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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面上还是很镇静的,甚至连声音都没什么变化:“原来是这样,难怪两人不合。”
“宇文大将军虽然醉后失德,但平素为人还是不错的。”太子丝毫没发现单超眼底掠过的森寒狠色,叹息道:“大师请听我一言。虽然不知谢统领为何不放你回慈恩寺,但东巡回去后,大师还是立刻寻机脱身吧。谢云此人行事嚣张,心狠手辣,连圣上偶尔都有些忌讳他”
单超吸了口气,强行压下胸腔中沸腾的杀意。
“多谢殿下提点,我记住了。”单超站起身,稳稳当当揖了揖手:“外面天色已晚,快抵达行宫了,我得出去安排下禁军车马,告辞。”
太子惴惴不安地点点头,目送着他挺拔的身影下了车。
单超跃下高高的太子车舆,解下乌云踏雪的马缰,纵身上马,一抬头,正巧撞见不远处谢云竟然端坐在白马上,冷冷地瞥着他。
而一个灰衣宫人正低头耸肩,小声在马前说着什么,单超认出那是刚才在太子车舆里伺候的太监。
宫人回头看见单超,当即吓了一跳,面色煞白煞白。谢云轻描淡写地挥挥手,那宫人立马哆哆嗦嗦、头也不敢抬地走了。
单超直直看着谢云,目光深沉迫人,似乎能透过白银面具,看进他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睛里。
风从仪仗中吹过,掀起重重明黄纱幔。
半晌谢云面上一哂,骤然策马,头也不回地走了。
仪仗且走且停,终于抵达了濮阳行宫。
圣上兴致十分高昂,驾临行宫的第一件事便是召集群臣大开夜宴,张灯结彩的十分热闹。待歌舞散去后已经是真正的半夜三更,连单超这样铁打出来的精悍身体都有点疲乏,那帮文臣们更是歪七倒八,纷纷被宫人扶着走了。
单超起身欲离席,突然只见太子隔着人群,偷偷摸摸地回过头,对自己招了招手。
这是在叫他过去。
单超略一迟疑,此刻肩膀却被人一拍,回头看赫然是马鑫。
“统领有事找你,”马鑫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木着一张脸冷冷道:“在清凉殿偏殿,令你别废话速度去。”
单超:“”
自从被大师勒索过十两银子之后,马鑫对单超就一直满怀着说不出的敌意,平时见到了要么冷嘲热讽,要么就干脆绕道走,从来没有好好说过一句话。
单超疑心是不是自己当初狮子大开口勒索多了,毕竟十两银子数额太大,给马鑫留下了贪得无厌的坏印象。不过事情已经发生,再后悔也没用了,遂只得作罢。
单超对马鑫简单道了声谢,向太子做了个抱歉的手势,转身向内宫走去。
清凉殿。
宽阔的大堂中烛光忽闪,谢云一人坐在大殿深处,背对着朱红宫门。
他已经沐浴过了,裹着宽大的棉白衣袍,一手用布巾擦干湿润的长发,一手将面前的禁军户籍册缓缓翻过一页,不时拿起笔勾画注释些文字。
身后传来脚步声,谢云头也不回,说:“给我倒碗茶来。”
脚步声在他身后停下,静默数息,伸手挽过他颈侧那把头发,接过布巾开始擦拭起来。
谢云瞳孔倏而收紧,旋身站起,当胸一掌拍出,啪地被来人抓住手腕。
“——来人!”
宇文虎淡淡道:“没人,你自己把周遭巡逻的大内禁卫都遣走了,你猜我的人会不会听你调令?”
“”谢云一只手腕被他攥着,眼神阴霾一言不发。
宇文虎却坦然自若,用另一只手端起桌案上的茶壶,真的倒了碗热茶,递到他面前:“——谢统领,请?”
谢云没有夺过茶碗当头泼他脸上,但也没有其他动作。两人相距不足咫尺,禁军统领微微扬起下巴,这个动作让他和宇文虎几乎平视,同时也让他衣襟上脖颈的线条和深陷的锁骨,在阴影中格外明显:
“宇文将军有何贵干?”
