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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文杰勉强露出笑容来,急促倒了几下气,终于安然闭上了眼睛。
地下室中鸦雀不闻,没有人出声也没有人动,连呼吸都听不见。哑剧般的静默维持了很久,终于谢云直起身,长长地、彻底地出了口气,从傅文杰冰冷的尸体边站了起来。
空气中难以言喻的紧绷终于在这一刻略微松动,人人都如卸去了千斤重担般,肩膀骤然一松。
“回来吧,谢统领。”宇文虎快步上前:“锻剑庄之事了结,雪莲花也可以”
他的脚步突然顿住,只见谢云抬手摘下雪莲花,与此同时背对众人的身形再次舒展,腿骨、腰骨、脊椎、肩膀,修长十指发出关节归位的喀拉脆响,继而禁军统领挺拔的背影再次出现在了所有人面前。
“雪莲花怎么?”谢云冷漠道。
某种不祥的预感突然从宇文虎心中升起:“你别乱来,谢云。当今圣上已经下旨,令你即刻回长安面圣叙职,将锻剑庄内所有人等及太子解药事宜都交给我处理”
“但最终得到解药的是我,不是么?”
宇文虎在谢云冰冷戏弄的目光中哽了哽,随即道:“那你想干什么?”
这话一出气氛顿时又异样起来。亲兵紧张地握紧了刀柄,单超也眉梢一跳,看看宇文虎又看看谢云,下意识偏了半步,隐约将七星龙渊剑锋挡在了宇文虎前行的方向上。
然而谢云没回答,从自己肩上掀起刚才匆忙披上的,少夫人生前那件绯红衣袍,随手盖在了脚下傅文杰的尸身上。
“什么都不想干。”谢云懒洋洋道,语调出乎意料地轻松又恶意:“你又想多了,宇文大将军。想得多的人容易早死。”
他转身穿过众人,拿起刚才搁在墙角的太阿剑,若无其事地走出了密室门。宇文虎边对亲兵丢了个眼色边快步跟上,只见谢云就这么一手捏着雪莲花一手提着太阿剑,率先踏进了地道里。
“大将军”有个亲兵小声道。
宇文虎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看人群最尾。
——单超正最后回头看了眼密室中的棺材和尸体,转身大步跟上队伍。黑衣僧人英挺的面容沉郁冷肃,背上七星龙渊,正从破布中闪烁出隐约的青光。
宇文虎眼底掠过阴霾。
谁也不知道这僧人师承何方、是何来头。虽然他对谢云似有敌意,但谢云对他的态度却颇值得玩味。
况且地道狭窄不容并行,这两人一个在最头一个在最尾,万一打起来的时候形成包夹之势
一路上到地面都没人出声,出了暗门,清晨寒冷的空气迎面袭来,所有人登时精神一振。
宇文虎这才知道自己刚才在地道中的谨慎小心有多么错误。
锻剑庄别院周围人马密集犹如铁桶,已经整个被团团包围了起来。以他们出来的这条地道口为圆心,左右两端泾渭分明:一边是骁骑大将军府的五百亲兵,另一边弓马整齐、剑拔弩张,赫然是京师派出的大内禁卫军!
宇文虎再忍不住,扬声冷笑道:“——谢统领好手段,在下佩服,佩服!”
谢云淡淡道:“你要佩服我的地方多了,以后不妨仔细学着。”
“统领!”
马鑫率人越众而出,下马揖了揖手,从身后下属手里接过一个精巧的紫檀木锁匣。谢云把那朵血迹未干的雪莲花放了进去,随口问:“神鬼门呢?”
“姓景的撤退了,我们按您的命令未曾阻拦。不过搜检查抄锻剑庄库房等花了些时间,因此未能及时护驾,请统领恕罪!”
马鑫竟然就这么肆无忌惮地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了出来,一时单超、宇文虎等人脸上的表情都非常微妙。
“嗯,”谢云不以为意,“轻便值钱的抄走,大件不要了。”
马鑫又问:“另外还有一事。江南陈家及各大名门正派得知风声,都派了人来接自家弟子,统领打算如何处理?”
