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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乏真诚,明芷笑了笑:“你得偿所愿。”成去非上前替她抿了抿被风吹乱的鬓角,明芷嫌恶地偏过了身子,警告道:“你不要碰我。”他修长的手指遂停了动作,低低道:“殿下可明白了何为自作孽不可活?”明芷面上笑得讽刺:“我只看到顺吾意则生,逆吾心则死。”成去非叹了口气:“殿下这个时候还要作如是想,臣也没有办法,殿下于国于民,有害无益,不是一日两日之事,还要臣再说得细致些么?殿下纵容家奴强占百姓田地,逼死了多少人,殿下不知么?殿下上不尊典宪国法,下视黎庶为草芥,敛赀充室,贪婪嗜财,殿下的心是无底洞,无论如何也填补不满,臣实在不知殿下缘何就生就了这么一副心肠,或是殿下根本毫无心肠。”
明芷反问道:“我的心填不满,难道你的心就填的满了?成去非,你今日能左右此案,日后便能自行废立,天生反骨的人,终究是掩饰不住的,到头来,你原跟我那可悲的皇叔是一路人,只是将来九泉之下,你见了他,信不信他亦要笑你?”成去非蹙眉看着她,缓缓摇首:“殿下向来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臣,而对于自己的罪与过,总是眼瞎耳聋,所幸殿下日后不会再犯这种错误了,臣替殿下高兴。”
公主府规格不小,可惜一春尚未得,倘真是到了来年三月,伊人也自会眉将柳而争绿,面共桃而竞红,芙蓉玉碗,莲子金杯,酣歌徙坐,取物为娱,如此,留在江南不好么?风絮烟雨不好么?成去非心中慨叹,自袖管中取出一白瓷小**,递了过去:
“建康距岭南,千里之远,这一路,过海口,下恶水,毒雾瘴氛,日夕发作,恐怕不似建康这般怡情,臣为殿下备了这样东西,是以防殿下玉体不胜,求生无门,求死不能。”
明芷登时面色雪白,几近透明,难以置信地僵视着他,成去非则傍观冷眼,见她半日都说不出一句话来,方展露微笑:“殿下也不必心灰意冷,倘殿下到不了岭南,钟山如无殿下一席之地,鸡笼山总该会有的。”
明芷的嘴角终狠狠牵动了一下,凝成冷笑:“成去非,你为何不直接杀了我,何必多此一举?”成去非神色如常:“殿下的罪,不是臣所定,不过殿下一心认定我是权臣,那就将此举视为歹意即可。殿下倘有不甘,臣可以告诉殿下,国朝内忧外患,弊政丛生,臣有臣的路要走,但一心阻拦挡道者,臣无他法,不得不除。殿下如只是安心礼佛,不问俗事,事情便不会是今日结局;殿下如在半途真心听臣的劝告,就此改之,事情也不会是今日结局,此乃殿下咎由自取,二来臣已提醒过殿下,臣的手上,多殿下一条命,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倘殿下不为殿下,无此身份,臣也无须花费力气,可惜殿下正是殿下,臣不得不防有人借题发挥,乱纲败纪,殿下在,臣便无法安心,此乃臣委屈殿下处,这些,不管殿下听懂与否,臣都已将话说得不能再透彻了。”
明芷哂笑不已:“你已把这江山当做你的江山,黎庶当做你的黎庶,却不肯承认你实乃权臣,日后便是逆臣,冠冕堂皇的话,成去非,你自己不信,他人不信,何苦一遍遍表白心志?”