宇文虎喉结很明显地滑动了下,随即别开视线,仰头自己把那碗茶一饮而尽。
他把空茶碗放回桌案上,指着烛台下一只已经差不多喝干净了、只剩下最后一点黑色残渣的药碗,问:“这是什么?”
“风寒汤,”谢云冷冷道。
宇文虎食指蘸了往嘴里一吮:“风寒汤要用千年金参做药引?”
“”
“你脉息中内力极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谢云蹙眉注视着他,垂落在身侧的袖口忽动,无声无息落出一把短匕。
下一刻他猝然出手,宇文虎神情剧变、闪身退后,只听面前衣带呼啸,谢云持刀纵身直逼了上去!
就算内息极弱,谢云也是天下第一流高手的底子,近身战出手诡谲多变、凌厉迅猛,宇文虎仓促间根本无法招架,瞬息间已狼狈闪躲了数下,刀锋几次险险贴近了自己的咽喉。
刺啦——撕裂声响传来,宇文虎瞳孔微张。
只见他胸前衣襟被划破,刀尖距离分毫之际擦过了胸膛,刹那间连肌肉都清清楚楚感受到了刀锋的寒意!
“谢云!”宇文虎厉声喝道。
谢云落地,轻如一羽,衣带袍袖飞拂,手腕将匕首一翻。
宇文虎知道那是标准的起手式,下一刻刀锋就会冲着自己的面孔横斩而来,当即别无选择,只得反手伸到背后,铿然拔出了宽背刀。
——当!
金石交激巨响,宽背刀与匕首狠狠撞击,溅出一连串火光!
两人在咫尺间对峙,宇文虎紧盯着谢云道:“以你现在的内息,熬过这个冬天都很困难,如果真是因为什么事的话”
谢云打断了他:“若我一死,禁军尚有九千子弟;若你一死,宇文世族还余几何?”
宇文虎呼吸一窒。
正当这时,谢云猝然变招,匕首在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中顺着宽背刀一路滑下,转瞬就砍到了宇文虎手臂上!
那锋芒毕露的杀意是真的。
宇文虎血液凝固,头脑空白,久经沙场的身体反应却比任何意识都快,千钧一发之际抽刀反背。
那沉重的刀背就狠狠向谢云侧腰横剁了过去!
这一下其实是占了谢云匕首太短的巧。若是太阿剑在手,只需以剑锋迎上,即可用一记又沉又狠的撞击来挡住这一刀。
然而太阿剑不在,谢云血肉之躯,这力可开山的刀背要是撞实了,一下就能把他的内脏拍碎!
电光石火的刹那间,谢云整个人不退反上,看似竟要以力抗力硬接这一击——
然而,就在接下来惊心动魄的那一刻发生前,宇文虎突然感觉到另一股巨力从旁袭来。
——它来得太快了。宇文虎根本来不及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便看见一把长剑斜斜刺来,旋即上挥,在石破天惊的巨响中,一剑挑飞了自己的宽背刀!
当啷数声重响,乃是宽背刀脱手而出,摔在大殿地上的声音。
宇文虎连退数步,猛地抬眼望去,只见一个深红禁卫服饰的年轻男子正站在自己面前。
——那是单超。
单超一手单握七星龙渊,在刚才瞬息之际箭步赶上,剑势极度精准又极度霸道,硬生生替谢云接住了那灭顶般的重击!
“”宇文虎嘶哑道:“怎么是你?!”
单超挡在谢云身前,只听当!一声撞响,扶着剑柄将七星龙渊插在了身侧的地砖上。
“在下漠北单超,”他声调平平地道,听不出任何喜怒,只有余音久久回荡出可怕的沉着:
“今日在此,愿向宇文将军请教。”
第28章 隐天青()
宇文虎眉角当即剧烈地一跳,刹那间想明白了一连串事情。
为何谢云深夜一人在清凉殿中等待,为何遣散了附近巡逻的大内侍卫,为何连头都不回就是一句颐指气使的“给我倒碗茶来”
怒火腾地一下从心口冲上眼前,恍惚化作那天谢府前院,年轻僧人当空劈下那开天辟地般雄浑的一掌,以及火光中谢云丝毫不掩饰其恶意的笑容。
“既然大师想请教,在下亦却之不恭。”宇文虎捡起宽背刀,只见手心隐隐白光一闪,赫然已凝聚起了虎咆真气:
“与大师匆匆见过两面,不想第三面,就要你死我活了。”
单超冷冷一笑,竟完全不看身后面色微变的谢云,悍然拔剑而上。
——锵!
