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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深吸一口气,是啊,没得再退缩了。
六月初八卯正,我军拔寨进军,七万兵马直捣九茶山。我与儒辉起先是合为一路,直行过久溪的岔口,便分出四万由我率领抢渡久溪。这自然也是要让崔猛化不信任黄天正,因为我军如此浩大气势逼迫正寨,黄天正必然有所防备,一定意在坚守。但崔猛化必定以为我军是由正路佯攻,而由小路进兵。届时必定主张守小路,而崔猛全也会在旁附义。既然要出战,黄天正也只有选择由小道拦截,而将正道让那兄弟两人去守。可面对我送去的那封信,崔猛化即使同意让黄天正领兵守久溪,也会有所怀疑,而我们看准的就是这个怀疑所带来的调兵不速,从而占住先机。儒辉,抢的就是这个时间,他一定要快!
我小心探测上次鲍协让所指明的伏兵处,在渡河时已派先哨过去探路。一上岸,我下令将所有竹筏子都扔到河里。这是背水一战,只许胜,不许败。如果我们不能杀出一条血路,那我们就没有活路!
我下令全军摆好队阵,谨慎前行,在这里,每谨慎一步,说不定就能救下一条命!
但该遭逢的还是会遭逢,在行到九茶山的南麓时,前方已被一军拦住。黄天正沉眉肃目地骑在马上,身边是位威武雄健的大将军。
“来者可是晋岑王麾下军师?”他清越中透着浑厚的嗓音,镇定地传来,仿佛早已料定一般。
那一刻,我被他的镇定给暗自一惊,随即想到四万条生命,箭在弦上,已是不得不发。“正是。黄先生大名,晚辈早已耳闻,今能一会,平生无憾。”
“哈哈哈哈……”他轻笑起来,有着一种令人神往的风采,仿佛天边行云都会停驻下来。如此清朗的笑,襟怀坦荡,他是一个真正的长者,不可超越的长者。即使今日我侥幸能胜了这场,我也绝没有赢他。“江山代有人才出哪!而且,还是位巾帼英雄。”
“先生过誉。”我心中激切,只觉万丈豪情都在这一刻被他短短几句话给挑起,哪怕死在这儿,能遇此对手,人生又有何憾呢!“先生,晋岑王奉王上之令,平定东南,今日得与先生会师,我辈幸尔。先生,请!”
他深深地看我一眼,一扬手,其兵马迅速列好队阵,一旁已擂起皮鼓助威。
我看着那只惯于指挥的手,心中再无杂念。“摆阵。”一声令下,几声擂鼓,李延亭金旗挥舞,已整齐地摆开阵势。
鹤翼阵,是大将位于阵形中后,以重兵围护,左右张开如鹤的双翅,这是一种攻守兼备的阵形,意可左右包抄。只要两翼张合自如,既可用于抄袭敌军两侧,又可合力夹击突入阵型中部之敌。李延亭与鲍协让在出东丰之后就已多次娴习,列阵速度非常快。
这是我第一次用阵法来攻敌。透过重重人群,我看到黄天正眉峰略蹙,手中黄旗忽往右一拐,令军士往左突入。一会儿,又使一路兵往左冲入。
我在阵中直取攻势,两翼应当机动灵活,密切协同,攻击猛烈。两军相交,喊杀声就在耳边,惊心动魄。血色满目,都是一股股年轻而鲜活的热血,喷洒在这片土地上。一具一具的躯体倒下,不管是阵中,还是阵外,都是尸首,我咬着牙,屏着呼吸,目不斜视,但还是有一丝丝浓重的血腥味刺入鼻中,还是有一滴滴热血溅在我的脸上、身上,还是有比夕阳还要灿亮艳红的血映入脑海。那一刻,我不禁想,平定天下是不是真得值得那么多条生命的付出。
从卯时打到正午,我由攻势打到守势;从正午打到傍晚,我军已无力支撑多久,黄天正,他虽然也是伤亡惨重,但比起我,还是多了那么一成胜算。他看准了这鹤翼阵的攻防要点,遣兵直取我的位置。我为整个阵的关键,防卫最严,是为防止被敌突破。他这么一来,使我军去势一顿,他便乘着这一顿,疾攻两翼。此阵要求两翼机动灵活,密切协同,攻击猛烈,否则就不能达到目的。他如此一来,我军阵脚便乱了。
现在我军已剩下不到千人在浴血奋战,左梧拚死守在我的车驾旁,肩上已受伤,但仍不理不顾。我在旁看着,紧紧地握着车把的缰绳。撑下去,一定要撑下去才行!一定要撑下去……儒辉……他一定就快来了!
