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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曙不禁同虞归尘对视一眼,持笏出列道:“御史的职责,便在于弹劾百官,马御史能不避权贵,指陈弊政,臣也佩服,”顾曙声音仍清雅如昔,马儒可撕破脸面大放厥词,他们这些人,哪怕心底早已恨不能将对方摧骨扬灰,然面上却依然需春风细雨,杀人并不是非得用刀子的。
“不过马御史指责九品官人法,臣不敢苟同,定品选官,乃各州中正及吏部、大司徒三层把关,马御史难道不是中正所定的乡品?最终御史一职难道不是经由大尚书所授?马御史直言不讳,刚正不阿,实在感人,就单说此点,可见九品官人法并无可指摘处。至于所谓尸位素餐,臣更不能苟同,台阁中诸位尚书,出身高门,是为不假,可台阁理事,向来力求当日事当日毕,从无懈怠敷衍之时,而尚书们夜宿于内宫也是常有的事,我不知马御史所谓尸位素餐之论是如何定下的,朝中诸多事务,台阁也皆存根留档,大可一查,”他微微停顿,朝马儒看了看,“御史倘仍存疑,现下就可考量某。”
坐中无人不知顾曙有武库之称,但凡经他手理过的实务,无一不清不明,本想这下总归把马儒驳无可辩,马儒却道:“请仆射来解释,那为何如今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不过因定品任官乃是看家世而来,难道寒门之家就无才德兼优者?难道高门里就皆是才德兼优者?仆射说到某,某也明说,凡清贵之家,哪一个肯去御史台?先帝年间,有尚书郎转任御史,竟视之为耻!也请仆射再来解释解释,为何御史台但凡弹劾贵胄子弟的奏呈,却时时没了下文?”
顾曙一笑:“御史这话是在指责今上?御史弹劾的折子可不是呈给台阁的。”马儒冷哼道:“某说的何意,仆射大人心底明白。”
“我不明白,还请御史将话说清楚。”顾曙话方一出口,百官直想跺脚,果真,那马儒涨得满脸通红,大声道:“好,那某来告诉仆射大人,御史台弹劾无效,皆因权贵把持朝政,就是今上也不能约束尔等!”
四下一惊,顾曙目中沉沉,转而向英奴道:“今上,御史铁心要借此发挥,臣方才已把该说的说清,臣同御史再无话可辩。”
英奴点了点头,不再瞧马儒,望了望最前面的录尚书事的四人,道:“你们就没有要说的?”四人出奇地沉默,英奴一叹便看向沈复,“你是兰台的长官,他这么说,沈卿没有看法?”
沈复答道:“马儒所言九品官人法,是有其弊端,不过方才长篇大论,实则语焉不详,他今日饮了酒,平日本就直人直语,此刻脑中不明,还请今上恕罪。”
“中丞这话有道理,”张蕴沉默有时,开口道,“今上,容臣来问御史。”说着转向马儒发问,“御史把九品官人法说的罪大恶极,我想问御史,这世上可有完美无瑕的用人之制?你自己看一看,这殿上,可都是无能草包的人物?九品官人法有不足之处,御史可以提,可以跟今上建言,但跟这童谣有何干系?照御史的意思,既然殿上多是逆臣,是不是都要拉出去杀了,今上身边就只有忠臣了?御史直言奏事,乃本分,倘无聊演义,信口开河,那便是为臣子的大过。”张蕴说完,见马儒还欲申诉,扭过头去,看着天子道:“那民谣不管意图如何,已损天家威严,事态不可再扩张恶化,当彻查澄清,而御史所说,也请今上择其善而听之,他今日既醉酒,难免过火了些,今上还是命人先将他叉下去,免得再招物议。”
沈复感激地看了张蕴一眼,而马儒正要起身,已被身后同僚扯了衣袖,英奴看在眼中,摆了摆手,一侧金吾卫上来,将马儒立即带了下去,却听马儒口中还在一通乱喊,也不知真醉假醉。
