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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川见阿武进来了,对着女儿道:“璇儿,时间不早了,让小荷休息。”
夏璇朝曲小荷看了一眼,见曲小荷的确累了,这便与夏川一道出门,两人离开曲小荷的房间,夏璇道:“爹,今日我见到一个自称是曲府来照顾小荷的女人,正是今早我们见到的那个,我瞧着古怪。”
夏川顿了顿,道:“璇儿,有些话你还小,为父与你说你也不懂,但要知道这世间万物皆有灵性,亦非只有人主宰。从明日起,小荷就是你的妹妹,是我夏家的二小姐,她不姓曲,再也不要提京都曲家之事了。”
夏璇听夏川说这话,有些不解:“小荷尚不知晓曲家之事,我们又能瞒住多久?”
夏川伸手摸了摸夏璇的头道:“只要不提,便能瞒一生。”
客栈房内,曲小荷打了好几个哈欠,阿武走到她的身边,帮她将盖在身上的被褥理了理,然后从一旁拿来了梳子,拆了曲小荷的发髻,一遍遍温和地将头发梳好。
曲小荷伸手抓着阿武的袖子道:“阿武,今天的荷花好多,好漂亮啊。”
阿武点头,曲小荷说:“夏伯伯说,爹娘知道我在他这儿,已经赶过来了,正好在这儿玩儿几天,让璇儿姐姐陪我,他们不生我没在三天内回去的气呢。”
阿武帮曲小荷将头发梳好,然后跪坐在了软塌下摆,抬头看向曲小荷,曲小荷伸手揉了揉眼睛,开口问:“阿武你怎么了?好像很不开心啊。”
阿武垂眸,从腰上的腰带里侧扯出了一截红绳,红绳偏旧,已经留了很久,他对着曲小荷比划了一下,曲小荷方才还困意十足,这时便笑了起来:“你要教我打桃花结啊?可是我没有绳子啊。”
阿武抿嘴对她扯出一抹笑容,粗糙的手指面对纤细的红绳时却变得格外细心,每一个结,每一层绕都尽量放缓速度,曲小荷趴在软塌上双手撑着下巴看着他将红绳打出一个桃花结。
而后她伸出手对着阿武笑道:“给我给我,我也要试试。”
阿武将红绳放在了曲小荷的手中,把曲小荷扶着靠在了软塌中的矮桌上,这才慢慢收回手,垂在身侧的手略微有些发抖,曲小荷对着绳子饶了几圈也没能成功,噘嘴困了也不肯睡,嘀咕道:“怎么绕的?”
阿武看着她的侧脸,忽而觉得鼻下流水,伸手摸了一把看见是红色的,于是抬手赶紧将血擦去,手指在桌上敲了敲,曲小荷抬眸朝他看去。
阿武给曲小荷比出一个手势,曲小荷点头:“好,你去拿吃的,我再试试。”
阿武对着曲小荷露出笑容,垂在身侧的手顿了顿,然后握紧成拳,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转身,憋着一口气走到了房门,推门出去,再关上,这一瞬,阿武伸手捂着鼻子,鲜血顺着他手指的缝隙不断流出。
第75章 半妖结:十七()
阿武这一生;过得都很苦,不过陪在曲小荷身边的这两年,他过得很甜;从未有人对他这样好;不断提醒,他们是家人。
沾满鲜血的手贴着小巷中的墙壁;青年的腰背弓着,痛苦地喘息,在他的嘴角不断流出血液,与口水融为一体,流淌了满襟。
从他有记忆以来;他就是不受待见的那个,他在青楼长大,生他的女人也不是青楼中多有地位的人;平日只有端茶送水的份儿,没什么姿色。也不知是何时与谁苟合了之后怀了他,即便是吃药也无用,他还在女人腹中时,就有人说她怀的是妖胎;果不其然,就是妖胎。
刚生了孩子的女人尚觉得自己得了儿子;做了母亲欣喜;两年后越发觉得儿子累赘,哭喊惹恼恩客;而她也因早早生子没了姿色,母子二人皆过得痛苦。再后来,这份难忍就落在了他身上了,在别的女人那儿受了气,这气总会出在他身上。
直至他能说话,会走路,被青楼中的人差遣,所有人都叫他‘野种’,他们开始学着那女人,对他呼来喝去,拳打脚踢,直至一年,一个修道者路过青楼,见被人从青楼里丢出来的他,找上了那个女人。
区区二十两,足够已经年老色衰的女人赎回自己,于是她欣然点头,拉着阿武当了一日的慈母,将他平日里穿破的了衣服缝补了一下,收拾干净便给那修道者送过去了。
五六岁的阿武看着修道人的陌生的脸害怕,胆怯地抓着女人的衣摆,那女人扯开他的手道:“让你走就走,你还当你跟着我能享福呢?我已被你拖累多少年了,你就饶了我!”
