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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案上单超的手紧紧按在边缘,筋骨根根突起,半晌他闭上眼睛道:“别说了。”
面前衣带悉索轻响,谢云起身走到他面前,半蹲下身,近距离居高临下地盯着他:
“你知道先皇废太子是怎么死的么?”
单超睁开眼,就看见谢云俊美无俦的面孔离自己不过半尺之遥,这个距离甚至能看清他眼睛上一根根纤长浓密的睫毛。
谢云眉毛天生就像柳叶刀般,规整修长,浓淡适宜。眼睛的形状则很锋利,眼皮末梢微挑,长长扫向两侧,如果女子生了这样一双眼睛的话笑起来应该会很妩媚;但偏生在他脸上,一瞥一定之间,就有种令人神魂俱慑的、冷酷的魅力。
单超看着那双眼睛,心中某处突然被狠狠撞击了下,泛出难以言喻的刺痛和麻痹。
但他还来不及分辨那感觉是什么,就只听谢云冷冷道:
“称心死后,李承乾筑室图其象,起冢于苑中,朝夕祭祀涕泣怨怼;后来他心怀不满,伙同赵节、杜荷、侯君集等人兵变谋反,事败后被流放黔州。转年冬先皇派出当时的暗门掌门尹开阳秘密出京,千里赴黔,一根绳子在土坡上勒死了他。”
谢云停了停,问:“你知道我为何这么清楚吗?”
单超心里似乎有个声音在严厉催逼着他往后仰,然而身体上却一动都动不了,只能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谢云在半尺之遥开合的双唇。
许久他才勉强动了动颈骨,一摇头。
谢云说:“因为李承乾被勒死的时候,我就在身侧。”
他终于直起身,微微讥刺地看着单超。
“即便尊贵如当朝太子,沾上龙阳之好,最终也只能落个横尸荒野的结局。你要是觉得自己比太子还命大,就尽管去试试吧——只是要试也滚回去漠北,切莫在长安,丢人又送命,最终还连累到我禁军一门。”
“”单超沉默良久,才涩声道:“我没有龙阳之好。”
谢云冷笑一声,说:“记住你今天的话。”
他旋身大步走出雅间,一直到人影都消失在了重重纱幔的过道里,单超才骤然出了一口气,全身紧绷的肌肉瞬间懈下。
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自己背上湿冷,竟然已经汗透重衣。
离开称心楼回府时已过半夜,即便是歌舞升平的昌平大街都已经没什么行人了,只有一座座青楼屋宇,茜红灯笼,温柔旖旎声从道旁两侧高高低低的窗棂中传出,裹挟着深夜风中冷羹残酒的微醺。
单超坐在马车里,只见谢云闭目假寐,似乎对周遭的一切都毫无反应。
他坐姿极挺直,双手自然落在腿上,宽大的锦袍袖口便如流水般层层垂落在身侧。锦袍质地细密精良,大概因此就格外吸味,即使车厢里点着清淡的安神香,也遮不住衣袖襟口间散发出来的更加浓郁甜腻的芬芳。
单超知道那是什么味道——谢云离开雅间后,去了花魁的绣房。
原是教坊主人见他们并没有留人侍寝,便诚惶诚恐来赔礼,询问是不是姑娘小倌伺候得不周到。称心楼这种高官富贾云集的顶级风月场,要是花魁在会客中途被人赶出来了,那是非常丢份的事情,传出去甚至会影响到这个花魁的“行价”;谢云没有不给称心楼面子,过去单独听花魁姑娘弹了支汉宫秋月,才叫人备车走了。
至于那段时间里到底只听了首曲子,还是也做了些别的隐秘之事,那谁也不得而知——从时间长短上看虽然可能性不大,但谢云这次打赏出手异常丰厚,甚至厚到花魁都一扫被人中途逐出的沮丧,满面光彩又羞涩地将他们送出了大门。
单超屏住呼吸,对面那人衣袍中挥发出的甜香却从他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中渗进血脉,犹如灵蛇扫尾,无孔不入,在他那根最敏感微妙的神经上勾勾荡荡。
小倌们衣服上,也是同样的味道吗?