她的嘲弄,同他人并无二致,成去非遂沉默不言,只是将瓷**塞至她手中,察觉到她似要躲开,果断紧紧箍住了她,这是他第一次同她这般看起来如此亲密,然而却也是最后一次,他同她皆清楚,这也本不是亲密无间,两人之间的角力到头来尽在这一刹那,他微微俯下身子,将嘴唇附在她耳畔,一面把那瓷**置于她掌间随之给死死覆上,一面低声轻语:“不错,这是臣的私心,殿下还是收下的好,万一用得上呢?殿下会有感激臣的那一刻,因这是臣给殿下的痛快。”
他慢慢离开了她,垂眸看了一眼她被他攥得微泛青紫的手腕,淡淡一笑:“臣从不知如何怜香惜玉,得罪殿下了,”他长舒一口气,“殿下还有什么想说的么?”明芷眉头渐渐皱起,忽弯腰呕吐起来,却只是一滩酸水,再无其他,成去非漠漠看她最后一眼,而后躬身施了最后一次礼:
“殿下既无话可说,臣告辞,山高路远,殿下珍重。”
他语气仍不乏诚意,转身却决绝,直到出来有心寻到一抹身影,径自走到那看起来同样清瘦纤秀的女孩子:“芳寒,我有话问你。”芳寒抬首看了看他,眼中早已噙满了晶莹的泪珠,在他启口的瞬间,滚滚而落:“大公子……”
成去非将她引至一侧,平静道:“此事同你无关,你可愿意继续留在成府?”芳寒愣愣仰视着他,凄然一笑:“奴婢谢大公子厚意,但是不必了,奴婢要跟殿下去岭南。”她泪水滚烫,俨然骤然打翻的烈酒,很快濡湿了前襟。
“你可知岭南是什么地方?去岭南又意味着什么?”成去非走近一步,扶住她不知是因冷或是因惧而颤栗不住的双肩,芳寒乏力摇首:“奴婢不知,奴婢双亲早亡,幼年入宫,从一开始,便跟着殿下,奴婢只知,无论去何处,殿下身边得有人伺候照料,殿下习惯奴婢伺候了,”她心头悲恸难耐,似是想握住成去非的手,终究忍住未行僭越,只流泪继续道,“殿下只是一时糊涂,奴婢陪她去岭南总有一日殿下会想清楚的,还请大公子莫要忘了殿下……”
成去非见她神色凄楚,言辞哀婉,一时竟无话可接,只得缓缓松手:“好,我不勉强你,你可还有什么未了心愿?”芳寒默默搵去泪水,欲要提起一缕笑颜,却终是苦涩不堪的神情:“请大公子善待贺娘子,也请大公子善待自己。”她茫茫然向四处看了几眼,视线朦胧间仿佛见那株杏树开了层白霜似的繁花,可心底是清楚知晓此乃错觉而已。成去非沉默片刻,拿出她当日为自己包扎的帕子来,还到她手中,轻轻拍了两下,似有抚慰之意,低声道:“那日多谢你,有心了。”他心头掠过一阵惋惜,折身就此踏出了公主府门。
一次也不曾回首。
身后芳寒静静以手支额,跪倒在地,含泪一字一顿道:“奴婢恭送大公子。”
第221章 二二一章()
凤凰五年赶在元会前夕;僧徒谋逆一案前前后后诸事坐实的结果无非是此了。天子紧接着便下旨抄了殿下的府邸,田产家赀没入府库,奴婢沙门皆归至原籍,重新成为国朝的编户。卷宗既封;此事到此为止;虽这其间令人存疑处,并非没有,然案件乃三司结具,旨意由天子而出,真正关涉者实则不出殿下,百官无一受那池鱼之殃。唯独台阁清楚,此举已然足够:那些暗中或有将反未反,不管出自于本意还是他人煽动者;就此偃旗息鼓;不敢造次。至于东市施刑,百姓围观,又可视作其他警效。是以罢佛之事;在凤凰五年的最后几日里;最终成果以白纸黑字彰显,以至于散假其间;台阁中围满了此次执行罢佛事宜林林总总各色人等。
“天下所拆寺两千六百余所,还俗僧尼一十六万五千余人;拆招提、兰若数万余所;收膏腴上田数千万顷;收奴婢为编户十五万人。”
数据详实;另有几十余名巡行天下的御史、从事一一将近三月的重要事宜、结果报与成去非听,光此一项,耗去数个时辰,成去非一面默默聆听,一面拈着册薄比较核对,这一事下来,国朝获益不可谓不丰。直到尚书仆射顾曙最终出面收尾,简洁评之,众人看了看外头黑下来的天色,再看看已两个时辰纹风不动的成去非,心底多少松下几口气。