——他问这话的时候,陈海平、周誉等十数个武林弟子都正被禁卫军押着,远远待在院外。
跟神鬼门恶战之后,这些平素花团锦簇、众星拱月的江湖新秀们都相当狼狈,甚至还有几个站都站不起来只能坐在地上。听到马鑫的问话,这帮人纷纷表情各异,看不清楚有没有自觉羞愤想要去寻死的。
谢云微笑道:“放了,随他们去,反正都没什么用。”
大内禁卫已经完全占据了锻剑庄这块地方的主导权,整个局势井井有条,发令实施有条不紊,显然没有其他人什么事。
宇文虎回头看看自己的人马,咬牙拱了拱手:“看来谢统领早有准备,在下就不打扰了当今圣上还在宫中等我回去复命,谢统领,今日种种来龙去脉,我们来日去御书房里再说吧。”
——这就明显是威胁了。
谢云定定望了宇文虎一眼,所有人都以为他接下来会说什么。
然而紧接着,他转过头,漫不经心对马鑫道:
“对了,叫人去把后院地道炸平。锻剑庄少庄主和他夫人的尸身都在里面,不用另外挖掘,权当合葬了。”
“”宇文虎登时脸色铁青,头也不回拂袖而去。
禁卫牵来一匹通体雪白、一丝杂毛不见的精悍神骏,谢云翻身上马,居高临下望向不远处已经完全坍塌的废墟。
仅仅一天之前,那还是锻剑庄清雅幽深风景秀美的后山别院,谁曾想一夜之间家破人亡,煊赫堂皇,转瞬成空。
谢云收回目光,说:“走吧。”
训练有素的手下立刻上马,这时边上突然传来一声:“等等!”
众人纷纷回头,只见单超站在原地,目光紧盯着谢云,好半天才缓缓道:“你你不打算说点什么吗?”
谢云问:“什么?”
单超突然发现这一刻的场景极其荒诞,荒诞中甚至显出一丝可笑,然而他却完全笑不出来。
“你现在不想杀我了?”半晌他才挤出一句。
谢云上下打量他,问:“杀你干什么,你有被杀的价值吗?”
若非自己就是当事人,也许单超都会忍不住大笑给这绝妙的回答赞一声好——然而周围没有人笑,甚至没人有表情,只有马匹偶尔喷个响鼻,用蹄子踏一踏土,除此之外完全沉寂。
单超终于艰涩地开了口:
“既然这一切都是早安排好的,为什么你要把我卷进来?”
“为什么隐瞒身份,为什么让我进锻剑庄,为何要煞费苦心让我亲眼看到、亲身经历这一切?”
谢云骑在马上俯视单超,倏而浮现出一丝饶有兴味般的神色。
“还记得那天深夜在中正大街上,我跟你说的话吗?”
“”
“这世上不存在轻易就能得来的东西,没有至高的地位和至尊的权力,出世之人想从尘世中求得答案是不可能的——况且对我来说你是弱者,人微言轻、命同蝼蚁。傅文杰尚且知道要报仇就得豁得出去,你却只会用跪着的姿态向我乞求所谓的回答。”
谢云略微俯下身,对单超微笑道:“我不跟弱者说话,现在的你在我眼里比傅文杰,甚至比宇文虎还要弱。”
“”单超慢慢咬紧了牙关。
“给他留一匹马。”谢云随意吩咐马鑫:“天大地大,随他去吧——我们走。”
禁卫军策马而行,从单超身侧奔驰而过,在马蹄轰响声中很快向山下去了。
偌大的后山别院转瞬间就空无一人,唯剩废墟中尘烟缓缓落地。清晨的阳光穿过山林,映照着满地废墟,焦黑的房梁和瓦砾中升起了徐徐而上的青烟。
单超目光投向不远处。
树林边真的有一匹马,油黑如电四蹄雪白,不耐烦地刨着土地,赫然就是他逃出长安南下时,和谢云共骑的那一匹!
