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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读书人的一双手,你在寺里很受大和尚器重,听闻写得一手好字,对研读佛经很有造诣,这双手除了在青灯古卷下游走过,是不是也在其他地方上下求索过呢?想必是九死其尤不悔的。”
吴冷西连看都不看他一眼,随即又走回去入座,惊堂木狠狠一拍,厉声斥道:“让他跪下!”语音刚落,两边衙役上前便按下了神秀,他略作挣扎,少时放弃,廷尉署衙役的力气,远非他一僧徒可比。
“下官恳请直接拷讯罪犯。”吴冷西扭头向成去非请示,成去非点点头,目光落到方才递过去的罗帕上,又再度点头,吴冷西会意,两侧旋即有人取来一副拶指,套在神秀那向来十分爱惜的十指之上,神秀顿时意识到将要所受为何,却听上面吴冷西道:
“得罪了,唯有此,才能教比丘想起自己这双手到底在何处犯下过罪孽。”
竹木渐趋收紧,神秀惨白的面孔上汗滴直下,他到底是没吃过这种苦头,很快便忍无可忍呻=吟喊叫起来,一张俊脸早已变形扭曲,此般疼痛的极致,大约跟从女子身上所得的极致是不相上下的,这个念头维持不久,他的痛呼声越来越响,吴冷西稍稍示意,刑具便松了下来,神秀的身子亦跟着瘫软,像一条虫蜷在了那里。
血是新鲜的,这皮肉之苦亦是新鲜的,神秀不无麻木地想到,上头吴冷西的声音似从遥远的天际传来:
“寺里有人指认,你同贵室女私=通,大行淫=乱之事,这些便是尔等之间相赠的私物,本朝律法,通=奸之罪,可当场杖毙,你现在有什么要说的?”
神秀狼狈至此,却依然毫无怯意,低哼道:“小僧没有……同任何人私=通……”
“看来不够清醒,该想起的还是没想起来。”吴冷西淡淡道,手指轻叩了案面两下,衙役立刻看懂,又有人随即取来两段麻绳,先反绑其双手,另一段缠在了神秀的头部,夹以木楔,神秀从未听说过此种刑罚,心中不由畏惧,并不是很清楚府衙接下来有何动作,正思想间,一人忽夹紧了木楔,只觉刀劈一样的痛感随即浇灌下来,方惨叫出口,另一人已扬起手中钝器,一下下凿击其头颅,神秀在晕眩的剧痛中登时连声音都难能再发出,只剩张扭曲狰狞的脸面。
成去非侧眸看向郑重:“此为何刑?”郑重道:“回大人,这是脑箍。”
血腥之气再次加重,诸人大都习以为常,酷刑不在于摧毁**,更在于意志,成去非静静看着罪人的神情,面上并无一丝波澜,唯独鲜血,是熟稔的,他想起并州的那些日子,远比眼前简单痛快,那么,换言之,他同将士们在边关厮杀流血时,那轮清而冷的月,在照着白骨累累时,便也可能照着江左无数见不得人的角落中所发生的种种见不得人的肮脏。
他绝不会再纵容。
某些血不可白白牺牲,某些血,却定要用来洗刷罪孽的。
“大人,昏死过去了。”衙役上前蹲身查看回道,得了吴冷西一个眼神,便有人端来了盆冰水,兜头浇下,地上的神秀果真动了动身子,血水被稀释,然而更为强烈的痛感,锥子一般从里透到外,让他清明得生不如死。
吴冷西终拈起殿下的那方帕子,起身前同成去非私语几句,方对衙役道:“先用到这里。”几人清楚吴冷西的意思,纷纷退下,吴冷西这才踱步至罪人眼前,俯下身子,轻声道:
“殿下开恩赏你如此贵重之物,你却极尽下流之能事,亵渎殿下名声,或者,”吴冷西眨了眨眼,“你已妄为到胆敢犯下刁=奸大罪?”