英奴微微松口气,抚了抚额头,今日殿上闹出两场,已把天子搅和得烦闷不安,童谣到底何人所授?那破土真龙代指何人?马儒此举又意在何处?背后是否亦有人授之?小小新进御史将话陈述的痛快淋漓,慷慨万分,英奴自己却几乎身陷窘迫,因为年轻的天子实在清楚,这天下不是他与百姓的,而是他与这些高门士族的,天子心底忧郁不已,市井歌谣,空穴不能来风,御史弹劾,亦不是口说无凭,而天子却只觉疲惫无力,不咸不淡收了尾:
“中书令已把话说透,不管尔等有话无话,今日且都先到这里罢。”近侍见状,忙高呼一声“起驾”,百官目送天子离去,便都看向了大司徒,等他发话,大司徒同光禄勋大夫顾勉低语两句,才道:“时辰不早了,诸位也都散了为好。”百官闻言,一面彼此议论,一面窸窣起身,今日闹成这般,毫无益处,徒坏兴致,众人各自穿戴好氅衣,钻进自家马车,也不再多言,一时御道上唯有辘辘的车轮声。
第214章 二一四章()
童谣一事随着年节的临近;而慢慢淡化,每至于此,台阁分外忙碌,底下各州郡亦在为凤凰六年的元会而准备;因考课法颁布近一载;元会当是天子收验之时。西北雍凉勉强度了难关,并州则有佳音传来:刘野彘等将领击破匈奴人的一次偷袭,绞虏逾千人。写给中枢的军报十分克制节省,措辞平淡至极,中枢虽大力赞扬,却对封赏一事只字不提。天子喜忧参半的心境,臣子们许可猜测,便是百官本身;也是各据一份心思;并州于虎狼环伺之中,短短半载,经营颇善;刘野彘等寒门武人;带着一众嚣兵悍将,再加上沉稳持重的刘谦;并州似乎大可锻造自立国来最好的局面。
并州的书函送到成府时,成去非正展了双手;一旁琬宁在为其束带;听赵器在门外求见;琬宁方犹豫着是否要避嫌,成去非已径自走了出去,赵器见他出来忙道:
“刘将军的信。”
成去非挥手示意他退下,拿着书函又进得门来,坐到几案前,甩开仔细看了两遍,这些私人信件,刘野彘向来将分寸把握得恰到好处,很懂话表三分意,冰山只露一角,如此谨慎,成去非十分放心。这已是第二封回函,第一封早于军报送抵成府,中枢对此次边关防戍的胜绩似乎毫不关怀,成去非唯有亲自去书安抚将士,且将成家各处田庄所得赀财悉数拨送前线,以示犒劳之意。刘谦刘野彘二人早将此事看得十分清楚:并州军被已中枢乃至整个江左理所当然地视作成家私人,中枢当初给成去非军功的封赏尤为不伦不类,既迁骠骑将军,却刻意不授开府之权,国朝没有这样的先例。中枢的态度不难体会,他二人也不难体会成去非的处境,书信往来间难免偶泄怨念。
许久,琬宁看成去非只是盯着信函,不知在沉思些什么,遂蹑手蹑脚退至外室,无聊摆弄起那九连环来,唯恐扰他静思。
直到嗅出一股似有若无的烧火味道,琬宁便起身悄悄看了眼,原是成去非正点了蜡,烧那书函。成去非瞥到她身影,探头探脑的,一面摇灭了那火折子,一面笑道:
“我这可是有把柄落到你手里了。”
琬宁一下便涨红了脸:“我尚且不知道大公子看的什么,这算什么把柄?”成去非待眼前灰飞烟灭,拍了拍手道:“你如有心,随便想出个名头来构陷我,不是难事。”琬宁偏头看着他,思想片刻,才笑道:“大公子这么说,倒提醒了我,我是要好好想一想,将来大公子也有受辖制的一天。”说完“嗤”地一声又笑了出来,忙拿帕子掩了口。成去非抬首看她眉眼弯弯,笑靥动人,哼笑道:“你如今胆子是真的大了,这么跟我说话,不怕我拿鞭子教训你?”琬宁面色微微一变,想起当日的难堪苦楚来,遂把脸背过去,不声不响,只紧紧抿着嘴。成去非施施然走了过来,俯了身子去挑她下颌,打趣道:“我看看,是不是又说哭了?”琬宁一挣,红着脸推开了他,成去非不以为咎,随意岔开了话:“家里给你做新衣裳了没有?”琬宁轻轻点了点头,成去非略略一笑,审视她有时,似在酝酿着什么,琬宁被他盯的久了,还是害羞,便抿了抿唇又坐下来胡乱解那九连环,他的一双手不觉搭到她肩上,语气却淡:
“我已给你入了籍。”
琬宁手底一滞,身子微微颤了起来,成去非低声道:“我父母皆已不在,这件事我自己做主便是。”琬宁低头看着那九连环,轻轻问道:“殿下呢?”成去非抚了抚她纤瘦肩头,默了片刻,才答道:“她从一开始便知道的。”他顿了顿,又接言道:“有些事,不是我不为,而是我不能为,委屈你的地方,你多担待可好?”琬宁皱了皱鼻子,酸楚得很,心底牵出隐隐的痛,不知该如何应答,成去非见她垂目不语,遂趁势坐下,拥住她横卧在长榻上。
琬宁的发长,顺到腰间,她在他怀中慢慢翻过身,仰躺在他膝上,青丝便悉数摊开,成去非五指微分,轻梳她那软而滑的发梢,指尖游走处,玉一样的清凉。
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成去非低首投望,琬宁的一双眸子此刻亮如晨星,顾盼间却仍是不胜娇羞,她微微避开他的目光,柔声道:“外头好像落雪了,大公子。”成去非笑:“怎么,你听见了?”琬宁再与他碰上目光,入眼的是熟悉的面容,这张面容似乎有了些变化,却又好似从来没有。他依然是冷峻的,沉默的,不可探测的,孤寡异常。成去非见她凝视自己入定了一般,薄唇动了动,却只是无声一笑,未说什么。
直到琬宁轻轻摇了摇他手臂,咬唇道:“大公子,你奏一曲给我听好不好?”成去非微觉诧异,只当她女孩子的心事难以捉摸,便也不拂她意,低头在她额间轻啄一下,随之借掌力将她扶起,取来古琴后方问:
“你喜欢哪首曲子?”
琬宁此刻心头漾满了欢喜,温顺地坐到他身侧,望着他浅浅笑:“大公子最喜爱的哪首曲子?”成去非略一思忖,一面调弦,一面道:“静斋做过一首《山河赋》,你想听么?”琬宁默默点头,“我听大公子所爱的。”
“无须如此,”成去非停下动作,“你定也有自己所爱,说来听听。”琬宁含羞垂眸:“我年幼时在家中听兄长奏《猗兰操》,十分喜爱,不知大公子能奏否?”成去非若有所思点了点头,“我也甚爱之,只怕我琴艺不如你家兄长,姑且一听?”琬宁仰面又问:“奏完《猗兰操》,再奏《山河赋》好么?”成去非面上无甚表情地睨她一眼:“得寸进尺。”琬宁面上一红,知他口气虽冷淡,但意思是应了的,便小心往他跟前凑了又凑,成去非刚要挑弦,手忽停放下来,扭头问她:
“我险些忘问你的意思,嫁给我,是愿意的罢?”
琬宁不料他如此相问,急忙躲开他投过来的目光,也不言语,成去非想了想,道:“你不说话,我便当成是愿意的了。”
调子刚起,一阵急骤的叩门声响起,琬宁身子一颤,不由想要起身,成去非已放下琴,掀了帘子出来。
“大公子,司隶校尉大人请你速往公主府!”赵器近前一步禀道,“马已给您备好!”
“说是何事没有?”成去非正问赵器话,身后琬宁抱着氅衣追了出来,见他要走,忙奔上前去,蹙眉替他穿戴好,唇翕动了两下,果真下着雪呢,她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抬首望了望他,成去非随手整了整衣裳,道:“进屋吧,外面冷。”说罢折身同赵器匆忙去了。
风雪渐迷人眼,琬宁心头是说不出的怅惘,呆立了片刻,方转身进屋。
因落雪的缘故,天本分外阴沉,此刻半条长干里,却被火光映成绯红的瀑布,长铺而去,雪花夹杂着冲天的热浪,一时说不清是寒是暖。
司隶校尉朱治的肩头眉头已落了一层雪花。
一众中都官徒隶手执火炬,分作两列,朱治就站在这两队中央,那边飞来一徒隶报道:“回大人,已粗略查清,长干里被杀百姓百余人,被毁店铺十余家,那些被捉住的僧人,好似疯子一般,只知屠戮,其余一概不知,属下怀疑这些僧人像是用了某种狂药!”
