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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那位贺姑娘,便是随殿下一起来的伴读,上回我见她注《论语》,竟有板有眼,她倒像一些寒门子弟,肯上进,又有悟性。”成去非走到虞归尘面前,低首理了理衣裳,才看见袖口处有淡淡的痕印,约莫是那贺姑娘慌乱中攥了一把。
此番评价不低,虞归尘从未听过他臧否女子,不由侧眸又看了一眼远去的琬宁,方才看了半日,只觉那女孩子娇怯文弱,并无太多稀奇处,听成去非如是说,笑道:
“女子解经,是罕事。”
“她写字的功夫也颇佳,不输男子。听闻是商贾蒋氏家中表小姐,出身平平,那便更难能可贵了。”成去非忆及那一张张白纸黑字,心中再起赞赏。
可惜才藻非女子事,便如高位非寒门能居,他心底略略有些遗憾,这贺姑娘倘是男儿身,性子沉静不多嘴,他稍加□□,便是个好帮手。
两人还未走到书房,赵器不知何时跟至身边,轻唤了一声“大公子”,见虞归尘也在,遂一同施礼。
“顾公子说,那些人来的突然,跳江也快,查了多日,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恐怕难以查清了。”赵器一五一十将顾曙的原话学过来,一字不差。
同自己预料不差,许侃遇刺一案,到底何人能将许侃行踪摸得那般分毫不差,当真是匪夷所思。成去非负手而立,凝神再三思考,依然不能解。
“不过您让小人查的事,有了眉目,刺史自来了建康,便下榻在一处幽州人开的酒栈间,而那里,顾公子是他家的常客。”赵器不敢惊扰成去非,留心他思考似乎有了空档,方徐徐回话。
成去非闻言,眼中无波,面上看不出有什么变化,脑中早已瞬息万变,却也只略略摆手,示意赵器退下。
当日情形,他记得很清楚,江彝等人被沉河,是丁壶来报的阿灰,而事发当场,则是顾子昭夜游所见,那么丁壶同子昭当夜同在柳心坊附近是肯定的了……
端午这日,一早殿下便吩咐琬宁传话给成去非,今日家宴不必等她,她要于兰若寺潜修许久。
琬宁心底扑扑直跳,以为可跟随出府,不想殿下随即续上一句:“我一人即可,你同芳寒留在成府吧。”
此言一出,琬宁只觉失落,无处可言说,只得应声。
待殿下离去,她将帘子半卷起来,让窗外的花枝伸进半截,花香融融,顺着隐隐的热流熙熙而入,几案上还留着墨,一时间满屋子皆是混杂的香气。
出了园子,离成去非的书房并不远。琬宁第一回来,又好奇又拘谨,等进了一处庭院,才发觉似乎并不深,地上铺着细白石子,面上用暗红暗绿卵石嵌成图案,一孔月洞门隔成内外两进。外院仅几步,两面墙爬了长春藤。内院中央一棵香樟树,四下却满是忙碌的人影。
下人们正忙于晒书,成摞往空处搬,摆了满院子,家仆们来来往往秩序井然,偶一为之的低首交流,也是在书上指指点点,看得出,很是小心。琬宁驻足默默看半晌,终于鼓足勇气慢慢上前靠近。仆人们并不讶异,无声颔首行了礼,继续手底下的忙碌。
“大公子在吗?”她声音细如蚊,主事的人笑道:“大公子不在,贺姑娘有事?”
“劳烦告知大公子,殿下去了兰若寺,不必等她用饭。”琬宁一壁说着,一壁无意朝身侧的书籍瞥了几眼。
等对方应下来,她却舍不得走,有意放慢了步子,眼底过着书目,忽瞧见一本《左氏春秋》,上头却书“虞归尘抄”,明白两人关系定不寻常,心底暗暗羡慕。
自己何时也能为他也抄经书呢?她被自己忽如其来的念头惊住,连连打住,不知从何处冒出这等荒唐念头,正懊恼着,一本前朝经学大师所注《通典》赫然映入眼帘,琬宁几不能相信自己双目,情不自禁俯下身子,仔细看了,当真是那一本。
她小心翼翼捧起,只翻了几页,便就近问一侧的下人:“这《通典》,府上只有下册么?还是上册也在院子里?”
