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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静待天子发完这丛丛业火,方问:“递折子的是并州府衙的人,可府衙里当家作主的,不皆是成去非私人?皇帝怎么看这事?”英奴冷笑两声,抬头望着太后,道:“母亲定想不出这内里如何曲折,递折子的,是刺史府里主薄的随从,朕命人查了,去岁并州的押粮官,正是这随从的故交,至于这押粮官当初贻误粮草,成去非不提,朝廷也懒得管,否则,以他罪责,定当问斩。成去非留他一命,怕也是觉得杀之无益,事情便出在这押粮官身上。”英奴渐来了兴致,把玩起腰间玉饰,“押粮官当初是台阁度支部举荐,母亲猜猜,当初粮草的事情,作梗者是何人?朕早说过,成去非要想学皇叔,四姓第一个不答应。所以朕怀疑此事,真正的主使者,正是仆射,朕后来也想了,假如真是仆射所为,密奏却是先交司徒府,实乃有意造成让人误以为递弹章的人是怕台阁暗扣,信任大司徒而已,如是一来,成去非自然要疑到大司徒身上去,可这密奏,大司徒也未拆封,压根不知其间内容,不过白担了成去非的疑心,倘真是如此,”他哼哼一笑,“母亲只管等着观戏,蒋北溟的家资要尽入府库,归天家,至于他乌衣巷要如何斗下去,朕也是好奇得很。这一事来的正好,朕就是要看着他们斗得两败俱伤,朕来坐收这渔利。至于蒋家,不过罪有应得而已,母亲自不必理会,全天下,等着跟宫里做生意的商贾少吗?”
年轻的天子将局面说尽,太后心头微微一震,看着天子眼中的阴鸷与欢欣不过转眼间交替如常,他原如此精明,如此通透,几十载的深宫风云,诡谲的只是人心而已,太后却又如此得以告慰,遂抚了抚天子:“皇帝有几日没见皇后同皇孙了罢?我听闻皇帝将一宫女提拔了才人?”英奴笑道:“母亲说的这事,的确有,朕是有心临幸,满后宫的世家女子,朕也是会腻的,不若小宫女得自然野趣。”太后见他直言不讳,便道:“皇帝要临幸谁,我管不住,只是要节制些,万不可像之前眉婳婳般,”说着太后拔掉簪子,挑了挑烛火,问道,“有些时日不见她了。”
“她死了,”英奴漫不经心抚着衣袖,“母亲自然见不到。”太后疑惑,扭头看了看英奴,“怎么好端端人没了?”英奴一笑,“朕发觉她这人虽贴心,却也可怕,无论朕想什么,她都猜得到,她猜到也就罢了,还要说出来卖弄,母亲说这种人蠢不蠢?朕实在厌恶卖巧的人。”太后若有所思点点头,“如此也好,本就是野路子来的,不清不白,我儿真是懂事了,”太后微微垂下眼帘,叹息一声,“你生母倘知你如今事事皆有分寸,也会高兴的。”英奴一怔,记忆中只有个模糊的身影,他甚至连她的面容都不记得,只是听闻,他的生母娟妃是极美丽的女子,不过,过分美丽的女子,似乎便要注定不幸,她并未失爱于帝王,亦未失和于后宫,只是天不假年而已。英奴的心忽就重重一跳,她在他眼中自然也是极美的女孩子,公主都已不在,她却仍安然身处成府,他并无她多少消息,也只是此刻略有想起,心底一阵怅惘罢了。