刀剑狠狠相撞,杀气咆哮而出,在两人脚下卷起环形气流,刹那间向四面八方扩散而去!
谢云握着匕首的掌心松了又紧,那声“都给我住手”尚未出口又咽了回去。
单超和宇文虎都是重若千钧、大开大合的路数,但其中招式又截然不同。宇文虎纵横沙场十余年,阵前对战以一敌众,刚猛中不免有所粗疏;但他毕竟是前朝遗贵出身,跟野路子上来的武将不一样,世家大族子弟会从小就开始系统修习技击之术,因此仅从刀法论,宇文虎也堪称当世第一流的高手。
——反观单超招数,简直不成章法,赫然自成一路。
单超剑意粗看与谢云形似,细看却没有谢云暗门杀手的诡谲细腻,显得更加气象万千。奇怪的是他根本不像世上大多数武林高手一样有一套系统的祖传剑法,而是随心所欲、游刃有余,哪怕因为没有章法的原因在哪里支应不上,宇文虎也无法乘隙而入——因为七星龙渊的剑意实在太凌厉了。
龙战于野,其道穷也。
有形的长剑和无形的剑气纵横交错,浑厚宏博风雨不透,简直堪称无坚不摧!
宇文虎暴退数丈,怒喝道:“僧人是何来历?!”
单超不答。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何来历,剑法什么的也早忘光了,纯粹激战反应而已。
吼声尚未落地,单超纵身长扑,如猛禽当空而下,一击将宇文虎重重逼出了殿门!
随着砰地巨响,宇文虎摔在清凉殿前宽阔的前院地上,还来不及起身,眼角就瞥见门槛后身影一闪,谢云追了出来,站在高高的玉阶上。
紧接着,七星龙渊的磅礴杀气就直直地扑面而下!
宇文虎爆喝出口,左手以刀鞘迎上,包铁皮鞘在龙渊剑锋下就像豆腐般应声而折,上半截瞬间射出去数丈。
同时他借着这一挫之隙,右手持刀砍向剑身,“咣!”一声令人耳鼻出血的巨响!
“什么声音!”
“什么人在那?!”
“行宫重地何人斗殴,住手!”
远处闪现出火把光亮,先前被调遣开的大内禁卫和骁骑营士兵同时发现异状,大声呵斥着冲了过来,紧接着一进清凉殿院门,都惊呆了。
骁骑大将军宇文虎刀势颓败,正疾速冲上屋檐,另一个深红禁卫衣袍的年轻男子如夜枭般紧追而上,龙渊剑影铺天盖地。
马鑫失声道:“单超?!”
骁骑营千户长暴怒:“大胆狂徒,什么人敢对大将军行凶?!”说罢拔刀就要冲上去助战。
谁料他脚步刚出,不远处一个清亮男声开口说道:“站住。”
几个禁卫同时上前,硬生生拦住了骁骑营亲兵的去路。千户长被迫收住脚步,这时才顺着声音转头一看,登时就愣了。
谢云冷冷地道:“入此宫门者,立诛。”
一股寒气顺着千户长的脊椎冲上脑髓——半夜三更,深宫之中,骁骑大将军和一个无名禁卫殊死搏斗,而禁军统领身携短匕袖手旁观,这是要干什么?
一贯不对付的北衙禁军和骁骑营,真的就要在今夜撕破脸皮、血溅三尺?!
“谢统领!”千户长嘶声怒吼:“北衙禁卫夜半行刺大将军,意欲何为?!”