这一声喊,女人直接将他推入了另一个牢笼,而他的手上紧紧地抓着女人腰上挂着的便宜穗子,她爱美为了吸引恩客自己在房中编的桃花结,阿武见她做过许多遍。饶是他哭喊,女人也没回头,一边跑开一边笑,庆幸自己接下来几十年的自由。
到了陌生人的手中,阿武自是吵闹,哭喊,然后那人给他吃了一粒药,塞入口中,如烈火灼喉,顿时让他痛哭难忍。
后来他知道,那个修道者名字叫骆昂,骆昂没给他起过名字,与那青楼里的人一样,他从来没将阿武当成人看待过,别人叫他‘野种’,骆昂叫他‘小狗儿’。
他一眼就看出了阿武是个犬妖,并且是半妖,世间妖难寻,一旦成妖,必然有几百年道行,想遇到难,遇到想要抓到就更难,抓到了能控制住他交出道行寿命便是难上加难。
骆昂一生两百余年,一直都是靠着抓鬼炼丹来提升自己的修为和延续寿命,难得碰到个还未长成的半妖,便想着如狗儿一般养在身边,不让他饿死,让他吸天地灵气长大,等到他成人之际,再夺其妖力,将他寿命悉数吞下,至少可保自己一百年不衰。
于是阿武跟着他,不人不畜地生活着,学会了用石头布下简单的阵法,在那人捉到小鬼炼丹,或者是碰到其他的修道者道行不如他,抓起来将其寿命过渡自己时布下的阵法,他都记在心上。
那人养了阿武十年,不,应该说是锁在身边十年,他从来都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总是吃这人嘴里剩下的东西。骆昂啃了不要的骨头阿武抓来吞下,骆昂吃了丢下的馒头阿武抓来果腹,骆昂尝试着从他的身体里抽出妖力,却又总觉得可以再等一等,等久了之后,再吞下去就会更补。
直至一日,骆昂碰上了钟留,两人一触即发,骆昂被钟留缠上,而被骆昂用石头困在阵法中的阿武趁着这个时间破开阵法,从此逃离了第二个将他困住的牢笼。
他一路奔跑,也不知自己究竟去向何方,只知要去人烟处,他长年跪在骆昂身边已忘了人究竟该如此走路,双手双足着地,滚得满身都是污泥。
终于有一日,他跟着几个乞丐到了京都。
饿,但他能忍,困,他不敢睡,他总觉得骆昂就在周围某处,只要等他稍微松懈下来,就会抓住他,拉回去再不拖沓,直接炼丹。
阿武这十年来什么也不会,他甚至如同残废一般趴在地上缩在角落吃着客栈旁边泔水桶里的残羹剩饭。
他不挪开地方,一直都待在那客栈的旁边,时间久了就连客栈老板都认得他,他躲开骆昂足足三个月,天气转凉,忽降大雪,客栈老板将一件旧了的棉袄丢在了他的身上,还给了他两个热馒头。
阿武还没来得及穿上棉袄东西就被一旁的乞丐抢了,大家都是在这条街上行乞,偏偏阿武什么也不懂,人家丢了铜币在他跟前,他也不知道那东西有何用,他过了十年狗的生活,只知吃喝,不知买卖。
于是他的铜币总是被其他乞丐拿走,此刻的棉袄与两个热馒头,乞丐们也要抢来过冬,于他们而言,只知客栈旁有个残废、傻子,肯定熬不过这个寒冬。
于是他们拽着阿武身上的棉袄,阿武反抗,甚至咬伤了其中一人的手臂,然后十多个乞丐开始对他拳打脚踢,即便棉袄与馒头已经被他们抢走,他们还不罢休。
“残废!还敢咬人!跟狗一样!”