这于天子来说,未尝不是一种完满,至少她在他这里,永远是含愁娇羞的稚气少女,无始也无终,自无须亲历光阴摧残,以至于最初的一点真心终变情爱分崩,好似他同那眉姓女子,他也曾于暗夜中迫切寻觅她火热身躯,口齿流连于她名的水溪婉转,端的彼时心意难说,欲海里千红万艳,眼下,却只剩全然不察,索然无味。
就在天子在无可选择又无所不喜的算计之后,未曾知会任何人,只携带自己所直控禁军,忽前往廷尉署亲鞫,这不能不让三司几位主要责官大感意外。然这虽意外,虽不合礼制,但天子亲鞫却无可指责。尽管禁军将廷尉署包围得水泄不通,吴冷西的贴身仆从小六还是脱身而出,在无灯无马的深夜中,只携一身月色,悄悄叩响了成府大门。
在跑死了几匹马,累晕厥几人的境况之下,此刻成去非收到了来自并州的书函,眼底重叠的不过是千丈深雪,他将书函缓缓重新入封,一手忽重重击在案上。
小六很快被赵器领进来,见了成去非,正欲行礼,成去非摆了摆手,小六会意,这几回,皆是由他来传话,遂也作罢,上前陈述道:
“今上带禁军去了廷尉署亲自来审蒋公子,公子无从准备,更无从前来,只给小人打了个眼风,小人也只能将话学到这,还请大公子见谅。”
成去非身子一僵,问道:“这两日他还是未曾招认一字?”小六答道:“是,吴公子碍于司隶校尉中丞在场,不得不用了些刑罚,蒋公子虽受了不少罪,可依然未曾松口。小人正要回禀大公子的第二事也就在于此,蒋公子说了,请大公子放心,他断不会自裁,他死很容易,可一旦他一死了之,大公子同并州上下的嫌疑便再也洗不清了的,他定不会让这污水泼脏了大公子。”
成去非不由陷入沉默,心底交织着难言的感情,他们相识几载,可是他却谈不上真正了解蒋北溟,他低估其人,他有自己的私心,并州诸事,他不过以为是两得其便。蒋北溟有些才情,但不至于会让成去非以为他因此便有与之匹配的志气,有过人之处的商贾,终究还是商贾,而眼下,仆从的一番话,却不得不让他重新审视评估他自觉熟悉却又陌生的富商蒋北溟。
而天子的雷霆出击,其意成去非亦了然于胸,蒋北溟注定要因他同肇事者的鹬蚌相争而无任何生路,或是他从离开建康选择追随自己前往并州之时,便注定生无可退,再久远些,或许,从他富可敌国开始,便注定生无可退。唯有渔翁已然严装以待,只等他等虎狼相斗,而作壁上观,尽收其利。
在成去非独自枯坐至临近破晓之际时,小六二度入府,匆忙道:“请大公子速速随我去见蒋公子,今上同禁军,还有司隶校尉、中丞大人皆已离开廷尉署!”
外头不过半个时辰天色便要亮起,成去非闻言迅速起身,赵器忙将一黑色单氅拿来,陪同一起,出了成府,选了毫不起眼的车驾往廷尉署赶去。
背着下弦月明光的半方黑影中伺机而动的一人,在目送马车疾驰而去后,则飞似的奔回了顾府,直到气喘未定地报与正在书房为古琴调弦的顾曙:
“果如长公子所料,大公子还是往廷尉署方向去了!”
顾曙白皙修长的手指在弦上轻拢慢捻抹复挑,也不抬首,只又问一遍:“看清楚了?”这人点头道:“小人先认出的赵器,旁边那一个虽身披氅衣,头罩风兜,可那身形一看便知是大公子,错不了!”