——“天大地大,随他去吧”
单超耳边又想起谢云最后的话,突然间似乎从那八个字里悟出了什么,瞳孔微微缩紧。
地平线上长安方向,外郭千里,巍峨皇城。八水环绕十二城门,大明宫正沐浴在淡金色的晨曦中,泛出旭日东升般连绵耀眼的红光。
单超纵身上马,极目远眺。
半晌他终于深吸一口气,悍然打马:“——驾!”
乌云踏雪风驰电掣,穿过重重山林和溪水,在神州大地上逐日前行,载着单超向帝国权力的巅峰飞驰而去。
——第一卷完——
第19章 华清池()
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
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
深秋清晨第一缕天光越过长安城外高高的明德门,铺在朱雀大街宽阔方正的青砖上,映出一层蒙蒙白霜。
马蹄轻缓穿过薄雾,渐渐由远而近,映出马匹上男子挺拔的身影。
他年岁约莫二十左右,肤色微深,轮廓,眉眼形态锋利明亮。时下汉人男子很少有他这么挺直的鼻梁,加之嘴唇总习惯性微微抿紧,令他侧脸线条虽然英俊,却有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肃利。
北方深秋清晨寒冷,他只穿着一件粗布僧衣,似乎全然不觉料峭。薄薄的黑色衣料下肩膀、手臂、背部精壮,随着马匹颠簸,微微凸起紧绷的肌肉线条。
一把长剑被严严实实裹在灰白布条中,斜绑在他背上。
——尽管布条因为长途奔波已经开裂褪色,显得破旧又毫不起眼,明眼人却能看出长剑周围隐然缭绕的剑气,如同暗夜之中荧荧青光,散发着凛然寒意。
马蹄声骤停,男子抬起头。
朱红大门琉璃檐枋,牌匾上漆金大字透过雾气,清晰可见。
——谢府。
男子翻身下马,在台阶下站了片刻,背影如黑色岩石般苍劲沉默。
直到乌云踏雪终于耐不住性子地打了个响鼻,用嘴顶了顶他后肩,男子才长长地出了口气,举步上前扣了扣门环。
少顷侧门吱呀出声,门房探出头来,恭恭敬敬揖了揖手:“这位爷是”
“在下求见此间主人,烦请通报。”
门房上下打量了男子一眼,见他通身落拓却形容悍利,便也不说什么,只笑问:“敢问您尊姓大名,可有拜帖?”
男子略一迟疑。
随即他缓缓解下背后长剑递给门房,沉声说:“这就是我的拜帖”
顿了顿他又道:“在下免贵姓单,单名超。”
门房满心疑虑,但也没表现出来,欠了欠身便掉头去了。片刻后侧门再度打开,这次出来的却是个约莫二十多岁绯红纱裙的侍女。
单超微微诧异,只听侍女从容道:“郎君请随我来。”
这是单超第二次踏进谢府。
讽刺的是,这长安城中炙手可热数一数二、每日访客无数车马云集、官阶稍小些都欲窥其门而不得入的谢府,单超一介布衣平民,却两次都是从朱红正门中进来的。
这时天色还太早了,花园中空气寒冷清新,小径上青苔白霜湿滑;抄手游廊两侧劲竹苍翠,廊下青玉盆中开满了大朵大朵的各色菊花。那侍女身姿极为优美,却只默然不语在前面带路,穿过一道垂花帘一道月亮门,远处淅淅沥沥的鸟鸣中,终于传来了温水汩汩而过的从声音。
单超打量周围,发现这竟然是谢府内院。
侍女蓦然站住脚步,福了福身:
“统领,单郎人带来了。”
单超愕然顿住。
只见前方花园中用白玉砌了一方温泉,此刻袅袅冒着热气,而谢云正背对他坐在里面!