他想要反抗,却抽身不得,甚至手骨被人踩断,他也不发一声。
然后他便遇到了此生中最大的贵人,一个被穿着华贵的男人抱在怀中的小孩儿,刚满三岁,才会说话,一头软发扎着两个辫子,身上穿着精致的粉袄,看见十几个乞丐欺负一个残疾人,便道:“啊!爹爹,爹爹,可怜!”
抱她的男人是她爹,正是曲昌之子曲谙,亦是户部侍郎,看见有人斗殴立刻差下人制止,曲谙抱着说话还不利索的曲小荷走到了阿武跟前,阿武抬头向上看,一片片雪花落在自己的脸上,冰凉一片,而曲小荷对他露出的笑脸,被他藏在心底,奉若神明。
曲谙是聪明人,看出了他不一般,救了他之后就让他在府中做事,他只会跪行,不会直行,便要人教他直行,教他如何吃饭,教他穿衣,甚至教他习武,把他留在曲小荷的身边。
阿武入府一个月,收拾整洁再站在曲小荷跟前时,曲小荷立刻认出了他,问他:“你叫什么啊?”
当时他已忘了说话,只从嘴里低低发出类似示弱的犬声:“啊呜”
“阿武啊!”曲小荷晃了晃手中的红绳道:“奶娘教我编花结,你会吗?”
他会,他会编桃花结,可曲小荷不会,曲小荷的奶娘也不会,所以他藏着掖着就是不教,他怕教会了曲小荷之后,就再也没用了,没用的人都会被丢弃的,他以前就是这样被青楼里的女人丢弃的。
可他看扁了曲小荷,两年多的曲府生活,他逐渐活得像一个人,曲家无人问他的真实来历,曲谙从不让他低声下气,曲小荷对他越来越依赖,甚至拉着他的手说:“阿武是我的家人啊。”
他用痛苦的十多年,偷来了两年多最无忧无虑的时光,他一定会保护曲小荷,耗尽这一生一世也要保护她,他记得骆昂施过的法,哪怕耗到最后他灰飞烟灭,也要留住曲小荷的笑脸。
临近小镇外围,只剩下几座房屋他就能离开人烟,不过他的力气越来越微弱,鼻子已经完全不能呼吸,只有张嘴喘气。
他的手指狰狞地绷着,痛苦地在墙上留下了抓痕,阿武用尽最后的力气冲出小镇,一路往空旷的田野里狂奔,他要死得远一点,再远一点。
直至走到荷塘旁他双腿一软,这一倒地彻底卸力,再也起不来了。
阵法奏效为七七四十九日时,酉时一到,曲小荷的寿命一过,便是阵法自行启动的时候,他还剩下几十年的岁月,统统作为寿命过给曲小荷。
只要无人打搅,无人将她挂在脖子上的桃花结解开,这阵法便可成。
两者生,他一年换一日,但只要换了寿命,他身死形灭,曲小荷便得了几十年的寿命,未来的日子夏家会待他如亲生女儿,她远离京都,不再回那受难之地,这是最好的办法。
阿武躺在荷塘旁,大片大片的鲜血从他的口中涌出,先前落地的鲜血此刻全都成了粉色的萤光,如草间萤火虫般轻飘飘地飞舞。
镇中巷子里飞出了粉色萤光,路过的行人瞧见了纷纷称奇,走在人群中的姜青诉瞧见了众人围在巷子周边,又看见那血液凝成的萤火,知道那是阿武的阵法奏效。
她顺着萤火的光芒一路往荷塘方向过去,便见荷花池那边的草丛里发出微弱光芒,萤火漂浮在半空中逐渐消散,再也没能凝聚成一颗宝石。
她看见了阿武,那人躺在地上已是浑身浴血,一张年轻的脸上看不见半点干净的地方,阿武还在咳嗽,每一次咳嗽都会带动一些血水从他口中淌出。
“阿武”姜青诉见他已经被黑气缠绕,与先前阵法奏效时大不相同,此时他已毫无半点生机,却偏偏嘴角挂着笑,露出獠牙,些微狰狞。
“多谢无常大人、成全。”阿武的声音从口中吐出,姜青诉怔了怔:“成全?”