身侧,猛地斜里劈出一刀,我倒抽口冷气,却见左梧伸手握住了那刀的刃口,“左梧!”我惊呼。只见他龇了龇牙,一脚踹开敌兵,又向我右后方劈出一剑。“快下车!”我被他一把拉下车,而车驾上已刺来好几支长枪。
要死了么?我看着已经有些暗的天空,儒辉,全交给你了,你一定要胜啊……
才想劝左梧逃走,前方忽然传来一阵鸣金声,那是收兵的军令。敌军一时间全都退了下去。我惊愕地看着黄天正,他端坐在马背上,目光渺远得很,仿佛在深思什么。我一时回不过神,只能愣愣地盯着他,所有人都盯着他。良久,他忽然朝我看过来,“姑娘谋勇双全……老夫甘败下风……”他淡淡一笑,下得马来。
所有人听了此话都是一愣,而远处,传来臣响,隐隐地,震得大地都抖动起来。我心中一喜,是儒辉!一定是他已攻下九茶山了,一定是的!
黄天正一手止住手下大将想要说的话,“事事都有定数,老夫尽人事,听天命。你们大好长才,应当投奔更英明的主公。”
“先生……”我心中一惊,以为他会怎样,连忙抢上两步。无论如何,我都不希望他死。
他一笑,朝我一摆手,那种气度是让人无法回绝的。“不要多心,姑娘。我还没有轻身的打算。”
我松下一口气,前方,儒辉已到。他见到我处军马,立即飞身下马朝我奔了过来。我只觉一个眼花,肩膀已被他抓住,“平澜……你没事吧?你……真的是你么?”
我拍拍他的手臂,安抚地一笑,“是。是真的我。我没事。我说过一定会等到你的,我没有食言。”我知道他非常担心,那一仗,他也打得相当艰辛吧?
“……平澜……”他闭上眼,沉默了会,才睁开,“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后来的话中,竟也沾了些哽咽。
我心中一阵酸涩,连忙转开话题,“这位是黄先生。”
他深吸口气,放开我,这才转向一旁一身杏黄色儒衫的清隽老人,行了一礼,“黄先生,久仰大名,晚辈刑儒辉。”
“是刑先生。”他含笑还了一礼。
“请先生一起回寨中说话吧。”
“好。”他也不推拒,上了马就跟着我们走。
我重新坐回车轼上,儒辉吩咐把伤兵全部抬回营中医治。左梧却死活不肯先走,我只能把他一起拖上车中,扶他坐在车板上,这一次,他受伤不轻。
第三十九章
回到九茶山驻军处,我军已把守此山各处。一入军帐,我速传来军医替左梧治伤,而儒辉带着黄天正去安抚俘虏。黄天正已在此军中呆了十多年,几乎可以说,这支军就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只要有他在,崔军会容易收编得多。
我入帐后换了衣服便倒在床上,直愣愣地盯着红黑的帐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一天之内,有那么多血,那么多人,死在我的身边。都是我身边的人,他们和我说过话,对我展现过真诚的笑,他们拚死守护过我,那么多人,都死了,倒在战场上……
我不能闭眼,一闭眼就是白天的情景,满目的血红,满地的尸首……
“军师,军师。”帐外有个小兵在唤。
我勉强支起身,却出了一身冷汗,仿佛气力都抽离了身体而去,“什么事?你进来吧。”
“吃饭了。”是一个小兵,他端着一盘饭菜进来。
“啊,放着就好。”我扯开一个笑,指了指床板前头的几案。
“是。军师慢用。”他躬了躬身,便退了出去。
看着饭菜,我突然腹中一阵恶心,眼前又铺开一片血红,不,是一片血海!里面是众人垂死的挣扎……
我霍地坐起身,不能再想下去了。看着帐帘,我下床走了出去。今晚的我,一定不能再想白天的事了,那是必然,作战必会有所牺牲!那是在所难免,是牺牲!
