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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去非并无多少意外,他已猜测七八分,遂问:“怎不见来报?”
这回把小厮问住,平日赵器于一众家仆而言可算半个主人,他带人回府,并未言明其来历如何,素来也无告知下人内情的道理,且就此病倒,他们只把这少年先安置在后院,一时无人想到此事当禀与大公子。
见小厮愣头愣脑,一副局促不安模样,成去非遂不强求,反问道:“人呢?”
小厮旋即回神,忙应道:“先安置在后院,做些砍柴杂事,小人们不知这人来头,只想多半是打仗的俘虏,可既被带到家中来,也不敢随便处置了。”
说着说着口齿便利索了,小厮偷偷打量一眼成去非,见他面色无异,稍稍放下心来,等成去非比了个手势,心下长舒一口气,一溜烟退下了。
成去非信步直接往后院去了。
门是大敞着的,里头人各自忙碌,成去非也是第一次来,许多人尚未有机缘见他一面,是故,众人见他乍然进来,只面面相觑,手底活却也不停,顿了片刻,恢复如常。
其中一个似是认出了他,来不及知会众人,忙忙跑过行礼,成去非扬手打断了他,只问:“新来的胡人呢?”
这人愣了一下,很快听明白了,遥遥一指:“在那儿。”
成去非顺着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角落里蹲着一瘦削少年,因背对着自己,瞧不清模样,待走过去没几步,那少年反应敏锐,似有察觉,下巴抵着肩头微微回眸看了一眼。
果真一副好皮囊,成去非同他碰了碰目光,少年并不讶异,也不见慌张,只徐徐起了身,一手执刀,一手拿着张牛皮,地上还躺着几截细麻绳。
少年幽幽盯着他,随着成去非的近身,这方有了几分警惕之色,手中的刀不禁紧了紧。
成去非亦不动声色打量了他一番,这少年此刻全然一副蓄势待发模样,既镇定且又带几分倔强,“今日有人来要你,我回绝了。”成去非缓缓说,少年眸中掠过一丝异样,嘴唇蠕动了两下,似是有话想说。
“我不是要你承我的情,只因我实在厌恶那人,不过,我家中从不养闲人,你可明白我的意思?”成去非冷冷解释道,目光又从少年手中物上过了一遍。
少年只觉眼前人虽神气自若,却异常整肃,猜测这怕就是成府的大公子了。听他这般说,遂闷声回了句:“我不会当闲人的。”说扬起手中的牛皮,继续道:
“行军宿营时,士兵头枕着牛皮制的箭筒睡在地上,便能及早听到夜袭敌人的马蹄声,我正是在做箭筒。”
只这一句,他相信成去非定能听得明白,他得活命,没什么比这更重要,而且眼下,他已嗅出一丝生机,就来自于眼前人,也许,他能更好的活下去也说不定,想到这,少年心中不免涌起一丝久违的希冀。
这些话音里已隐约带着建康官话的影子,看来这少年极为伶俐,成去非更为感兴趣的是,也许这胡人少年真有几分本事,能为他所用,未必是坏事。他从不怕放胆用人,持的是“吾能收之,亦能发之”之念,犹如锋刃,可伤人,亦可救人。他从不是固守窠臼之辈。
少年见成去非只微微颔首,折身而去,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重新蹲坐到地上,专心手中的活计。
一连数日,成去非只拿伺候赵器的小厮问话,知道就此再无别样事情发生,身子也一日日渐好,慢慢放下心来。
那边赵器很快得知自己的荒唐事,只一瞬的羞恼,眼前又是那一汪鲜血,灼得眼睛疼。