堂堂十方殿的黑无常,居然会成全这人间换命的野法子?
“你本可修炼,将来必成大器,为了将死之人,这又何苦”姜青诉慢慢蹲在他身边,将他额前凌乱的头发拨开,看见阿武的眼神逐渐涣散,姜青诉不忍道:“曲家已无一人在世,纵使她活着,也是孤苦一生,悲痛一生。”
“她、她会她会忘记的”阿武的笑容扯得越来越大,痛苦也越来越深,姜青诉看见他的四肢逐渐退化成了兽形,崩坏了衣服:“她会快乐的”
她会忘记一切,忘记曲家,忘记京都,忘记她叫曲小荷,也会忘记一个不过陪在她身旁未到三年的半妖。
姜青诉见他四肢抽搐,心口猛地一疼,于她而言,阿武亦是个孩子,她见他疼得颤抖,拼命昂着脖子抽搐,大口大口的鲜血从口中涌出,然后又突然僵硬,保持了姿势不动,身体逐渐软了下来,粉色的萤光骤然消散,一阵凉风从荷塘另一头吹来,吹过阿武的发丝微微摇摆。
这一阵风,将阿武的魂魄吹离身体,姜青诉慢慢起身,轻叹一口气,将头上的簪子摘下,一指向魂魄,浅灰色的魂魄便如烟一般飞入了她的簪子里。
第76章 半妖结:十八()
安静许久的沈长释对面做坐着个阴气沉沉的黑无常;他怕,所已尽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明显,半垂着头;隔一会儿再朝对面看过去。
直至他看见街道另一头黑无常背后的方向奔跑过来的姜青诉;于是眼眸一亮,沈长释闭着嘴说不出话;再朝单邪看过去,单邪显然察觉到姜青诉的靠近了,眼眸微沉,放在桌案上的手紧了紧。
姜青诉一路跑到了客栈,走到桌边端起单邪面前的茶抬起来喝了一口还没等气喘过来;立刻就问:“单大人这算是什么意思?”
沈长释一听这口气不对,不是来和好的,这是来吵架的;于是端着凳子挪到一边,心里迫切地希望此时钟留能在,别让他一个人孤孤单单地怕。
单邪放在桌面上的手渐渐松开,结界再度布下,沈长释猛地抬头朝四周看过去;这回好了,没人知道他们俩吵架;除了自己
单邪慢慢抬头朝姜青诉看过去:“白大人这么问是何意?”
“你知道阿武阵法的用处;不早与我说,是为了看我如何对待此事;中间我犹疑两次,你又劝我公证,既要公证,你怎么不给我公证?藏着掖着,也算个男人?!”姜青诉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这一拍将沈长释的魂都差点儿给拍散了。
单邪道:“我是有考验你之意,我知你在处理与自己毫无干系的案子上能够秉持公道,按规矩办事,可我不确定你在面对与你相关之人,甚至对方是个孩子时,是否也能做到无私。”
“所以你就瞒着不说?”姜青诉见对方承认,心中不悦。
“事实证明,白大人做不到无私。”单邪嘴唇微微一动:“我亦做不到。”
姜青诉皱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做不到无私,面对故人无从下手,我亦做不到无私,任由你一路错下去最后再给予惩罚,所以我不干涉事件,却几次三番用言语左右你的想法。”单邪慢慢站起来,他身形高大,站时姜青诉立刻要改为抬头看他。
“起初在阴阳册上我见曲小荷之名,便有意不管,若白大人当真能秉公处理,便说明你已与人间划开,真正成为地府、十方殿的白无常,足够资格长长久久留在我身边办事。”单邪轻轻吐出一口气:“你不忍、犹疑,失了我对你的信任,即便如此,我还想一再为你破例,白大人不,姜青诉,你究竟能明白我几分苦心?”
姜青诉彻底怔在原地,她原以为单邪知晓阿武的阵法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