顾曙这才微微一笑,吩咐侍立一侧的丁壶道:“将此事告知司隶校尉,由他奏请天子,快去罢。”
待人散尽,室内独留他一人,顾曙只弹了半曲便起身走至园中,月色残缺,远处有几粒星子闪烁不定,他再度想起大司徒当日对并州的评定,嘴角不由浮起一缕嘲讽,老于世故的大司徒亦不过如此短视。
江左的梅雨只能散发霉变**的气息,竹外歌吹,月下红药,二十四桥芳踪缥缈的玉人,已消磨掉他们的意志,然而他亦愿西北可弃不可壮。至于大司徒听之任之,在等成大公子一败涂地,当真可笑,成去非的一败涂地,是能等来的么?顾曙的嘲讽渐变冷笑,回想起自己当初与那人的泛泛之交,终仰头对月超然吟道:
第226章 二二六章()
此次并不如上一次见顾未明那般需打点有司;穿门过户,但吴冷西仍谨慎起见,以罪人昏死,尚未结案为由将其转移到一极鲜做牢狱的隐秘处;即便事后怪罪;倒不至于重罚。此刻见他满身血污伤痕,四下肿胀不堪,竟无从下手打理,因知道此人素日里惯于清清爽爽,遂勉强为他稍把头面弄干净几分,又将那桎梏卸去。不多时,成去非已到,乍然瞧见蒋北溟这番模样;不由失语。而蒋北溟虽虚弱不堪;仍挣扎欲要端端正正见礼,吴冷西不忍看他如此辛苦,本欲搀扶;成去非却扬手阻止了;待蒋北溟艰难跪拜完毕,方托他手道:“委屈你了。”
自本月十三朝堂请辞始;成去非赋闲居家整半月,其间消息来源不出吴、虞二人;不可谓不担忧;此时会面;一时竟不知从何处说起。蒋北溟则看向吴冷西率先启口道:“罪人有些话想同大公子说,烦请吴大人网开一面。”
事到如今,成去非既能立于此间,勿用想,自是吴冷西一手布置,蒋北溟不是不知,吴冷西便掉头看了看成去非,略一躬身转脸去了。
“今日天子亲鞫,某深知认罪与否,都将难逃一死,某请大公子至此囹圄,实乃有些事情尚未说清,不想抱憾,这种地方大公子本不该来,就当是某的不情之请罢。”他一席话如许平静,如此不矜不盈的姿态,甚至还转化为嘴角一抹淡淡的笑意,只是身上的伤口早因方才动作牵动撕扯而慢慢渗出鲜血,他的双手因剧痛而微微不止颤抖,他的面色惨白如许,成去非亦早看出端倪,却不愿点破,他要的体面与尊严,是成去非现下唯一给给予的,无金银之华彩,无珠玉之连城,却于眼前罪人来说,已是弥足珍贵。
“某所言其一,在于家赀,我从并州来前,将一切事宜都交待随我多年的哑仆安叔,请大公子事后找到安叔,安叔自将一切交付于大公子。我不能再为大公子添半丝半缕,亦不能再为国朝边疆尽绵薄之力,唯有将身后事安置妥当,不敢牵连大公子。”他忽轻轻笑了,“请大公子放心,他们抄家抄不出多少东西来。”
成去非已知晓他话中所指,半晌失语,蒋北溟家赀之数,他并不清楚,然一切交付于己,还是让即便早见惯风浪如乌衣巷大公子者暗地动容,良久方道:“少鹏,不至于此,我自当尽力斡旋,只要你概不相认……”
“并州大捷后犒劳一事,我已相认。”蒋北溟罕有地打断了他的话,“那一事,并州送来了人证物证,即便我不相认,也无事于补。不过某已言明,此事,纯粹出于某一片赤诚,绝无他图。某也只此一事相认,大公子,天子所图,不过两样,一为您,二为趁势抄没某家产,而江此事抖落者,却只有一样,便是大公子您。盖因天子亦怕倘真逼紧并州,边陲兵变未曾可知,天子真意尚未到要闹出兵变的田地,只需能稍灭并州气势,尽得某毕生所积足矣。天子杀心既起,即便某这一回得以逃离,终逃不得一世,蒋北溟不愿成大公子累赘,至于此事背后推出者为何人,想必大公子定已有所察觉,也必将有所防范,既如此,某也算死得其所。”
成去非默默看他半晌,不再接言,只道:“少鹏请说第二事罢。”蒋北溟微微笑道:“第二事,是以为大公子解惑矣。”他坐姿仍如许端正,却正是用拿如许苦痛换来,然而既是生平最后一次,便无谓忍与不忍。