“嗯,”谢云随口道,声音带着慵懒的沙哑:“上茶。”
侍女一声不吭去了,单超身体僵硬地站在了原地。
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谢云靠在温泉边,长发随便绑成一束垂在外面,水面上只露出一截削瘦结实的肩膀。清晨天光昏暗,看不出后肩那片皮肤和汉白玉池壁哪个更晶莹,单超仓促移开了视线。
“来干什么?”谢云懒洋洋问。
“”单超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半晌沙哑道:
“我想既然天大地大,随便我去,那长安谢府自然也是能来的,所以”
谢云却打断了他,“你也能回漠北。”
单超脑子里有些混乱,目光无所适从,甚至连舌根都感到略微发麻。
这感觉实在是太怪异了。
他不引人注目地咬了下舌尖,铁锈味弥漫开来的同时,刺痛终于让整个人神智都清醒了过来。
“我一路从江南北上,入郭出城不需文书便能放行,沿途时时有人接应,夜晚投宿时甚至有人喂马。荒郊野外偶尔走错路,还能看见禁卫军留下的马蹄和路标,红绳系在树上指向官道,顺着它直接就能来到长安外郭城前”
单超顿了顿,沉声道:“所以我想,应该是有人希望我来京城的。”
谢云终于笑起来,转过头嘲笑般望向单超,热气蒸腾中他肤色几乎透明,而眼睫却因为挂满了细小水珠的缘故显得格外深黑:
“自作多情。你去长江投水或去漠北上吊也没人会拦着你。”
环佩叮当作响,刚才那绯红衣裙的侍女领着几个小丫鬟,捧着茶水点心和金盘浴巾等物过来了。
那点心根本认不出名目来,只见每三个摆在一盘,粉白晶莹青瓷玉碗,精致得犹如花瓣,乍看之下都认不出是吃的。茶水倒是翠绿可人又清冽甘醇,单超正觉口干舌燥,连喝了两三碗才止住,抬眼一看只见谢云已经从浴池里出来了,正将宽大柔软的白布衣袍唰然披上,随手把浴巾丢给侍女。
“一路上有什么感想?”谢云问。
单超从他的背影上移开目光,盯着茶碗底下鲜绿润泽的嫩叶:“想了很多,但主要只想通了一件事。”
“哦?”
“那天在慈恩寺中”
边上大侍女挥了挥手,将小丫鬟们遣散了下去。
“刘阁老府上祖传雪莲花并非虚言,确实是有的,只是被盗走了。而第二天有毒的酸果汤共有三个人喝,你跟太子都毒性发作,只有我没事,并不是因为我喝得最少。”
单超缓缓道:“——乃是因为刘阁老府上那朵雪莲花,是被我吃了的缘故。”
温泉边的小榭里有张榻,侍女铺上白狐裘作垫,谢云看都没看单超:“哦,你上哪儿吃的?”
“头天深夜中正大街,你给了我一碗热茶,想必雪莲花就溶在水里吧。至于什么金燕楼的头牌花魁,根本就是你”
“人想得多活不长。”谢云打断了他:“有空惦记花魁,不如琢磨点有用的东西。”
这简直强词夺理,完全只是不想听单超下面问为什么。单超嘴角微微一扯,从善如流道:“是,我没想花魁,想的是师父你——”
“想我什么?”
这次终于轮到谢云意外了。单超眯起眼睛,潇洒地举了举手中的玉杯:
“我在想,师父你金堂白马、安享风流,那当年在漠北苦寒之地一待数年,其实心里也煎熬得很吧?”
谢云失笑,继而抬手隔空点了点单超。
那个动作很玩味,似乎有点既不甘心又无可奈何,还有点训斥的意思,单超顿时感觉到一丝微妙扬眉吐气。
然而他这口气还没顺完,突然只见谢云抽下衣带,振臂一挥——
柔软的丝带呼啸生风,灵蛇般当头卷来,单超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就被它闪电般卷住咽喉,狠狠一拉!
——砰!
温泉水花四溅,单超连出声都来不及,就当头栽进了水里!
“咕噜噜噜”单超从水底挣扎上来,狼狈不堪地吐了口水,对谢云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