神秀浑身早脱光力气,一直恍惚,此刻竟不知哪来的精神,一字一字道:“大人这么想知道,去审殿下,只怕殿下还是觉得小僧远胜那乌衣巷的……”一语未完,吴冷西抽手便是一掌,直震得他虎口乱跳,麻了半边。
这一耳光又响又重,听得郑重且跟着一抖,不知发生了什么,下意识偷偷看了成去非一眼,成去非并无异样,任何情绪在他面上皆寻不到端倪。底下吴冷西已直起身来,道:
“你的文墨,便是铁证如山,不要以为你不承认,国朝的律法就拿你无法。”
神秀口中尽是温热甜腥的稠血,他用力吐出一口血沫连带着两颗打掉的牙齿,痴痴冲吴冷西笑道:“大人为何一定要那些贵室女颜面扫地?还有殿下,是谁在毁殿下清誉呢?”
“都记下来。”副座上的成去非忽吩咐郑重道,郑重早听入“殿下”二字,心头乱跳,十分犹豫,迎上成去非那双眼,便低头很快如实记上了。
吴冷西挑了挑眉毛,半日里一语不发,回首望了一眼成去非,心底是说不出的愤恨,他死死攥紧了拳,却终究松弛下来,仍换上惯常的清淡表情,往外走了两步:“把罪人叉下去,想法子不要让他咬舌了。”
进得几人,匆忙把神秀拖了出去。地面上的污迹亦被清理得一干二净,郑重见状,搁笔道:“下官也先告退。”吴冷西点点头,“隔日再审。”
直到一室之内,独剩他俩人,吴冷西才道:“大人,此人有意语焉不详,势在挑衅,下官前日去查探一番,这人在开善寺极得大和尚看重,向来自得于笔墨聪明,平日行事,狂妄无人,得罪不少比丘,是故这一回,有赖于他人告发,他恰巧那几日又不在寺中,物证方取的全,不过,正因此人倨傲,也才得以存留这些炫耀赃物。”
“败坏风气这些事我不想再听,直入主题吧。”成去非道,吴冷西一顿,“下官要说的已是主题,郑重所检东林寺,亦有类似坏事,下官以为,此类事件,并不亚于寺庙侵吞民田,私匿人口,高价收利种种,如此败坏,需严惩不贷。”
“你到底如何看这事?”成去非皱眉截住他的滔滔不绝,“你知道我说的什么。”
气氛便一下僵持,吴冷西自知躲不过,道:“殿下既说清帕子一事,下官想殿下还是磊落的,淫僧祸害,殿下的无心,被神秀有心发挥而已。”话虽如此,吴冷西一颗心直跳,他自己也是糊涂的,一切似真似幻,而无论真假,殿下同神秀扯上干系,总归是莫大的丑闻。
“下官会再审,届时大人不必再来,交给下官吧。”吴冷西补描道,成去非颔首,道:“子炽,你是怕我难堪,此事我是痛恨,但殿下倘真是止步于男女丑事,我倒并无太大担忧。我真正担忧的是,她将是障碍,不得不除,这件事你再查就好,除此,更要查一查,她哪来如许多钱财赏赐寺庙,听闻大和尚们对她吹捧尤甚,世家们亦如此,皆言她大有慧根,虽然我是半点也未看出,既贪财且自视甚高,无药可救,同那些人无二样,不怪他们要夸她,”他冷笑,一想到此点,那份美丽,便跟着折损去半,“于今,最要紧的是,东林寺那批兵器的来历,势必弄清楚,这场风波,已起势,不只是男女那点龌龊官司,丢颜面在小,大局要徐徐图之,法外之地,吾不容矣。”
吴冷西听得豁然开朗,虽评价殿下那两句实在大不韪,如此僭越无礼,仍作揖道:“大人高瞻远瞩,下官惭愧。”成去非摇首,“你并未错,我今日来,亦想亲睹情状罢了,江左岂止一个神秀?一个小小比丘尚且不知死活,何人给他撑的腰?”成去非起身动了动筋骨,朝外走来,立在门口,看廷尉署底下忙碌来往的杂役小吏,低叹道:
“为官不易,此事过后,应适当给其加俸。”
吴冷西并未听清这几句,本想发问,转念猜许是成去非无意的一些感慨,遂不再启口,亲自送成去非离开府衙。
第200章 二百章()