“姑娘睡不着?”耳边忽然传来温厚的声音,我回头,杏黄儒衫,正是黄天正黄老先生。
我当下敛身一礼,“黄先生。”
他连忙虚扶了扶,“败军之人,何敢当姑娘此礼?”
“平澜承蒙先生手下留情。先生不杀之恩,平澜在此谢过。”我对着他就要跪下去,但这一次,却被他扶住。
他看着我恬淡地一笑,“姑娘才智拔群,天份也高,只是,与那位刑先生一样,都不是适合待在军中的人。”
我望着他清朗又温润的眼睛,一时不禁有些迷惑,“先生,你如此谋略,为何却甘心退出时局,在此隐没?”
他清清浅浅地笑着,负着手慢慢往前踱着步,我不由自主地跟在后面,一直到一处山坡,他才停下。“姑娘可知这里是何处?”
我四下里看了看,摇头。
“这里叫做望星坡,此处崖下有一条山道……”
“当日便是这里设的伏?”我惊讶,这在山上看来却是一个坡度很缓的小丘。我走到崖边,是了,当日,正是在这里,第一次看到了他。
“从下面看来,此处身在高位,到了上面一看,其实也不过如此。”他的语声里自始至终都带着闲淡的笑意,丝丝地渗入人心。
听了他的话,我心中一动,“先生打算隐退?”他如何能够舍弃天下?而天下又如何能够舍弃他呢?
他轻轻一叹,“当年,我正是觉得这世上的人不会让我隐退,才来到这里,但我也知道,这里不是长久之地,只是当时还没有全然放弃的决心,如今是真的勘破了……”
“先生,您为何不助王爷夺了这个天下呢?”虽然我已知道答案,却仍是忍不住想开口挽留。
“呵呵……晋岑王,”他抬头望着天边的星辰,脸上抹上一层回忆的神情,很朦胧的激越,仿佛是沉淀过的激情,很是令人神往,“十四年前,我就与晋岑王爷错过了。那一年,他还是个八岁的小娃娃,坐在嵇侯爷的马前……呵呵,嵇侯爷行事不拘小节,又豪气冲天,他的孩子,个个都跟随在戎伍里……”他说到这里,仿佛沉浸在回忆里,整个天地间隐隐约约地激荡着一股豪情,那般奇异的沉静的豪情。他只是静静地仰望着夜空,我却已能想象当年驰骋纵横,男儿志在四方的壮阔气象。
“当时我投在豫王手下,一次交锋后,侯爷曾多次延揽我,但那时我已并不醉心于天下纷争。为了功名,我失去了太多东西,到后来,即使成就了自己的夙愿,我身边最重要的人却为此丧命……”他沉默,周身流露出一晕潜抑的悲伤,让人只能看着他惆怅地长叹。
我不知该怎么宽慰,正想着话,他却已一扬头,自己把话转开,“那时候,水先生也在军中,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出谋划策,纵横北疆,威名远播啊。”他负手而立,平静地说着,却有种不平静的气韵在流淌。我从不知道师傅当初是这样的威风,他从来都没提过的……
“开始还有人说是借了倾国夫人的名,他这个小舅子才入得了侯爷的幕僚,但后来在几次阵仗中,他几乎做到了毫无败绩啊。”
“倾国夫人?”我无意识地问了一个不熟悉的名字,脑中盘横的是师傅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无敌气势。啊,真难想象呀!