“诸位辛劳几月,还算圆满,耽误尔等过节,”成去非仍是不动,只是将册薄轻放了,摆手道,“先回家去罢。”这些人便纷纷见礼而退,独剩顾曙虞归尘两人时,成去非方道:“阿灰,将元会参朝的官员名单拿来我看一看。”顾曙应了一声,取出递过去,成去非一路看下来,终发觉荆州刺史许侃并未在官舍登记簿上,这决然不符常情,主君宣召,他不能不来,以他的品性为人,亦不会不来,且仔细一算,许侃自凤凰元年太后寿宴后,便未曾再踏足建康,他拥兵自重于上游,倘此刻不奉召入朝,定要引得朝臣遍地攻讦,成去非起身问道:“怎么不见许刺史?”顾曙答道:“刺史大人本要来的,临行前,其母忽气促高热,颇为严重,刺史大人不得已,只能请奏今上,免其元会。”成去非点了点头,“许母年岁已高,冬日染病,容易迁延不愈,倘撑不来冬春交替,确是危险。”
见他似要往外走,伺候的内侍远远看见了,忙把几人的氅衣皆抱了过来,在一侧静候着。果真,这三人一同走了出去,内侍们连连上前将氅衣递了过去,只不过这几人素来习惯自己动手,内侍们也深知此点,并未帮其穿戴,施过礼便又都默默各自忙活去了。
成去非在同虞归尘单独话别时,忽将一路的揣测道了出来:“我怀疑,不是许母病了,怕是刺史大人不太好。”虞归尘扭头看他,并未问他缘何作此语,只道:“荆州已经十几载未有变更了,荆楚军也异常勇猛,如果真是他病重不济,会给天子上奏举荐的。”
正因许侃盘踞荆州多年,其麾下猛将如云,无论治军或是行政,皆整齐肃然,上游才日渐持重若此,他自是坐镇一方的实权人物。不过也正因如此,加之建康又处于大将军同世家长达数十年的拉锯消耗中,荆州天高皇帝远,遂几乎成他许侃一家之私产,荆楚军向来瞧不起中央军,成去非于并州一役中多有体会,倘不是自己最终浴血得胜,怕也不能得邵逵一部正眼相待。
成去非于脑海中将许侃这十几载功绩大略过了一遍,沉声道:“他几个儿子皆不成器,平日疏于教化,无一人可比其父,真正有作为的是他底下那四大名将,但论才干魄力,坐镇荆州,怕也比许侃差上几分,至于是否忠心不二,许侃在和不在,恐不可同日而语。”虞归尘默默思忖良久,方道:“他一旦大去,中枢势必要借机收回荆州之权的。”两人碰了碰目光,皆未再往下深探,只因彼此心照不宣,荆州于扬州,始终是潜在威胁,许侃对朝廷遂事到如今未曾行出格举动,但中枢从未放心过许侃,可笑者不过,人人却皆愿得许侃之位,不管有无贰心,能得上游之重,在西北始终不稳的境况之下,毕竟可携威以制扬州,这一点实在太过诱人,而届时,时人亦明了,荆州争夺大战中,四姓必是当仁不让主角,既无大将军,四姓便再也不可能是原来的四姓。此一时,彼一时,势也。
一事方定,随即便怀抱别样心事的成去非回到家中后,随即换了便服直往木叶阁来,琬宁正神思恍惚背对着他低抚着什么,以至于毫无察觉他本就近似无声的脚步,室内一个下人也不见,成去非静观琬宁举动半晌,直到她肩头微微颤了几下,他方上前,一只手拂过她肩头,顺着胳臂停在手上,目光却已扫到她手中捏着个白缎的小荷包,琬宁回神,这才明白是他进来来,抬起隐忍得发红的一双眼,不无伤心道:
“这里头装的是晒干的**,芳香仍在,”她随即垂首将旁侧的一双春日尚可穿到的新履移至怀中,脸上落下两行滚烫的泪来,却凉到心窝子里,“皆是芳寒姊姊留给我的,她托人送来,那传话的人说,她已是罪身,不能亲自来了……”暖阁中的温意鼓蓬蓬地在她脸颊上流动,琬宁还是觉得冷的很,僵僵地望着成去非不动。
“大公子同殿下,缘何至此?岭南之苦,大公子不会不知,”琬宁将手中物一一放下,目中有疑惑,有征询,更有不解,“大公子这是要置殿下于死地,大公子当真就这么恨殿下?一定要如此吗?”