如果靠近了再仔细闻一闻,会不会有些许分别?
甚至,会不会分辨出谢云本身肌肤的味道?
单超心浮气躁,不安地动了动大腿。他感到全身血液都微微发热,在四肢百骸中流动、冲击,尽管理智上竭力不想,却仍然难以遏制地顺着血管呼啸往下,汇聚到了某处更不可言说的地方。
潜意识里升起的羞惭和罪恶感,与冲动相交织,足以令一个未经人事又极度强盛的年轻男子难以自拔。
他逼迫自己去回想锦心在月光下泛着柔光的肌肤,和教坊花魁散发着幽香的乌发;然而所有旖旎画面都飘摇恍惚,渐渐化作称心楼中绣房床帏,烛光下褪去衣袍的男子身影。
那脊背光洁如玉,线条在肩胛突起又一路收拢,深凹进去的后腰曲线隐没在更深处暧昧的阴影中。
芝兰玉树,美人如画。
那是谢云。
单超的手在衣底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刺进掌心,许久后才沁出一丝血迹来,顺着指缝消失在了昏暗里。
那天晚上马车入府,谢云也不待人来迎,一马当先下了车,突然回头审视地瞟了单超一眼。
单超知道夜色和衣袍的遮挡不会让自己的任何异状被发现,他稳稳收住脚步,在谢云的目光中仿佛一座棱角分明的沉黑石像。
“明早开始收拾包裹,让锦心帮你备好入冬要用的行囊。”谢云终于开口道,“三日后圣驾出发东巡,我率北衙六百禁军护卫,你也在其中。”
单超问:“我以什么身份随行?”
他声音极其沉定,除了略微有一点沙哑之外,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
谢云终于收起了刚才那一丝毫无来由的疑心。
“副手。”他淡淡道,“你虽然粗重愚蠢,也不太好指使但总不能被别人呼来喝去。”
单超答了声是,似乎对谢云本性中的刻薄习以为常,在挑剔和省视的目光中坦然而立,突然带着一丝揶揄问:“——师父还不去睡?今晚在称心楼想必很劳累了,还是快休息吧。”
谢云扯了扯嘴角,拂袖而去:“谁是你师父。”
“师父!”单超突然朗声道。
谢云脚步稍停,只听单超说:“今晚承蒙锦心姑娘青眼,我却唐突了她,感觉非常过意不去。方才在称心楼听过师父教诲,我心里也渐渐明白了不知从泰山回来后,可否让我奉茶赔礼,对锦心姑娘道个歉?”
这话说的非常委婉,其实是“从泰山回来后能不能再叫锦心来服侍我”的意思。
谢云没有立刻应承,但他后肩瞬间微微一松,似乎长长地、彻底地出了口气。
夜色中单超看得分明,那是心中有什么悬念已久的东西终于落地了,整个人都放松了的意思。
“早这么知情识趣不就好了,”谢云继续举步向前走去,嘲弄道:“睡个姑娘还要教,白耗我一晚上工夫。”
单超再次睡下时已是后半夜末尾,破晓前最黑暗的时候。熄灯后床帏间密不透光,四下里一片静寂,他闭上眼睛,听见很远处巡夜的人穿过长廊,脚步渐渐消失在内院中的声音。
那是府上主人内寝之处的方向。
谢云此刻也睡下了吧?
黑暗中单超呼吸微微急促,身体深处渐渐升起的热力将床榻都烘得火烫。他竭力摒弃杂念向让自己睡着,然而意识刚一朦胧,很多放荡旖旎的画面便纷沓而来。
一会是月光下雪白的娇躯贴近他,笑问:“长安内媚,红粉如云,郎君何不随波逐流?”
