确定?”
“确定,小人一直有盯着,到现在那几人都还没个踪影!”
“你再去查看,不要走开,我晚些时候到。”顾曙心里有了数,敛了衣襟,正欲提步进成府,身后有马车缓缓停住,只见成去非打帘而出,顾曙知道他这是从虞归尘听涛小筑那里来,便先折身行礼:
“大公子。”
“阿灰来了,”成去非淡淡应一声,“一起进去吧。”
顾曙笑道:“本是该走了,突发急事,既然大公子在,我就不进去了。”
成去非收了步子,这才回想方才那过去的身影像是丁壶。
“柳心坊出了事,听说钱荻把江彝等人沉了河,子昭恰巧在那附近夜游,遂遣人来知会。虽不是大事,还是要告诉大人一声。”
这些人是怎么碰到一起的?成去非心中存疑,抬眸看向顾曙:“何故?”
纵然是灯光昏暗,顾曙也能察觉到那目光中的压力。
那多是江左子弟酷爱游乐之地,许侃怎么会由着手下去那里?许侃绝非喜爱浮华之人,这一点整个江左都清楚。
顾曙也从容得很:“尚不清楚,不过既是在柳心坊,想必和官妓脱不了干系,那几人是捆了扔下去的,怕是上不来了。”
见成去非似在细思量,顾曙接了小厮的灯,让了礼:“天晚了,曙告辞。”
“人还在水里?”
“既是大将军的人,别人不好插手,”顾曙停住,轻轻摩挲着灯杆,“更何况,柳心坊那边多是少年子弟胡闹,不一定有人认得他们,就是认得,也管不到上面去。”
“阿灰,你去捞人,再去趟大将军府邸,该怎么说,你清楚。”成去非自己便拿了主意,顾曙颇有意外,又听他说:“这事是你家里凑巧碰上的,我们不便出面,你去最妥当。”
“我明白。”
一路脚步轻快,顾曙带人径直去了柳心坊。
水面已复归平静,两岸看热闹的人群早已散尽,就是柳心坊也依旧灯火璀璨,欢声笑语不休。一个区区家奴,竟真敢动许侃的长史,顾曙冷冷看着粼粼水光,他唇峰分明,嘴角弧度生的好,勾起那么一缕嘲弄的笑,也叫人看不出名头。
大将军家奴钱荻因官妓酷杀荆州刺史长史江彝及从仆一事事发突然,翌日便在朝野传开。消息传到西堂时,太后正潜心修佛,殿内紫檀香袅袅而起,太后默然半晌也不见起身,殿外长报的太监不敢出声,直到黄裳低声问道:“太后,您瞧着这件事怎么处置好?”
“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太后面容安详柔和,缓缓捻着手中的佛珠,“大将军和许大人是故交,总不至于因这点事就翻脸。他们二人商议着怎么了结,就怎么了结,你去告诉今上,让他们自己拿主意。”
黄裳躬了身子低首笑言:“太后明鉴,这是好法子,老奴这就去找今上。”
此刻的英奴,早得了消息,待黄裳过来传太后话,他暗暗长舒一口气,母后果真同自己想到一处了。转念又想,不这样处置又能如何?他是能得罪许侃,还是可以招惹大将军?大将军锋芒正盛,而许侃亦非省油的灯,荆州屯着重兵,到时许侃打着“清君侧”的名号顺江而来,自己能逃此劫?到时,乌衣巷坐收渔人之利,再立新君,朝中又一轮腥风血雨的清洗……想到这,英奴冷汗涔涔,不能再往下想去。
而常人不知的是,许侃和长史之间情谊并不寻常,少年时一起街头卖苦力,战场上同趟死人堆,生生死死几回,一辈子够他人活几世用了。
打捞还真费了些功夫,泡了一夜,人变形得厉害,惨不忍睹,众人见状几乎都要吐出来,丁壶提醒顾曙是不是找人修一修遗容,顾曙否决,亲自来送尸体。
许侃骤然得知噩耗那一刻,险些晕厥,血气翻涌顶得全身失了火一样,直想拎刀砍人,忆及年少时和江彝所行杀人越货旧事,悲从中来,自己颓然跌坐下去。即便如此,却仍太清楚自己得按住这股仇火,眼底情绪翻江倒海,掀了白布只瞧了一眼,便一言不发坐回了原处。
“家弟夜游时偶得知此事,只可惜晚了些时候,具体事宜也不甚清楚,抱歉。”顾曙三言两语说完,也不多做解释,看了看许侃脸色,揖手行礼道:“大人节哀,曙不宜打扰,告辞。”
许侃这才回神起身送客:“多谢顾公子把人送过来。”
顾曙眉眼处浮上几分悔色:“大人留步,彼时曙无心之语,竟出祸事。”
“顾公子言重,”许侃眉头紧锁,“公子肯出面,侃感激不尽。”
刚送走顾曙片刻,小厮忽来报:“大人外头有人求见!”