成去非无谓看了她两眼,转身朝外室走去,自己斟了盏热茶,漫声道:“收好你的善心,此事不该你过问,你倘记挂芳寒,我大可告诉你,琬宁,我给了她机会,她不肯要,大约同你一样,留在我身边,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他不觉带有讥讽,盖因她同样质疑他的目光,到底让他不快,他来她这里,本不是要寻这无端的意气的。
果真,这潦潦草草的几句,登时伤透琬宁的心,她怔怔辨着他话语中的影射,成去非不觉间已走回她跟前,瞧了瞧她发呆的模样,冷笑道:
“琬宁,你又在思想什么呢?我来猜一猜罢,乌衣巷的大公子,把他第二任正妻推入了人间地狱?他这人当真有杀妻的嗜好?”
琬宁并未听清,只是轻声询问:“大公子在说什么?”成去非嘴角微微上翘,笑意还未散尽,“我说,你倘是害怕,我日后便不再来叨扰你,免得你噩梦。”琬宁定定看着他,眼泪忽止不住喷涌而出,一句话也说不出。成去非挑眉回望着她,“你懂些什么?是非对错,不是你坐在闺阁中想出来的,你心这般软,又这般糊涂不清,我怕是在你跟前杀只兔子,杀只鸡,你都要以为我凶残无道,她犯的是国法,不是我要杀她,你可听明白了?”他忽觉悲哀,不由联想当日顾未明之事,无论何人,包括那犯下罪行的当事者,皆不肯正视己之大过,仿佛他才是那十恶不赦之人,只管恣肆杀戮,他几乎忘了,她是读君子之书的,她倘为男儿身,执笔青史,自己也必将在她手底永世不得翻身,他终究是不光明,不正大,他在她眼底心里,未必就不是那岭南的毒泷恶雾,或者亦如殿下所观,九关虎豹的罪名,担与不担,尽在他人口齿之间,由不得他做主。
灯花燃了一瞬,复归平静,两人出奇一致默了片刻,成去非不禁低叹一声:“我都忘记了我来你这里,本是想要做什么的……”他目光上下梭巡,见她穿着新做的衣裳,装扮宜人,甚是秀美,可一双眼睛已哭得微肿,睫羽上还挂着颤巍巍的泪珠,他不能不去在意她在他面前的软弱,以及那些莫名的自以为是中夹杂的一缕固执,她的零泪如雨,不过为那无心无肺之人的罪有应得,而他的苦心孤诣,他的负芒披苇,她不是懂一些的么?缘何此刻,化为毫不在意,而徒留一腔指责?
琬宁却忽起身跪倒在他面前,抱住他哽咽道:“妾知事已至此,不可挽救,但求大公子让殿下同芳寒姊姊待春暖冰融再上路罢!”她只管嘤嘤直哭,心里宛若刀割,大半日里她是神游物外,她抑制不住去想当日阮家那些无辜的生命来,只觉摧心剖肝,此刻重温一般淋漓地流血。成去非惊异地看着她如此动作,以至于渐渐泣不能仰,遂厉声道:“你这是做什么?我方才的话,你还是未听明白?你快起来,成什么样子!”他本不想作色至此,无奈琬宁就是不肯起身,哀求不停,必要耗住他应下来的势头,成去非实在厌恶他人以此缠夹不清来要挟自己,忍无可忍时,便一把拧住了她手腕,提将起两肩,狠狠往榻上一推,随之欺上身去,一脚踩在榻沿,一面俯下捏住了她下颚:“你是不是又欠鞭子了?!我惯得你这般放肆!”
琬宁未做反抗,被摔得晕眩不已,不知是撞到了何处,脊背上火辣辣的一阵疼,成去非捏得她更是痛,泪花子在眼眶直转,好半晌才喘上一口气来,目光缓缓滑过他的眼角眉梢,唇畔指端,待他松手之际,终无力地将头软瘫向一边,仿佛一头即要病逝的小兽。
他直起腰身,冷冷看她良久,才伸手抚平她因方才纠缠弄乱的鬓角青丝,漠然道:“我知你多半是物伤其类,但此事你干预不得,我倘是你这样的心肠,早连浮灰都不剩了,罪孽之人,不值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