第二十二章()
琬宁心底一惊,霍然起身,眼前竟只是个十岁左右的男童,正上上下下打量着自己。他年纪虽幼,一张脸清透如玉,俨然主人姿态,琬宁不由红了脸。
待心神初定,琬宁脑中复归清明,看他装扮,心下猜测这怕是那位小公子,只是不敢确定,一时只觑瞧着他,将手中书悄悄重新放置回原处。
“姑娘你能看出这是《通典》下册,那么,你看过上册?”成去之缓缓问,言辞间虽客气,神情去老成持重。
琬宁情急之下扯不出谎,点头后方有些后悔。
倒是成去之,不紧不慢问起话:“姑娘竟读过《通典》上册?这书的上册,据闻早在前朝战乱中丢失无讯。”
上册本在阮府的藏书楼,不过如今这么说,亦算真的再无音讯,琬宁心底一阵搅腾,眉眼处早笼了一层哀愁。
成去之自然看在眼中,猜是不是触及她伤心往事,便收了口,不再逼问。想她也许机缘巧合读到了,亦不足为奇,待日后有机会再问也不迟,这么想着,道了一句:“无心一问,姑娘不想说便不说。”
这话一出,琬宁心又软了一处,好似自己亏欠,挣扎片刻,方勉强低语:“如果公子想看,我可以一默。”
本来此事就算过去,去之也没打算细问,不料琬宁这么一说,疑心便上来了。她看着年岁并不大,比自己年长几岁罢了,看过《通典》本已稀奇,此刻又说可以一默,那定是熟稔于心,反复诵读过的,不是说殿下的伴读籍籍无名么?普通人家,哪里会有这等藏书?!
去之若有所思地看了看琬宁,丝毫没留意成去非从外头进来,还是琬宁余光一瞥,似有所感,四下一顾,瞧见了成去非,通身居家打扮,淡青色的广袖袍子,腰间束一条玉带,两足却仍穿着胡靴,而不是像一般江左子弟那般,喜着木屐。
想必是为行事更为方便利落吧,琬宁怯怯目送他穿过内院一路往书房去,待收回目光,才发觉成去之一直看着自己,脸更是红透。
顷刻间,成去非已自书房而出,他早瞧见去之同琬宁两人立在园子里,下人也早来告知殿下拜佛一事。不等自己走近,但见琬宁正朝去之略略让了礼,抬首间却往自己这头望了一眼,继而迅速出了园子。
“兄长,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去之终于看到了他,稍稍有些意外。
成去非便驻足片刻:“我送些文书回来,你方才是同贺姑娘说话?”
“是的,兄长,方才贺姑娘问府上《通典》是否只有下册,真可谓咄咄怪事,她居然能认出来,而且,贺姑娘说她可一默上册,您看,便是寻常世家子,也不见得能默下整本经书,更何况还是前朝遗失的孤本。”去之嘴角轻轻一牵,藏着疑虑。
那本《通典》就在一旁躺着,成去非目光落在上头,流转不定。上册的下落,他是知道的。甚至那本上册的真迹,他也曾亲眼目睹过。父亲从阮府借阅过此书,便是拿这下册作为交换,两家曾短暂轮替,彼此抄了副本,复物归原主。
而去之刚才的一番话,是真让他意外了。
她的身份不是蒋家的表小姐么?镇江的一处小户人家。成去非并未点破此点,去之年纪尚幼,家中许多书籍还不曾细读,不知此事个中缘由实属正常,便打了个圆场过去。
门口,赵器正在轻抚马匹,见成去非出来,朝赶车的小厮丢了个眼色,小厮立马正襟危坐,持紧了缰绳,准备出发。
成去非打帘上了车,脑中仍盘旋着此事,赵器在他对面坐着,只无声垂首,安然不动。
车子刚进十全街,就骤然一停,只听马儿长长一声嘶鸣,赵器险些栽到成去非身上,登时掀了帘子,皱眉瞪着小厮:“这么冒失?闪伤公子可如何是好?”