许侃眉眼里皆是暗火:“什么人?”
“大将军请大人去一趟!”小厮压低了声音,许侃不由冷笑,凝眸看了看地上那几具未寒的尸骨,撩衣而出,果真,台阶下早有人满脸带笑恭恭敬敬迎了上来。
马车载着许侃过去时,顾曙在轿中掀了一角帘子,已看得一清二楚,低声吩咐了丁壶:“跟上,看往哪里去。”
大将军府邸规模辽阔,极具气派,许侃下了轿,驻足打量几分,才拾级而上。
家奴在前小心翼翼引路,九曲回廊纵深曲折,直到近了听事,半丛凤尾后闪出人影来。
“士衡兄!”大将军朗声而笑,连连拱手作揖信步而迎。许侃眉眼里也爬满了笑,借势让礼:“大将军!”
大将军见状遂近身执手,许侃也不挣脱,顺着他的力道,两人倒像多年未曾谋面的老友携手进了听事。案几上奉着好茶,两人敛衣而坐,大将军亲自端了茶水递与许侃:
“仔细算来,我和士衡兄已相识十多年,昔日宗皇帝在世,士衡兄为侍郎,常与君见,不知士衡兄可还记得旧事?”
“大将军昔日风采,犹在眼前。”许侃颔首而笑,“只可惜侃如今远在上游,不能常睹大将军风姿,实为憾事。”
大将军抚掌而笑,“士衡兄说笑了,”说着忽收了笑,拍了拍手掌,“冒昧请兄前来,其实是有要事,有个人,得交给士衡兄。”
立于英奴身后不远处的着作郎,这一幕幕看下来,手底不曾停歇,此刻也只呆呆望着大将军,方才这一连串的对呛实在精彩,他一个字不敢漏,虽然脑中还迟迟不能回神。
长史见状,也早跪了下来,殷殷唤了声“大将军”,这一声不打紧,后头呼啦啦跪了一片,齐齐跟着唤道:“大将军!”,英奴看得心底倒抽凉气:万人齐心呐!这是要逼宫?!
“不偏袒,不徇私,王道才能宽广平正地实行,今上明鉴啊!”长史声调越发高亢,英奴都记不清这是第几回让他“明鉴”了,吼了半日,只怕当天子是死人,遂牙关咬紧,只沉沉望着底下众人,不等他开口,就被新一轮齐刷刷的“请今上明鉴”震得头昏脑涨。
“臣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徒!”韩伊怒目相视,一一指着眼眼前这跪成的一片:
“你们这是逼着今上赐礼!其心可诛!大将军无大功而加九锡,这难道不是图谋篡位的先兆?!你们到底是在逼今上,还是逼大将军!”
……炸雷一般的声音,仿佛一把重锤将整个太极殿都劈裂开来!众人张口结舌:他韩伊是真的不打算活着走出太极殿了!
这句话仿佛带着一股巨力,把每个人都抛上了云中雾里。长史霍然起身,一个箭步上前,只恶狠狠瞪着韩伊:
“公然诽谤诋毁亲王,无视高下尊卑之别,韩伊你那圣贤书都是个屁!”
这下太极殿上更是愕然,长史如此粗鲁无惮!场面完全失控了!
好极!好极!
