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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声,英文echo,也是希腊神话里一个不能说话的女神的名讳。
回声的名字是沉默的名字。回声即是沉默。
六点整了。
“那就算了。”
李文森忽然耸耸肩,轻快地说:
“你的价码太高,我这辈子都赚不到,还是回家看书吧。”
“那可说不定。”
乔伊斜倚在书架上,神情漫不经心:
“但如果她愿意今天请我吃日本料理,明天接着帮我做西班牙小牛排,我就可以为她打个折,确保她微薄的工资能支付得起。”
“真的?”
“当然。”
“那我就赚大了。”
李文森朝乔伊手上的书扬扬下巴:
“鉴于我现在有了一本会说话的百科全书,就让这本儿童读物消——”
她“失”字还没有说出来,就看见乔伊以一种堪称敏捷的姿态,迅速把手里的书放到书架最顶端的隔层中,一个就算她踮起脚也绝对绝对碰不到的地方。
然后他回过头,矜持地说:
“很好,你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
李文森:“……”
……
十分钟后。
乔伊抱着手臂站在一边,看着李文森把之前她看的那些书一摞一摞地搬起、移位、整整齐齐堆成一码,终于忍不住说:
“你非要今天把书借完?”
“嗯。”
李文森坐在图书馆的阅览桌前书写申请报告,手中的笔快得要飞起来:
“晚饭可以吃一点吃,但图书馆七楼一个月只开放一次,我错过了今天,就要下个月再来。”
ccrn七楼的藏书室里藏的书都是孤本,价值在百万以上,百分之八十不外借,百分之二十要有推荐授权才能获得。
而取得推荐授权是个漫长的流程。要先填写好申请报表,列明借阅理由,再找有具备一定国际影响力的教授帮她签字写推荐证明,再申报ccrn管理委员会流程,管理委员会流程走完后再走图书馆的流程……最后还要当着律师的面签署一个蠢透了的承诺书,以示承诺人会用生命守护这本书的神奇决心,前后最快也要一个小时。
“这样我们八点前到不了东京。”
他看了看手腕上的手表,脑海里已经调出了这一带所有的航班时刻表:
“下一班飞机是五点半。”
“我们八点前本来就到不了东京……等等,东京?”
她这才反应过来:
“我靠,我们为什么要去东京?”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刚刚答应请我吃日本料理,小姐。”
他语气理所应当:
“吃日本料理当然要去日本。”
李文森:“……”
按这个逻辑,她吃个星球杯是不是要飞出宇宙?
李文森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仅有的几个铜板。
她身上所有的钱都资助曹云山来了一场毫无作用的英国之旅,此时此刻,她身上只有五十七快四毛四,就算吃海鲜大排档,她也不得不找西班牙籍守门人米歇尔借一笔,绝对吃不起乔伊一般去的米其林三星寿司餐厅——因为米歇尔上个月的工资也已经被她借走,他们两个人都穷死了。
“其实我们不用这么麻烦。”
李文森迅速掏出手机查了一下附近的团购信息:
“ccrn三十公里外就有一个卖寿司的小摊子,一整条寿司才五十多人民币,我们可以坐在海鲜大排档旁边的公园长椅上看码头工人收工,再来一份麻辣小龙虾和冰啤酒。”
“……”
乔伊盯着她:
“你要请我去吃……路边摊?”
“,乔伊。”
李文森把书放在地上,直起身:
“贵族就是因为他们不肯尝试新事物才被消灭,世界需要更多可能性。”
“……”
乔伊叹了一口气。
他没有问他送给她的卡究竟被她扔到了哪个偏僻角落,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黑色极简约的钱包,准确地扔进她怀里。
“姑且装作这是你的钱包。”
他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轻描淡写地说:
“按古巴比伦的逻辑钱包归持有者所有,你现在有钱了,还不赶快订座位邀请我共赴晚餐?”
“……”
李文森狼狈地被几张十万美元的信用卡砸了一下,抬起头,恰好看见乔伊手里捧着一本书,斜靠在木质的窗格上,正抬起头来。
而那一刹那,有风拂过。
一百条长廊,一百扇窗户,一百条白色的窗纱同一时刻在他身后扬起。
他灰绿色的眼眸盛着大海的颜色,在浮动的影子里升起又沉落,身后幽深的走廊堆满陈旧的书籍,阳光从他身后洒下,一格一格的木格在地上投下明明暗暗地阴影。
午后阳光那样浓郁。
浓郁地,仿佛要把他融化在窗外碧蓝的天空中,再也找寻不见。
……
李文森抱着乔伊的钱包,怔怔地望着这盛大的一幕。
“再发呆夏天就要过去了,树獭小姐。”
而乔伊就这样漫不经心地站在光线的交界处,朝地上那堆乱七八糟的书偏了偏头:
”收拾好,我们还要赶下一班飞机。”
下一班飞机?