小厮满脸的委屈,自然不敢说什么,手指了指前方,赵器顺势望去,前头人影四下乱窜,尖叫一气,不知发生了什么。
好端端的街市,此刻一片鸡飞狗跳,百姓一脸惶急,没头苍蝇般四下里冲撞着,赵器心下纳罕,忽听见前头传来一阵狗吠,正侧目仔细辨认,只觉那声音时近时远,索性跳下马车,信步朝前走了两步。
可惜人影惶惶,交错掩盖着,他看不清前头实况,犹豫着是否向前打探,但听一声凄厉惨叫自人群中发出,很快,一声接着一声,简直不忍卒听。
驾车的小厮因位置高些,大略看清了状况,脸色煞白,颤颤望向赵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赵器疑心是不是遇着疯狗了,所以人们慌乱,便一个纵身又跃上马车,撑着身子往前探望,这一看,也不由变了脸色!
前方果真有一条猛犬正在撕咬着什么!
再定睛仔细辨认,那地上痛苦哀嚎的正是名男子,整个人在恶犬的攻击下扭曲得厉害,周围没人敢近身,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即将命丧犬口!
赵器心中一紧,正欲出手,却见前头忽闪出一袭身影,只见那人断喝一声就扑了上去,呀呀大叫着,手起刀落,血光四溅喷得到处都是,那狗头咕噜噜一下滚出好远,淋淋漓漓的血迹也跟着拉扯出一条线。
好身手,当机立断!赵器暗自长舒一口气,这才瞧清那人模样,一身油亮亮的,脸大脖粗,分明屠夫模样,他手中那把砍骨刀还兀自啪啪滴着血,两边忽就围上了四五人!
其中两人身形彪悍,一把便扭住了屠夫,面目万分狰狞:“好小子!居然还想逞英雄!你就是十条命也抵不了那一条狗!”
“我呸!”屠夫竟是个倔驴子脾性,蛮劲异常大,一反手便把两人推了个踉踉跄跄坐到地上去了,围观的人群不免发出一两声笑,但见着几人面色阴狠,便又都噤了声。
这边又有一人站了出来,抱肩而立,冷冷瞧着他:“你可知这是什么人的狗?”说罢,一侧早有人把那狗头捡了来递到眼前。
黑乎乎的狗头脑浆并着血腥,看得人作呕,悠悠晃荡在眼前。
“这是当今大将军最钟爱的苍猊,你全家性命赔上,恐怕也不行。”这人不疾不徐说完,嘴角浮起一丝冷笑,漠然看了看四下,地上那被撕咬之人还在哼哼□□着,他慢慢走了过去,抬脚在其脸上不慌不忙一壁搓揉,一壁冷冰冰道:
“你们谁也活不了,因为苍猊已经死了,你们,都得给它陪葬。”
这一幕,成去非看得清清楚楚,大将军酷爱狩猎,府上有十大名犬,苍猊正处之首。大将军府上的家奴向来飞扬跋扈惯了,无聊时候,便会把猎犬放到街上来,惊扰四方,百姓官府皆对其毫无办法,当下情形,亦非第一次发生。
赵器早看得怒火中烧,不禁看了看成去非,见其面上毫无波澜,自己便也只好忍下。
此间,不过一瞬的事,天色忽整个暗下来,方才明明艳阳高照,众人一声惊呼,纷纷抬首望天,只见太阳西侧边缘突然出现一道黑影!
成去非仰面看了看,略一思索,明白这是日食的征兆,此刻正是初亏,再看众人,很显然,已引起骚乱。
眼下正是良机,成去非朝赵器微微示意,赵器立马领会,趁众人发怔空隙,上前一把拽过那屠夫疾步往回走,到了马车跟前,一把推了进去!
待赵器跳上车,挑了帘子一角,果然,人群已陷入混乱,百姓再次尖叫着四下逃散,头顶那一轮红日上的黑影越来越多,大将军那几个家奴陷在人群中竟也不太能看得清了。
这屠夫骤然被人投进马车,抬目就瞧见一青年公子正对着自己,一时懵懂,竟语塞不知该说什么。
“你别怕,我家公子这是要救你。”赵器在一侧忙安抚道,屠夫还是一脸茫然,只听成去非淡淡道了句“仗义每多屠狗辈”,也不知道说的什么,遂涨红了脸,问:
“公子您说什么?”