“蒋家世代经商,我一出生,便注定此生与功名无缘,蒋家即便富有四海,然而在世人眼中,同那秦淮两岸的教坊女并无两样。”他眉眼中语气中皆无半分自嘲,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之事,“我认命,好生做着我的生意,严守朝廷的法度;可我又不愿认命,我不信,这世间,唯仕途可建功名,建康遍地魑魅魍魉,是故我愿意跟随大公子,留在西北,我深知大公子未必如此看我,并州将士未必如此看我,我本也有所犹疑,有所松懈,但经并州战火流离,我想通了一事,那便是我自己如此看我足矣,大公子如何看我同大公子为天下苍生计并无关联,我无须庸人自扰,”他忽冲成去非笑了一笑,“却要自作多情,大公子肯选蒋某,大约也是觉蒋某有可取之处?”成去非早听得心底苦涩,慢慢摇首:“我惭愧。”
“大公子勿要自责,一切皆蒋某自找,自甘,怪不得任何人,我亦深知,此般功名,不是功名,我这种人哪有资格入史,即便入了,也因罪一笔带过,不过为颂圣主之明。”蒋北溟眼底渐染一抹苍凉,仰面喃喃道,“这般结局,我不是没想过,只是,未曾想,来得太早了些,再给我多些时日,许我能为大公子,为并州生民做的再多些……”
成去非听至此,心头只觉热血滚烫,却又夹杂无限寒意,他并非舆情所传生就一双识人慧目,眼前人,他便未能看得清楚。
他的亏欠,尽在于此。
“少鹏兄,”他换了自以为可弥补一二的称谓,却让蒋北溟一怔,“你不必再说了,我明白你的心意,事已至此,我唯有代并州将士生民,”成去非顿了一顿,“还有我自己,谢过少鹏兄。”言罢站起身来,仔仔细细整顿了上下衣裳,对着蒋北溟规规整整拱手躬身下拜。蒋北溟眼中忽就涌上了泪,却不再偏避,也只是忍痛跪正身子,深深叩拜下去。
身份上乃云泥世界的两人俱是良久方缓缓起身,蒋北溟虽已满额豆大的汗,但还是含泪笑道:“自古以来,多少人乃伏恨而死,某则无憾矣!”
成去非低声问道:“可还有放心不下的事情,我定当勉力奔走。”蒋北溟终不无悲怆道:“路乃我一人所选,同我父母妻儿俱无干系,还望大公子……”他这一生于人前即便委曲求全,也要姿态好看,如今想到老父老母娇妻稚子,只觉心如刀割,情难自禁,成去非不待他说完,已道:“我答应你。”蒋北溟一行浊泪终顺着眼角细纹洒落下来,连声道了几个“谢”字,却仍提着精神道:
“有一事,蒋家隐瞒大公子多日……”
成去非静静道:“可是琬宁的事?”蒋北溟神色一变,继而醒悟道:“大公子原早就知晓了,”他低了低头,似在追忆,“家父曾被阮先生于武川镇所救,阮姑娘实乃阮家少夫人托付,是故双亲才冒险将姑娘救下,报阮家之恩而已,至于后来送入宫中,不过为安全计,而姑娘随殿下去了乌衣巷,则不是双亲所能料,如今姑娘既得大公子照拂,我早一步见到阮家人,也有一番交待了。”
“我会好生待她。”成去非点头道,“她已入了我成家户籍,是我成家的人。”蒋北溟不由吃惊抬首看了看成去非,半日颤声道:“谢大公子,蒋家从不愿欠人债,百年后双亲再见阮氏一族,亦无愧矣。”
似乎再无事由可说,成去非缓缓道:“你还有其他未了心愿么?”
蒋北溟静默思想片刻,道:“某还有几句昏言昏语,却也是发自肺腑,请大公子折节听之,有僭越处,也请大公子将此当做临死之人,其言也善罢。”
成去非见他神色凝重,颔首道:“请说。”
“吾敬大公子之才,吾惜大公子之时,吾惟愿大公子日后时机成熟,”蒋北溟忽深深躬身作揖下去,一字一顿重重叩在成去非心房之上:
“取而代之。”
成去非眉间果然跳了两跳,转过身去:“我答应你的事自会信守诺言,这话,我当你从未说过。”蒋北溟却仍要坚持说下去,望着烛光下他挺拔背影道:“大公子!某知大公子所犹豫为何,大公子是不为也,并不是不能,大公子不忍心置天下深陷风尘争乱,内斗耗国,可您,正是结束这颠倒秩序的最好人选,大公子倘真心怀万民,更该狠一时之心,重整乾坤,以造太平盛世,成一代雄主垂范百代!”
罪人拼劲全力,不顾浑身各处涌出的汩汩鲜血,再次匍匐于地,稽首泣道:“蒋某此生已往,入不得史册,大公子如不肯新换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