李文森抱着乔伊的钱包,看了看地上散落的十几本书:
“那我要借的书怎么办?”
“谁说我们要用借的?”
乔伊朝书廊深处望了一眼,平静地说:
“我们偷。”
李文森:“……”
第105章 chapter105()
“我说,程。”
李文森坐在ccrn内部医院的等候长廊里,在第十三次抹去笔记本电脑上的饼干屑后,终于忍耐不住地抬起了头,对身边的男人说:
“你能不能不要在我头顶上吃奥利奥?我键盘上全是你的饼干屑。”
“你个蠢货,当然不能。”
在她隔壁,一个体型硕大的香港胖正坐在她身边,身高足有两米一,庞大的身躯足足占了三个座位,像一座铁塔一样矗立在椅子上,正一边看着日本漫画书,一边啃着奥利奥,一边漫不经心地说:
“在叔本华看来,吃东西和用力咀嚼相比,后者更可以称为存在主义式灾难,人们一旦开始用力咀嚼,就忍不住继续用力咀嚼,结果万物之上,碎末无处不在。”
李文森:“……”
这是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里的段落。
哲学家奉为经典……而上帝原谅她,她只是个看不懂哲学的凡人。
李文森环视了一圈小小的诊所一般的医院,等候室里只有零星的两三个人,但也只有零星的两条木头长椅,另一条被一只金毛犬占据了,它的主人横躺在长椅上,躺在它身边,被浓硝酸腐蚀的左手已经做了应急处理,正一滴一滴地往下渗着血。
……
程长着一对□□。因为他想知道性激素如何影响我们的思考方式。
泰国人妖给自己注射雌性激素,所以身体的第二性征逐渐向女人过渡,这是大部分人的认知。但很少有人知道,注射雄性激素一样会让男人的胸变大,因为身体就要产生更多的雌性激素以维持平衡。
这就是为什么□□癌患者总是过度丰满的原因。
任何事情,过犹不及。
……
她合上笔记本盖,瞥了他一眼:
“你又给自己注射了雄性激素?”
“嗯。”
程垂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胸:
“简直是一场灾难。”
“那你为什么不停止?”
“战争也是一场灾难,但千百年也没有人停止过它。”
他和她并排坐着,凝视着窗外的阳光:
“因为灾难里有我们想要的东西,文森。喜悦与痛苦、灾难与不过是通向结果的途径……世间万物皆是如此,说到底,没有什么两样。”
……
一边的木门“咯吱”一声,开了。
一个冷冰冰的老人从门里探出头来,面无表情的朝李文森点了一下头:
“轮到你了,猪。”
李文森:“……”
……
ccrn内部医护室建在ccrn之外,一位老医生,一位老护士,再加上一条老牧羊犬,就组成了港内心外科和脑外科实力最强的团队。
这里唯一的缺陷,就是手术做到一半,经常人手不够用。
但这没有关系,ccrn的看门人米歇尔都切得一手好血管,人手不够时随便拉一个有行医执照的博士,平均水平比普通医院的首席高上一个level。
李文森慢慢推开房门。
病房房门半掩,有淡薄的光从门隙里漫射出来。
墙上爬满夏天的爬山虎,郁郁葱葱,绿色枝叶伸进窗户的缝隙,又顺着窗檐攀爬起来。
房间里带着淡淡的香水味,与寻常馥郁的花香调不同这种香气孤僻又任性,带着海盐、皮革和鼠尾草的气息。
一个单薄的男孩背对着她躺在床上,被子裹得像一条毛毛虫。
“你又是我母亲派来的谁?
听见她的响动声,他厌倦的声音在空旷的病房里响起:
“滚出去,告诉那个贵妇人,我不需要侍女,她们身上的香水味就像一匹斑马和一头羚羊赛跑,那匹斑马还一不小心踏进了羚羊的粪便一样臭不可闻。”
李文森:“……”
她这才看见男孩手里拿着一朵奄奄一息的小雏菊,正百无聊赖地把花瓣一瓣一瓣地扯下来。
…;
李文森拉了一条椅子,在病床旁边坐下。
她随手从一边各色各样的水果和鲜花中挑了一颗山竹,手指灵巧地一挤,就挤出其中雪白的嫩肉来。
“我说了,你给我滚出去。”
男孩扔下手里的花瓣,暴躁地坐起身来:
“嘿,你是耳朵聋了还是——”
他的声音在他对上她双眼的时候,像被人卡住了脖子一样卡在了嗓子眼里,而他的视线再也离不开:
“文森?”
“是李文森教授。”
她把山竹内里的果肉剔出来,放进嘴里,然后扯了一张餐巾纸擦了擦嘴角,这才抬起头笑了:
“怎么,见到自己的老师就骂不出来了?”
“不,我不是……”
英格拉姆怔怔地盯着她,就像她的到来是一个奇迹,而她下一秒就会从空气中蒸发:
“我不是……我的意思是,你怎么突然来了医护室?”