身边月儿还在,赵器很不自在,要赶她走,月儿登时红了眼眶,不说其他,只说自己是大公子指派的。赵器才想起这层,看她可怜,心底却又异常排斥,等再度见到成去非,那股强烈的羞耻感方复袭来。
“好了?”成去非淡问,见他闷声应了一句,赵器杵在那,浑身极不自在,犹豫半晌终于开口:
“大公子还是让月儿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小人……”
言及此,不知该如何后续,成去非看他微微发窘的脸,语气更淡:“男女之事,乃人之常情,你不必太在意,很快就会忘了此事。”赵器目光黯淡下去,喃喃道:“小人让大公子费心了……”
“你带回来一个人?”成去非轻描淡写道,仿佛只是顺带的话题。
赵器立马明白他言中所指,自己病了几日,混沌间也想不起此事,眼下大公子骤然提及,面上又有些不堪:
“这少年善养马……其实是小人见他可怜,不,也不是可怜……”几句话赵器说的颠三倒四,自己也难以说清自己如何就头脑发热把人私自带回了成府。
可这终究不合规矩,更何况那还是个异族人,赵器心下纠缠,其实自己并非完全出于私心。这少年既善养马,弄至家中来,许可帮大公子一二,历来良驹大都出自北地,倘江左可培育出好上等骏马,日后同胡人作战,亦是受益良多。
成去非见他神游物外,遂道:“既有一技之长,留下也未尝不可,你带他到马厩去,试试他的本事,届时再做布置”
赵器难以置信地看着成去非,心底又是敬佩又是羞愧,他年幼时便跟着大公子,自然清楚大公子秉性,如今方真正知晓,自己还是小看了大公子胸襟,大公子用人向来不拘一格,眼下,这异族人来历尚不清晰,华夷向来有别,大公子竟留了下来,当真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这边大将军府邸迎来送往,好不热闹,自长府官当日回来禀索要胡人一事以来,樊聪便罕有露面,想必是心中沮丧,没了兴致。
大将军当日听樊聪如此说,虽也想到去成府要个俘虏多有不便,但毕竟樊聪刚立下军功,不忍拂其意,便打发人去了。
不成想,太傅装病,成去非也分毫不给情面,一时恼怒于心,不便发作,却是记在心中,以图日后有机会再报,眼下,并州一役带来的愉悦绝非他事能影响,是故只忙于宴宾客,想那樊聪待过一段时日自可渐渐忘怀,遂也不在挂于心间。
此时,乐师们正调弦弄管,内侍丢了个眼色,舞女们便排成两列,鱼贯而入,满殿顿时春光丽色盈目。
“大将军,此乃新排白纻舞……”内侍在大将军身侧低语一声,只见下头舞女们甩袖而起,恣意飞扬,那片片白纻时不时隔断大将军与众人之间视线,让人恍若生出亦幻亦真之感。
“大将军既立不世之功,诸位不妨来猜一猜,今上当如何赏之?”有人一壁饮酒,一壁起了话头,前几日的恭贺致辞早已说腻,现下圣旨虽还未下,多半是今上亦在思量如何赏赐方为妥当。
底下一阵交头接耳,大将军的长史忽放下酒盏,敛袖出列,朝大将军恭谨行礼:
“古代圣王之法,臣子有大功,就应当享有美的称号,所以周公生前就以周为号,”说到这,目光忽略略扫了众人一眼,方继续道:
“臣下以为以大将军之功,宜进爵国公,九锡备物,以彰殊勋。”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不过很快便有人纷纷附和,脑子转得飞快,趁并州名目,当为良机。
大将军心下一动,面上却摆上几分诚惶诚恐来,连连摆手:“万万不可,汝这是置吾于炉火之上!”
长史丝毫不气馁,反倒双目闪闪,慷慨激昂道:“德盛者位高,功大者赏厚,大将军不仅有辅国之才,更有安邦之功,有何不可?”
“长史大人所言不虚,普天之下,惟公是赖!”