英奴简直不知此刻该哭还是该笑,这些人是在太极殿……天子之殿啊!方才还知道顾些颜面,唇枪舌剑,你来我往,眼下,索性破罐子破摔,犹如市井骂街,什么君臣之礼,什么寡义廉耻,全都顾不上了!
着作郎听得瞠目结舌,头上不觉沁出了细汗,也顾不上擦拭,手底却迟迟不敢落笔,谁人敢记?便是这上下千年的史官,怕也不曾亲睹如此荒唐的场面!
“今上!请恕臣方才失言,臣自当领罚!不过,韩伊他这是大逆!这才是其心可诛!此言此语让大将军无立足之地也!又公然离间天家骨肉,已是罪责昭昭,天人共赌!罪不可赦!”长史似乎想起来上头还坐着皇帝,却字字咬得清楚,有如切金断玉:
“若容此人活着,天家便要沦为普天下的笑柄!”
这世上最可恨得便是这种道德之辞了!英奴一阵目眩,等堪堪回过神,好不易才寻到中书令张蕴的身影,看那张全然回避的脸,一颗心便直往下掉,他忍了忍,目光游移一遍,竟找不出一个合适的人来接一接话!做皇帝做到这个份上,恐怕再也没有什么时刻能比得上此刻,叫他明白:何谓孤家寡人!
“今上,”成去非眼见韩伊鼻翼翕动,知道他这是要豁出命去,手持笏板疾步出了列,却岔开方才的话:
“帝王昌盛莫过于唐虞,您当之无愧,忠臣功高莫过于伊尹周公,而大将军可与之相比,”
这番套话自成去非口中而出,其震撼人心处并不亚于方才那一番唇枪剑雨!英奴嘴角扯了扯,知道后续必有转折,便沉心听他继续道:
“德行茂盛者官位高贵,功劳卓越者赏赐丰厚,大将军既有先帝赏赐的尊位,又有忠君事功,就应享有九锡的特殊恩宠。”
他不疾不徐,语气和缓地说完这些,并不理会他人目光,只淡漠看了一眼韩伊,方道:
“中书舍人怕是得了失心疯,遂致胡言乱语,今上不应同癫狂之人计较,以免有失圣名,诚如长史大人所言,清流不过要的是好名声,他如果真死了,正中其下怀,可天下人却会以为这是今上无容人之德。所以,臣以为,越是这样,今上越不该顺着他。”
这倒真是四两拨千斤了!
英奴极力维持着面上表情,成去非这是给韩伊解了围,可他竟也支持大将军封九锡,那些官话,哪里像他平日风格?真有些匪夷所思了,难不成是缓兵之计?缓的哪门子兵?下一步又有何计?
天子一言既出,便断无更改的道理,成去非到底是如何筹划的?英奴无暇细想,便顺着他的话,悠悠道:
“成尚书所言不假,朕若跟疯癫之人计较,那才是沦为普天下的笑柄,大将军以为呢?”
说着很自然地望向大将军,不想不等大将军开口,那边韩伊忽连连跺脚,指着成去非骂道:
“成伯渊!枉我韩伊高看了你!不想你竟也是这般助纣为虐的之人!我用不着你虚与委蛇半道相救!”
听得众人又是一阵不堪,这韩伊简直不可理喻!非得一头撞死南墙不可呀!众人皆暗自打量着成去非,大公子果真好雅量,面无异样,似乎分毫不放心上。
只见韩伊越说越激动,竟兀自扯了冠带往地上一掷,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热泪滚滚望向英奴:
“今上万不可听他人之言,大将军绝不可受九锡之礼!臣知道,这满朝的文武,都跟看傻子似的看臣,臣不在乎!当日,臣的老师蒙受不白之冤,有人劝臣勿要出头,白白受牵连,臣那时昏了头,竟不曾维护老师清白,如今,臣再也不能做那没骨气的缩头乌龟,眼见着大将军步步为营,只剩易鼎禅位!臣虽出身鄙陋,却也深知食君之禄,为君分忧,臣人微言轻,做不了什么,但这话还是能说的!”
英奴怔怔瞧着底下韩伊泪涕并下,仿佛平生第一次明晓何为真正的肺腑之言,而这些话,他曾日思夜想,盼着也有那么一日,谁也给他些告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