一会是纤纤玉指葡萄美酒,耳边靡丽丝竹乱舞,众女笑语盈盈,处处娇|喘吁吁。
单超猛然抽身便走,但转头又看见几个美貌少年围过来,个个都面如傅粉唇若点朱,含羞带怯叫着大哥,将温香软玉的身体往他怀里蹭。
一幕幕景象光怪陆离,走马观花般从意识深处飘摇而过,将他卷入炙热迷离的漩涡。
单超只觉得身体深处仿佛有种冲动涨得发痛,左冲右突,却又找不到地方发泄。他勉强忍得焦躁难言,突然眼前场景变换,只见自己坐在温泉水榭边,有个人毫无防备地俯卧在狐裘上。
那人衣襟松散半褪,肩背大片肌肤赤|裸,肌肤透出刚沐浴过慵懒又温润的光泽,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单超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衣袍应声而落。
接下来的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禁锢、挣扎、冲撞和呻|吟,因为悖德而极度暴虐的快意蒸腾而上,将最后一丝理智都焚烧成灰,就像久困出闸的野兽终于将猎物按在利爪下,一口口吞吃殆尽,痛快淋漓。
他紧紧盯着那个人浸透泪水的通红面颊,终于意乱情迷地发出了声音:
“师”
“师父”
单超猛地睁眼,翻身坐起。
单超粗重喘息,胸膛剧烈起伏。他的眼底布满通红血丝,黑暗中身体如猛兽般紧绷,那模样看上去甚至有点狰狞。
半晌他才重重吐出口气,疲惫地伸出手捂住了眼睛。
第27章 清凉殿()
十月上发东都,从驾文武仪仗,数百里不绝;列营置幕,弥亘原野。
东自高丽,西至波斯、乌长诸国朝会者,各帅其属扈从,穹庐毳幕,牛羊驼马,填咽道路。时比岁丰稔,米斗至五钱,麦、豆不列于市。
——三日后,圣驾自洛阳出发,浩浩荡荡东巡而去。
东都至泰山,脚程快的可能半个月都不要,单超一人策马可能只需数天便能来回;然而圣驾出巡不比单人匹马,浩浩荡荡的明黄依仗漫山遍野,清晨出发、黄昏歇息,每日走不了十几里路。
骁骑大将军宇文虎率领大队人马跟随在遥远的依仗外围,而谢云亲率六百禁军,日夜拱卫在帝后之侧。
自从称心楼那天晚上之后,单超就若有若无地回避跟谢云单独相处。
所幸从长安至东都一路上无比忙乱,谢云根本无心顾及到单超人在哪。从东都行宫出发后,单超作为禁军统领副手,单独率一队人马不远不近地缀着帝后大轿,通常只能越过重重车马,远远望见谢云骑在马上的背影。
谢云从未回头搜寻过他一次。
深秋季节,禁军统领已裹上了厚厚的翻毛披风,长发在脑后绑成一束,随衣袂在风中飘扬。
——他风寒了。
这个消息是离开洛阳后不久传出来的,起因是某天武后撞见马鑫煎药,便起了疑心,谢云回答说自己落水之后就染上了风寒,准备东巡的时候诸事繁杂,所以才一直断断续续的不见好。
这个回答合情合理,武后只能作罢,叮嘱他好好将养不要操劳。
但单超疑心谢云的“风寒”实际上在江南就得了,因为他回京后,谢云的气色就从没好过,秋寒越重他面色越苍白,出发东巡前甚至又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病气。
他在谢府时服不服药这个单超难以窥知,但从东巡后,仪仗每天都聚集在一处,做什么都难以避人耳目,按谢云一天三次定时服药的频率来看,很可能在离开长安前就已经开始了。
——他的身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单超想起谢府地宫中备受折磨的“龙姑娘”,以及现在想来,明显是在极度剧痛中自我发泄才刺穿的那只手掌,心脏就像被压上了重物般一沉。
他不能老思量这个问题。
每当脑海中浮现出昏暗地宫中衣不蔽体的美人,和后来“龙姑娘”因为难以行走而倚靠在他身侧的情景,他就会感到一股禁忌又罪恶的颤栗,从神经末梢骤然升起。
仿佛有一头庞大的怪兽,自心底某处深渊中渐渐抬头。
所幸还有很多事能够分散单超的注意力,比方说——太子。
太子李弘全然没有计较那天晚上单超把他一人丢在了太液池的不仗义行为,对单超随行东巡一事简直欣喜之极。
他还并不太会隐藏自己全然的信任,经常令人召单超上自己的车舆来说话,一说便是大半个时辰。有时单超顾及到谢云和太子之间险恶的关系,回应就比较冷淡,太子也不以为意。
这个时候太子能相信的人太少了。东宫党虽羽翼已成,戴志德、张文瓘等人在朝中说话分量颇重,但这帮重臣效忠的是“东宫”,并不是年幼的李弘本人。只有与他面貌神似,且在他性命垂危时如天降神兵般出现的单超,让李弘从内心里就天然就生出一股亲近感。
有一次他在车舆中跟青梅竹马的小玩伴、河东裴家小姐裴子柳下棋,叫单超来给两人当裁判,下着下着突然抚掌一笑,问裴子柳:
“——你看我今天穿红袍,信超大师的禁军制服也是红的,我们看上去像不像一对兄弟?”