诸人一时七嘴八舌,满口引经据典,一派力谏姿态,大将军四顾忙着应付,推辞不断,无奈底下来势汹汹,不乏饱学之士,舌灿莲花,说得人几无退路。
然热议虽盛,大将军却早留意到大司农至始至终不吭一声,佯装不察,只和众人周旋,心底盘算待人散尽再留他叙话。
皇甫谧听众人慷慨半日,不由长长叹息一阵,他自然清楚大将军心意,此刻却不得不泼了一盆冷水:
第三十二章()
果不其然,座间顿时静寂下来,众人不解地望向大司农。
皇甫谧面上平静,脑中早已思绪万千。他同大将军是少年之谊,当年大将军身为皇子,曾上疏宗皇帝,陈述当今天下之利弊,针砭实事,鞭辟入里,当真才气纵横,两人交友论道,也曾秉烛高谈,恍然间几十载云烟倏忽而逝。
倒是大将军,沉得住气,只遮袖饮酒,自有旁人问话:
“大司农何出此言?”
在座诸位不见得是真不明白,可大将军就此沉默,总需有人起开话头。
“好,我问诸位,历朝历代,何人方可加九锡?”皇甫谧迎向众人,见众人一副匪夷所思的神情,口气便缓了缓:
“我知道,诸位一定在想大司农怕是老糊涂了,怎能不知何人才可受九锡之礼?”
这句话又把人说得面上讪讪,彼此间交流了眼神,皆不知大司农到底藏了什么话。
“大将军方才说的对,你们这是要置其于炉火之上。”皇甫谧把目光转向大将军,刻意停顿了片刻,他自然知道那是虚辞,可眼下,他便是要把那虚辞当成真心。
话说到这份上,皇甫谧一脸郑重,大将军颇不自在,面上仍稳,心底早不是滋味。却也只有等皇甫谧继续说下去:
“大将军忘了旧日忧愤之事吗?”
两人目光忽就碰撞到一起,犹如平地起了惊雷,大将军双眉不觉动了动,坐中人多半不知,可大司农是最清楚不过,自己更是清楚不过。
果然,众人目光闪烁,已察觉出隐然的不对来,便都识相地维持着这一派静寂。
大将军仿佛被戳到痛处,整个肺腑都在收缩。他到底蹉跎了多少时日,恐怕已数不过来。当年祖皇帝大行后,世家大族便迅速崛起,到宗皇帝时,江左已然是门阀遍布。当年祖皇帝征伐天下,所仰赖者乃豪门大族他们,日后立国,需笼络者仍是他们,尾大不掉,乃不争事实。
可恨的是他空负一腔明见,到头来输给他那愚蠢懦弱的皇兄,最可恨的是那阮正通,瞎子一般,看不到士族与国朝争利,只会盯紧自己,一顶“意欲不轨”的帽子就差明目张胆往自己头上扣,倘不是他先发制人,真断于清流大儒之手,他定也死不瞑目。
而眼下呢?他有多久没想到最初对着宗皇帝慷慨陈词的那些时议了?不知何时脑中全然只剩下对权力的渴念,耐心早被光阴消磨得殆尽,仿佛这一世马上就要到头,而自己还一事无成!
也仿佛,那个位子就在眼前,只手可触,他只需再无所顾忌一些,迈过加九锡这一步,最后一步便可水到渠成!
有何不可呢?!今上不过是个纨绔子弟,说到底,天下仍是他们家的天下!
他神思缥缈,直到耳畔再度响起皇甫谧的声音:
“时机未到,无益也,大将军何必心急?您已实权在握,虚名不过徒增烦恼而已。”
“大司农此言差矣!”长史侧眸望着皇甫谧,掷地有声:“大将军早已录尚书事,都督中外军权,如今又有安天下之功,今上还有什么可赏?加九锡势在必行,螳臂当车不如顺势而为,大司农所言时机未到,实在大错,大将军万不可贻误良机!”
平日里长史对皇甫谧多尊重有加,此刻却针锋相对,别人不好插嘴,他们一人乃大将军智囊,一人是为心腹,两人如此对峙之状,还是第一次。
“不要负气。”大将军这话是看着长史说的,带几分嗔意,皇甫谧看这情形,心下一阵黯淡,却仍要最后一次据理力争:
“大将军应以仁义救天下,天下既平,神器自至,此文王之道。”
众人大惊,大司农这言外之意也太过明显,置大将军颜面于何地!果然,长史也微微变了神色,深吸口气,才道:
“大司农不见并州之事?大将军不过借势运术而已,便居奇功,何谓‘天下既平,神器自至’?如今放眼四海,何人可胜大将军?”