赵器暗笑,解释道:“我家公子在夸你人仗义。”
这汉子方才气势汹汹,此刻倒别扭起来,仿佛听不得人夸,窘得直搓手,连连道:“让公子笑话了,让公子笑话了!”
说罢干笑两声,这才发觉自己手里仍拎着刀,面上又是一窘,悄悄放到了脚侧。
“你家中还有什么人?”成去非端坐如常,开始问话。
屠夫一愣,却也实话说了:“小人还没娶亲,家中就只有老母妹妹。”
人丁不多,更好办了。成去非直视着他:“十全街你回不去了,你可明白?”
看这公子说的郑重,屠夫闷声点了点头,也大约猜出自己是闯了大祸,大将军什么人他是不清楚,可方才那个人阴阳怪气说的那些话,却隐隐让他不安,他不能不信。
“那,那,”屠夫本自有豪气,可转念想到老母幼妹,顿时觉得矮了半截,念及老母平日教导自己不要冲动,万不可惹是生非,忽有了丝愧意:自己就是管不住这脾气!
第二十三章()
话说间,屠夫只觉眼前一黑,不由悚然暗惊,大叫一声:“糟了!我瞎了!什么都看不见了!”
说罢手臂乱舞,惊恐万分,车内被他扇动的气流频频,成去非小心避让开去,镇定劝道:“你莫要慌,此乃日全食,稍候片刻日光便会重现。”
赵器听了忍俊不禁,这莽莽壮汉,大惊小怪起来,哪里还有方才的豪勇气概!
屠夫虽仍是听不太懂,心里却稍稍安定下来,果真,片刻之后,车内光线渐显,四下轮廓一一复原,只见眼前公子依旧挺拔端坐,面不改色。
回想刚才自己那副样子,真是叫人笑话,屠夫嘿嘿笑了几声掩饰尴尬:“公子真料事如神。”说着心底竟有了几分畏惧,实在不知眼前人什么来头,为何要出手搭救?
反正也想不明白,索性不想!屠夫扯出一个牙疼的表情,好半晌才想起成去非说的那番话,满腹狐疑,一副苦瓜相:“公子救了小人,小人自然就得报恩,可小人就是个杀猪的,公子要是不嫌弃,小人给公子杀猪去!公子到时再看小人行不行!”
末了这句带着几分铿锵,好似赴死般决绝,赵器听得实在是忍不住,低笑了几声。
“猪杀好了也不易,不过,我家中倒不缺杀猪的,我要你做的事,恐怕要担着很大的风险,你可愿意?”成去非面上一点嘲笑的意思都没有,极其认真地看着他。
屠夫被这样的表情摄住,见成去非目光轻轻一扫自己那把钝器,脑子里一个念头一闪而过,忍不住脱口而出:“公子不是让小人去杀人吧?”
此言一出,惊着赵器了,连连丢了个眼色示意他,可惜这人实在是愣,赵器眼睛几要瞪出,他竟一眼也未曾接住,只怔怔看向成去非。
“小人虽是个杀猪的,可也知道规矩,断不敢做那枉法的事!”屠夫一脸正气瞧着成去非,暗自叫苦,这公子看来也不是什么好人……
也不知那可怜的兄弟如何了,屠夫脑子转得快,瞄着成去非,心里一横:倘若这公子敢强人所难,自己便跳车,回头带上老娘姊妹逃难去!
他罕有想东想西之时,一双眼睛滴溜溜乱斜,看上去倒显几分狡黠,成去非盯着他露了丝笑意:“壮士,我既救了你,又怎会让你徒然送死,你放心,我要你做的,绝不是什么徇情枉法的歹事。”
这言辞罕有的带了一抹轻快诙谐,赵器讶然地看了看成去非,旋即会心一笑。
“公子既然这么说了,那,那小人就听公子调遣!”屠夫心底不知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