蜿蜒的血迹一直延伸至公主府大门阶下,朱治掩面咳了两声,血腥之味在清冽的雪中更为刺鼻,接到长干里有沙门聚众造乱后,他半分也未耽搁,快速集结了千余中都官徒隶直朝长干里扑来,却不料那些僧众正野兽般在街上砍杀无辜百姓,朱治惊骇之余,忙命人围上绞杀,最终还是有一撮人逃脱,一路顺着踪迹摸过来,再抬首,入目的竟是赫赫的公主府,朱治不由倒吸一口气冷气,遣人上前试探,不过横遭白眼,那本就只露一条缝隙的大门又重重阖上。
“报!”又有人下马飞奔而来,“今上口谕,命尽快捉拿僧犯,押送廷尉署!”
这已是天子急下的第二道口谕,朱治不由朝乌衣巷方向又张望了一番,旁侧属官见状道:“大人,今上可并未下旨让大公子插手此事,您看是不是……”
朱治抬眸看了看公主府那几个大字,冷冷一笑:“倘真是跟殿下有瓜葛,那便也是成府的家事,你可知今上为何不下这道旨意?”
属官愣了愣,朱治已自顾接道:“眼下还有谁能比成家大公子更适合来盘查此事?别忘了,后面还有廷尉署在等着。”
属官似懂非懂正要点头,耳畔只听一阵得得的马蹄声,回眸相看时,朱治已抖了抖身上积雪,朝那马匹来的方向大步去了。
成去非策马行至朱治面前,方翻身下马,朱治上前见了礼,一面陪他往公主府前走,一面将事情细说了遍,直到成去非在那府前站定,又低首往四下里打量了有时,朱治方道:
“录公看这事接下来要如何应付?某实在是不知如何是好了。”
第215章 二一五章()
公主府内。
众僧围绕着盘腿打坐静如止水的殿下;他们已经争议很久,明芷只是沉默地看着他们。
“殿下,”一家仆跌跌撞撞跑进,嘴巴直打别:“大公子;大公子也来了;管事没敢给他开门!”
众人立刻陷入难言的恐慌之中,为首僧人十分年轻而俊秀,他正是东林寺四大班首之一法庆,此刻踱步至明芷跟前,俨然一头就要出击的野兽:
“殿下,请您不要再犹豫了,您也没时间再犹豫了!今晚的事虽是疏忽而致的意外,可也许也正是个良机;建康的僧人马上就要被驱逐殆尽;而您的田庄和众多沙门家奴,也……”法庆未把话说完,深深地望着明芷。
“你们;”明芷放眼看了看众僧;室内已掌了灯,视线仍略显昏暗;是以众人的神情似乎也不甚了然清楚,“是要准备谋反吗?”
“殿下!”法庆提醒她道;“请殿下慎言;我们同殿下一样;不过是想留住本属于自己的东西,罢佛的旨意明面上是今上所下,可天下皆知,罢佛真正的主导者,正是您的夫君,以殿下的智慧,难道看不出,您的夫君,是比当初大将军还要凶残贪婪的权臣,他明知天子乃至整个皇族,对佛无比虔诚,却依然可以为所欲为,召致天灾民怨。此人连神佛都不惧,小僧斗胆想,成去非是否还会畏惧天子?小僧再斗胆说一句,倘当日大将军窃取神器,尚有太后同殿下的一线生机……殿下为何不乘此时,一可试探其心,二可震慑告诫,他如怀异心,必定将对殿下有所动作,届时,他便是那众矢之的,同当年大将军境遇一般,身后自有人会伺机出手。他如无异心,便会对殿下让步,殿下可无须担忧失去本有的赀财,殿下莫要忘了,此次旨意里有一条,私养沙门逾期不交者,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