就在一夜未眠的成去非递上折子过后的没多久;勘检寺院的部署还停在台阁的众议之中,一场毫无预兆的秋雹打得整个建康懵然,因发生之时;百官恰在上朝的路上;雹子初仅若豆,继则若卵;后竟若拳;建康各类天灾,何人不见,然如此严重情状;百官却是第一次领教,纷纷跑动起来寻一藏身之处,躲避不及者;竟被冰雹击破了头颅;挂了满面的血;实在狼狈万状,有辱身份,众人彼此相视,先是各自取笑一番;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继而七嘴八舌议及此次天象诡异的背后究竟出自何意。
或云太常属太史令当负起失察之责,或云人作怪才惹得天怒无常;至于何人作何怪;则在众人不清不楚的几句笑语中消散了。
不过百官这等模样;亦不适宜拜见君父,天子近侍不多时过来传旨:朝会临时取消,待冰雹势止,众卿且先归家,有事可递折子。百官本无事可奏,如今倒有了事,一时摩拳擦掌,只待归家提笔罢了。
天子虽下了旨意,而这场秋雹足足下了数个时辰方渐渐止住,当务之急,仍是遣有司速去查勘灾情。是日,有司所报,先呈台阁,顾曙等也已将勘检寺院的几大项部署下去,成去非一面听顾曙回话,一面观看此次灾情细则:
八月庚子,建康疾风迅雷,雨雹,大如鹅子,棱利如刀,碎屋,断树木如剪。计毁屋舍万余间,杀稼百余里,杀伤千余人,牲畜伤损无算。丹阳郡灾情尤重,田禾瓜果尽伤,毙人畜无数,击杀马场骏马六十七匹,击死鸟雀狐兔无算。吴郡……
后面一长串几乎无差别的陈述,成去非看得眼疼,抬首对顾曙道:
“差不多就那几项,勘检时务必如实记录。”
顾曙应声方一转身,成去非忽喊住他:“我记得扬州所辖的大寺几乎皆有自己的粮仓,这两年规制越发大了,囤这么多,等着发霉么?你遣人先去查出个底细来,顺便告诉各寺的大和尚,让他们做好开仓救灾的准备。”说着把刚浏览完毕的奏章给了顾曙,“你对照看下,该如何布置,且先拿个主意出来。”
“寺院向来都是自给自足,朝廷贸然下令……”顾曙的话有意不讲完,成去非抬首笑看着他:“怎么,剩下的话不好说了?”顾曙笑道:“那倒也不是。”
“不好说的话,我来说几句,”成去非接言,“佛家不是讲究普度众生,慈悲为怀么?如今机会来了,百姓活着的时候不渡,要等死了对着腐肉说唱吗?大和尚有异议的话,就拿此问他。”
顾曙目光闪动,成去非瞥他一眼:“倘是怕寺里否认有囤粮,那就好好查,大寺的情况,谁都清楚,我记得豫章郡有座寺庙是你发愿所建?”顾曙不料他临尾提起这么一桩,眉眼一黯,复又平常,“是为先母而已。”
成去非略一停顿,道:“是我唐突了。”顾曙笑道:“大人言重,不过是桩陈年旧事,不提也罢。”成去非便转移了话题,“这一季度的赋税预算报表呈上来,通知八座丞郎,准备议事。”
台阁的惯例,除散假外,几乎每日都要集齐议事。由各曹尚书郎提当日需解决的重要政事,由八部丞郎共议,再起草成文,最终出具的文书,经由各级签署,才可上呈。成去非总领尚书台后,八座议事倒不局限一早,众人随时皆有可能被传唤,不过平日事由,成去非同尚书仆射、左右丞、及大尚书商议得更为频繁,众曹郎更多的是参与,以往有录尚书事重臣压着,即便是令、仆射等人亦多有不能定主意的时候,如今成去非加官至此,台阁倒省去许多麻烦程序。
“此次雹灾,江左有几个郡县,灾情颇为严重,稼穑既毁,于贫农,府库不得不放仓救济。而今夏收成尚可,常平仓里储存亦十分可观,于家赀相对宽裕的农户,则可适当放低价格抛售,这件事,左民尚书、右丞及度支尚书,协同办理,计赀薄都在那放着,对照着行事,待具体操控时,也不能太过死板了,莫要轻易出现饿死人的情景。”