一席话说得众人纷纷颔首附和,却也云大司农其心可嘉,考虑甚密。两头不得罪,最后能拿主意的在上头依旧沉默着呢!
直到宴席散了,大将军绝口不提九锡之事,只道了谢,众人惶恐回礼,待出了大将军府,觑到大司农一人缓缓独行在最后,暗自惊讶大将军竟没留下大司农,一时不免又有了诸多臆测。
长史本在大司农不远处,抬眼便瞧见这一袭已显老态的身子不知何时竟带了几分佝偻,尤其那一把花白胡子在风中兀自颤着,平白无故便多几分萧索。
“大司农!”长史三步并作两步赶了上去,面上略表歉意:“今日绝非有意唐突,还望大司农见谅,听闻您近日不太好,还是要多注意调养才是,至于,”说到这,长史的神色越发恭谨:
“九锡之事,请勿操劳,自有吾等筹划。”
皇甫谧抬首注视着眼前意气风发的长史,那眼角眉梢之上,明明藏着一股按捺不住的雀跃,偏要强压在这一副俯首收敛的模样里,也是难为他了。
皇甫谧无声一笑,颇有几分苍凉的味道,并未言语,只拍了拍长史的肩膀,再次踽踽独行往前去了。
初四常朝,太极殿上群臣肃立,今日议题不过一事:并州大捷以来,封赏还不曾落实,天子当奖惩分明,以告慰人心。英奴私下早召来中书令张蕴问话,张蕴云里雾里皆模棱两可之辞,如此作态,引得天子内心不豫。
英奴气极反笑,百官皆清楚此次封赏,于他人并非难事,然大将军当如何赏赐?樊聪在奏表里已推得一干二净,一切筹谋,皆大将军事无巨细所定,他怎敢居功?
天子欲召尚书令商议,尚书令很及时病了,成去非身为大尚书亦唯有沉默。
两大重臣皆无话可讲,其他人便更没来由做那出头椽子。英奴只得命张蕴先拟爵位封号以备用。
果如天子所料,自早朝开始,廷臣们只在底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苍蝇一般,待天子真正发问,却无一人应话。
不想大将军长史忽持笏板出列,英奴心底冷嗤一声,只正了正身形。
开篇冠冕堂皇溢美之辞,不过为破题之用,坐上天子听得十分不耐,面上却并无多少表情。
“臣以为,”长史忽作停顿,“大将军有安天下之功,应大增封户,爵邑世袭,加九锡之礼,如此,上可符合古制,下可树立行事的准则,以顺天意!”
太极殿久久回荡着这番陈词,撞得人心发紧,英奴听得头皮几欲炸裂,咬紧牙关扫了众人一眼,半晌方回过神来。
长史甫一言毕,底下忽喇喇便跟着冒出几人,英奴脑中仍嗡嗡响着,只听到“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这句,他几乎按捺不住想要冷笑:这不是宗皇帝在世便有的名目么?
附议声此起彼伏,英奴不由朝虞仲素、成去非几人望了两眼,难道真要等到大将军杀到头上来,乌衣巷方肯一动,成家方肯一动?英奴一时头痛欲裂,尚书令病得果真是时候!
无人出头。
再等半晌,殿上仍是死的。
最开始的惊怒已化为悲凉的心境,英奴嘴角竟露出一丝笑来,似在掂量着如何迎合他的皇叔,可脑中空空如也,一个字都没有。
“臣以为不可!”角落里忽传来一声,惊得众人纷纷循声望去,当真算得上振聋发聩的一声!
第三十三章()
声音是自不起眼的角落里传来的,众人定睛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