“你不知道?”他朝我一看,随即明白了什么,叹笑道,“可能府中不会有人提起……倾国夫人就是水先生的姐姐,嵇侯爷的三夫人水倾国,也就是晋岑王的母亲,当年御封的倾国夫人……”
什……什么?师傅的姐姐,太妃,倾国夫人……我摸着脸,简直不敢相信。“师傅是六爷的舅舅?”为什么当初他们什么也没提过?而且既然是这样,师傅为什么会退出,反而去蒙乾镇过着那样的生活?师傅并不甘心的……
“唉……水先生也真是谨慎,此事已过去多年,而晋岑王也足以雄霸天下,他应该已无顾虑了吧。”他叹息,有一种很深的惋惜。
“黄先生,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我不解,为什么师傅如此得才气冠绝一代,还会退隐呢?是什么事逼得他非要如此做呢?黄天正如此年纪,于当年的事一定是知道的吧。
谁知我这一问,他的表情也有些疑惑,“当年的事,我也不很清楚,只是知道在……啊,就在晋岑王十岁之际吧,侯爷忽然下令赐死倾国夫人水氏,并把水先生也赶出了府。我本道是水氏一门犯下了大错,但就在两年前这个时节,有了个七星之说,”他笑着朝我看来,“七个女子,都是水先生的弟子。所以我想水氏定然是没有错的。”
一定有蹊跷!先爷是什么人,怎么可能重用一个有杀姐之仇的人呢?而且,师傅又怎会甘心替一个毁他一生的仇人做那么多的事?一定是有不得以的理由,使师傅心甘情愿隐忍那么多年。“先生也不知道是什么事?”
“嗯。当时那件事捂得极好,什么消息也没有,只是说倾国夫人被侯爷赐死,其弟被驱逐。但想来一切都是掩人耳目吧。”
掩人耳目?掩谁的耳目?那时候,够格让先爷这么做的只有一个人。“王上?”
“总是八九不离十吧。后来我也退居于此,对于天下的事也不太关心了,只知道嵇侯爷至此后愈加谨言慎行,权势也越来越大。”
一定与王上脱不了干系,倾国夫人……难怪师傅的眼睛与六爷的眼睛非常神似呢,原来……原来太妃是我的师伯,倾国夫人,倾国……啊,那盆倾国牡丹!难怪六爷当初会对着那株冰玉牡丹神伤,一定与王上有关联!师傅也一定是为了报仇才一直帮着六爷做幕后的事,西南,当年六爷打西南的时候,师傅一定是暗中相助的。王上,想起这个人我不禁眯细了眼。这个人,不但害死了儒辉的全家,还牵连到师傅与六爷!
“姑娘,”黄天正打断我的思绪,正色看着我,“军务上的事我已经全都交托给了刑先生,此地诸事已了,我也该告辞了……”
我听了心中一急,不禁伸手想拉住他,仿佛他马上就会消失一般,一碰到才猛觉失礼,连忙放开,“黄先生,真的要走么?你这一去,是不会再找人蔽护了,但这样的你岂不太危险?”天下有多少野心分子会瞧着他?不会放过他的,一入江湖抽身难。
“呵呵,”他浅笑,慈蔼得让人温暖,“世事已无可留恋,我还有什么看不破的?倒是平姑娘,你善用权谋却心存仁念,恐会自伤。有时候该舍的就舍了吧,就像此战,将士的性命固然重要,但你身为主帅,要担起的是整场战役的胜负,而不是区区几万人的性命!”话至此处,他一叹,再开口,语气已然放柔,“好了,平姑娘,你的路还长着呢。老夫告辞了。”
我怔在原处,“身为主帅,要担起的是整场战役的胜负,而不是区区几万人的性命!”一时间只能看着他飘然离去,连临别的话也说不出来。直至他快要下山时,我才回过神,连忙朝着他的背影喊,“先生放心,黄天正已在此役中亡故!”
他背影一顿,随后径直下山,那身影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明朗而清持。
第二天一早,我和儒辉便将黄天正不幸突染重病,暴病而亡的消息放了下去。不多时,崔军旧部便齐集于帐外。
我走出去,帐外给围得严严实实,一群人个个都是红着眼睛。崔猛化手下第一大将米襄发话了,“我们是来讨个说法的!”他面目严峻,我知道他是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