成去非见人聚齐,就赈灾一事有条不紊布置下去,顺手把有司所呈公文递给了顾曙:“传着都看一看。”一面又拈起顾曙送上的报表仔细看了,众人边传阅边低声交流相议,再有人抬首时,已发觉上头成去非的面色不知何时阴沉了不少,正在猜测是否因那份报表所起,成去非已问道:
“为何有的州郡,把赋税都已征到了凤凰七年?这是打算寅吃卯粮?还有,这里有几个大郡,我记得因天灾之故,是免了今年赋税的,为何又加上?”他的目光扫将一圈,最终是落到度支尚书顾曙,右丞温炎的身上,除却度支尚书主财政,右丞亦掌台内库藏庐舍之事,乃辅佐令、仆之职。只因温炎向来多病,许多事力不从心,多由底下诸曹郎协助把控,此刻无从回话,这本也超出他职责所在,此事素来由顾曙一人主持大局,其余人不过鞍前马后奔波琐事而已。
“大人,容下官解释,”顾曙每每议事时,气度虽一贯清雅从容,但嗓音总要清亮几分,“雍凉几州边防军费,每一年都可算一项大头,再加上今岁用兵并州,王师长途远袭,耗费惊人,而据西北最新的军报,只怕胡人入秋后还将有不时的进犯骚扰,兵员要增,损坏的部分长城也要修葺,再加上前不久战事善后,又是一笔不小的开销。是故仅军国方面开支就得比去年增加数亿钱以上。如今,国朝的财政正是采用‘量出为入’之法,这项军政开支无从节省,下官也是不得已为之。”
无懈可击的解释并不能遮掩国朝无钱可用的尴尬局面,成去非皱了皱眉,还是问道:“赋税征到凤凰七年,是因早已提前透支,只能一年年往后推加?”顾曙点了点头,“正是,西北的军饷、补给、以及伤亡的抚恤,无从节流,日后,唯有开源方可解财政之困窘。”
“上一回录公所提与东南诸国海上贸易一事,下官以为大有利可图,国朝的蜀锦、青瓷、漆器、铁器、纸张文具乃至茶叶药材,颇受东南诸国欢迎,而诸国的犀角、象牙、翡翠、玳瑁等物,又受国朝子民喜爱,何不尽快拓展此块?亦或者,国朝大可去更远的地方,与之往来获利?”座下一尚书郎朗朗而言,众人皆以为然,以广州为首的岭南各港口,贸易往来一直较为繁荣,再加以开辟新航线,也未尝不可,只是在造船及航海等诸事上需专门人才,一时众人又就举荐之事议论开来。不知谁忽想起王靖之,遂言及此人,可遣去广州理事,王靖之乃顾曙一手赏识提拔,其人颇有才干,亦有人否决,以王靖之负责京畿漕运周转更为紧要为由,还是另选他人更为妥当。
“京畿既离不开王靖之,他手底下就无人可用了吗?”成去非启口道,“跟着他历练的也不在少数,选出一二人才不该是难事,方才的提议好,此事的确应尽快定下来,有司着手去办。”
不过话题似是牵涉远了,成去非便道:“眼下要紧之事,不过两样,一为赈灾,二是勘检寺院,如今看来,这两件未必就没瓜葛,听说御史台那里已有了弹劾台阁的奏章,诸位如何看?”
一时四下寂寂,虞归尘在内几人于灾害发生的翌日已风闻御史台的弹章汇总到了中丞大人那里,而所弹事宜,无非在于想要阻止勘检寺院一事,弹章语气之相仿,措辞之相近,不过同指台阁不当轻易干涉佛门重地,言外之意更在暗示,此次雹灾正是因人妄行而致神佛降下异景,是为告诫,应及时收手。这些空言虚语并不会停止,台阁中人亦能想到,再过上一两日,到了朝会,那些弹章未必就不会铺天盖地,纷沓至来,矛头所指,时人清楚异常,虽于表面上弹劾的是整个台阁,然魁首不过是年轻的成去非而已。
“不知太常署一众人是如何跟今上解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