这一声甚有急智,即定性了这场斗殴是行刺,又点名把禁军统领绕了进去,谢云是不能不回答的。
谢云果然回答了,却是当着所有人面反问的:“——宇文将军深夜潜入内殿窥探于我,是何居心?”
众人瞬间哗然。
就在这一问一答间,屋顶上激战已定出了胜负。
宇文虎纵然领兵十余年,早已修炼得四平八稳了,但这一战却是当着心底之人的面被打得狼狈不堪,满腔怒火血气冲顶,竟然不管不顾将虎咆真气灌注在刀锋上全力劈出。
宽背刀却是军中制式的兵器,并不是龙渊剑那样的上古神兵。
单超眼底凝结着森寒的阴沉,毫不闪躲举剑直迎,全身内力如洪水破闸般倾泻在剑身上,刹那间北斗七星爆发出耀眼的寒光!
铿——锵!
金属撞击,火光爆裂,龙渊剑将宽背刀横斩为二,刀身打着旋飞出去,“夺!”一声重重没入了宫墙!
单超上前一步,众目睽睽之下,剑尖直指宇文虎的喉咙。
“你输了,”他冷冷道。
夜风呼啸而过,周围鸦雀无声,所有人目呲欲裂的视线都集中在离宇文虎咽喉不过数寸距离的龙渊剑尖上。
“你到底是什么来历,”宇文虎声音嘶哑几乎变调,难以置信地问:“这套剑法,你你师承何人?!”
单超说:“我没有剑法。”
正因为没有才更加可怕——剑招随心,浑然天成,多少开山宗师都是从“没有剑法”这四个字上来的,难道这僧人竟然有那样的天分?!
名师能请,神兵能锻,剑法能练。
天分却是在娘胎里就被祖师爷赏的,千万人里偏偏就落到了他一个头上。有人耄耋老矣不成气候,有人惊才绝艳年少成名,说的就是这个道理,老天爷就是这么不公平!
宇文虎眼角瞥见谢云的身影立在庭院中,顿时一股针扎般的酸苦混杂着暴怒从心里冲上喉咙,几乎要立刻喷出一口血来。
“我输了,”他几乎是咬着牙才硬生生把那口血咽回去,抬起头一字一顿道:“你杀了我吧。”
“将军!”庭院外骁骑营亲兵登时爆发出来。
“大将军,不要!”
“哪来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你敢动手?!”
单超眉梢一轩,转向外面那群亲兵,居高临下朗声道:“谁愿第二个上来受死?”
这简直狂妄嚣张到了极点,霎时仿佛冷水泼进油锅里,亲兵们全部炸了:“大胆狂徒!今日就将你千刀万剐!”
“站住!”马鑫等十数禁卫同时拔剑出鞘,冲上去堪堪拦在宫门前:“谁敢闯宫?”“站住不许动!”
喧杂随风而走,不远处清凉殿的灯火依次亮起,有人被惊动了。
单超一哂——他平常只是个相貌俊些、说话少些的年轻男子,在人群中也并不显眼,但这简简单单的一个神情,却从骨子里散发出了盛气逼人的睥睨。
“我不杀你,”他转向宇文虎,道:“你兵器不利,我不占你这个便宜。”
紧接着他放轻声音,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浑厚而凌厉的气劲:
“但要是我下次,再看见你碰谢统领一根指头的话”
“你!”宇文虎满面涨红,甚至忘了锋利的剑尖正指着自己脖子,抬手就是全力一掌当空拍出:“你这大胆——”
“住手!”
女子威严的斥责平地炸起,与此同时,一道灵敏的黑影如流星般冲上房顶,发出尖锐的:“嗷呜——”
豹子?
行宫内院,哪来的豹子?!
宇文虎一惊,条件反射般收回气劲,单超也猝然退后了数步。
只见一头黑豹轻巧停在两人中间,随便一拍爪,将数片琉璃瓦击得粉碎,紧接着仰头发出了一声威慑力十足的长吼。
所有人目瞪口呆,这时只听一个柔和男声笑吟吟道:“莫要伤人,回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