“来完成我在你临死前许下的承诺。”
在乔伊和她告白的神奇傍晚,她答应英格拉姆这个为谈恋爱宁死不做手术的神奇小孩,只要他愿意不犯蠢,她就每个月请他喝一次咖啡。
李文森从包里拿出两包星巴克速溶咖啡,放在一边的床头柜上:
“这是补五月的,你有杯子吗?”
“……”
英格拉姆望着桌上两条伶仃的咖啡:
“这就是你的诚意?你上个月为什么不来看我?”
“相信我,在我接触过的所有人里,除了个别一两个,你绝对是我最有诚意的对象。”
而她五月底恰好被那“个别一两个”拉去日本吃寿司,结果一路吃到了两万年前日本冰河时期的一个考古遗址,顺便发现了日本岛和东亚大陆在冰河时期曾连在一起的证据,所以日本人的起源地有一部分很可能是西伯利亚……最终结果就是她和乔伊整整在日本呆了半个月,到现在才回来。
“热水呢?”
李文森站起来:
“天色也不早了,赶快泡一杯喝掉,我还……”
“可是我爱你。”
英格拉姆手里握着雏菊,打断她:
“我爱你文森,你不能这么敷衍地对待我。我想念你身上的香气,我濒临死亡的时候脑海里没有出现我父母的脸,而是出现了你的。我醒来后也一直想着你,吃饭的时候,走路的时候,上厕所的时候尤其想你……你知道吗,他们这里洗手间居然是公用的,我急需把你做成一瓶香水来掩盖那些抽水马桶里挥散不去的气息。”
李文森:“……”
她转头凝视了他一会儿。
紧接着,她拿起桌上的咖啡,撕开,倒进透明的玻璃杯里,莞尔一笑:
“可是怎么办?我不爱你,詹姆斯。”
“你会爱上我的。”
詹姆斯…英格拉姆把淡金色披肩长发撩到耳边,却因为头上绑着绷带:
“斯坦福的姑娘们开车开到密歇根,在我寝室门口排起长队就为了和我告白。你现在没有被我吸引,只是因为我还没有开始对你施展我的魔力。”
……真是多谢你没有施展。
没魔力的时候都蠢成这个样子,有魔力的时候得蠢成什么样啊。
李文森把泡好的咖啡放到他的床头,然后站起来,缓步走到墙上一幅儿童涂抹式的大作边:
“这是谁送给你的画?”
“女孩子们。”
英格拉姆端着咖啡喝了一口,深思道:
“文森,你到底哪里不爱我?发型?眸色?长相?”
李文森:“……”
她望着那副画:
“我能把画取下来看看吗?我一直对这种蒙克主义的表现方式很感兴趣。”
“当然。”
英格拉姆摆摆手,仍处在深思中:
“然而长相是不可能的,我的长相近乎完美。难道是你不喜欢我的肤色?可雅利安人都是这种肤色,你也很白,没道理不喜欢我的皮肤……那你到底不喜欢我哪里?”
“……”
为什么她遇到的男人一个两个都是这种法国大革命类型?
自恋到让人想先砍头后鞭尸。
李文森背对着英格拉姆,面无表情地把画摘下来,面无表情地欣赏了几秒画上乱七八糟的一团黑色,再熟练地把手里的□□挂到了画的背面,最后又面无表情地把画挂了回去……
然后她回过头,笑眯眯地说:
“你的脑子。”
英格拉姆:“……脑子?”
“你脑子里装得水太多了,总能让我联想起某种豆腐渣。”
李文森中肯地说:
“你全身上下我最不喜欢的地方就是这里。”
英格拉姆:“……”
“不过说起来,你从楼梯上摔下来的事还蛮可惜,后来我去调取了ccrn的视频,你摔下来的地方离监控器太远,看不清是不是有人不小心在那里放了障碍物,无法追究店家的责任。”
李文森在他病床边坐下,随手拣起一只红青相间的苹果,在手上抛了抛,仿佛随口一般聊道:
“伤得这么重,一分赔偿都没有也蛮可惜的。”
“可惜倒不怎么可惜,我摔伤不重,只是后期并发症严重……你想吃苹果?”
英格拉姆立刻殷勤地拉开抽屉:
“这里有刀。”
“不必。”
李文森顺手从裙摆下小腿处抽出一把狭长的匕首来,粼粼的光芒从她眼前掠过。
她漫不经心地用这把近十公分的长匕首削下一圈完整的苹果皮:
“我倒是很好奇,你当时是怎么摔下来的?”
“我不记得了。”
英格拉姆躲过她的眼神:
“大概是脚下不小心一滑吧,你那天晚上自己回去了吗?”
“嗯,我一直没有等到你,就自己回去了。”
李文森抬起眼,把削好的苹果放在他的床头柜上:
“会不会是有人推了你一把?”
“怎么可能。”
英格拉姆笑了:
“这又不是拍恐怖电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