周围宫人面色剧变,有几个腿一软就要跪。
单超眉宇一剔,“别说”二字尚未出口,年仅十二岁的裴子柳已天真道:
“像啊!即便衣着不类,太子殿下和大师也”
单超厉声道:“太子!”
裴子柳吓了一跳,蓦然住口。
太子手一哆嗦,棋子砰然落地,周遭众人早已跪了满地。
太子环视周围,半晌长长地叹了口气,挥手道:“你们都退下吧。”
宫人们个个都恨不得自己从未长过耳朵,忙不迭起身退出了车舆。
待到车里只剩他们三人的时候,太子才有些迟疑地望向单超,突然问:“大师可还记恨慈恩寺中,刘阁老与我作苦肉计,险些连累了寺中僧人的事?”
单超默然片刻,摇了摇头。
“那就好。”
太子又叹了口气,怅然道:“那天我本以为自己真的要死了,尤其当毒发时,我痛得视线都模糊不清了,却还看见谢统领就冷冷地站在那,冷冷地看着我谢统领是皇后死忠,即便我不被毒死,他也有一千种法子能要我的命。”
“要不是大师,丛刻我已经进昭陵了。”太子露出一个凄凉的苦笑:“因此我看大师,只觉得亲切,要是我有兄长的话,差不多就应该是大师这样的吧。”
单超:“”
太子!要是你有兄长,你就不是太子了啊!
单超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半晌才尽量委婉道:“即便如此,有些话殿下还是慎言吧。东巡仪仗不比东宫,有些话小心隔墙有耳。”
太子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说:“我晓得的。”
“谢统领虽然亲近皇后”单超还想替谢云分辨两句,但话一出口,心底竟然泛上一股针扎般的酸意,便说不下去了。
“大师也请小心谢统领。”太子没听出来他原意是想辩解,凝重道:“谢云此人,来历极是诡谲,我听戴侍郎跟我提过两句——戴侍郎的叔父乃是先皇宰相,朝中秘辛所知甚多——说谢云曾师从暗门掌门尹开阳,后来因暗杀宇文虎事败,被流放漠北数年。回朝后不知为何立刻得到皇后重用,数月之间便爬上禁军统领高位,迅速累积了家资数万”
单超咯噔一下,心说原来如此,难怪谢云会去漠北。
他又追根究底问了一句:“为什么谢统领要暗杀宇文虎?”
太子脸色却突然不自然起来,看了看裴子柳,小姑娘正一脸懵懂地望着他们。
“呃,”太子招招手,单超贴耳过去,只听太子小声道:“此事非常荒谬,大师听听就好,不必太当真传说谢统领当年容貌秀美,貌似少女,有一天宫中夜宴,宇文虎醉后欲行逼迫,呃”
单超心脏狂跳起来,暴怒和嫉恨突然从脑髓深处迸发,如一股滚烫的热流涌向四肢百骸。
但他面上还是很镇静的,甚至连声音都没什么变化:“原来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