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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点泥点,染了颜色。
姜青诉心中大震,以往淋雨不染湿,过泥也不沾点滴,现在居然被清澈的溪水弄脏了裙摆。
单邪也看见了,扇子对着姜青诉的裙摆轻轻一扇,裙摆蹁跹,污泥散去,又归于纯白,一切就像是昭示着她的真心,偏私于人间,偏私于曲家。
单邪朝下游拿着石子儿打闹的沈长释和钟留看过去,两人还在嬉笑,忽而察觉到了一股寒意,于是抬头朝上游的姜青诉与单邪看过去。对上了单邪的视线,沈长释立刻将手中的石子儿扔下,手上的水与泥沙在钟留的衣服上擦了擦,对着单邪鞠躬致歉。
钟留看着本来就不干净的衣裳多了两个巴掌印,愤愤不平地瞪了沈长释一眼,也对单邪那边鞠躬致歉。
单邪收起了扇子,见姜青诉楞在原地,似乎心中有许多情绪未能拨平,他握着扇子的手紧了紧,清冷的声音道:“白大人从未死过。”
一句话让姜青诉怔了怔,再抬头朝对方看过去,黑衣的男人早就背过身朝一旁走去,不打算再与她说话了。
姜青诉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裙摆,又转身看向树下的两人,曲小荷已经睡着了,阿武将她藏在了黑袍里免得吹了风。
若曲小荷是正常长相,眉心没那一朵桃花,他尚且可以带着对方去客栈说是父女,住一间有屋顶墙壁的房屋。但满大街的公示墙上都贴着曲小荷的画像,他们唯有露宿野外,趁着人多,再去城中看热闹。
姜青诉微微皱眉,她明白单邪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她必定要在生人与自己此刻身份上做个取舍,一日为无常,便不得徇私。
曲小荷只剩下几个时辰的命,明日酉时,便是她魂归西去的时刻,那个时候,该抓的魂魄钟留抓,该罚的半妖,单邪罚,生死簿上记一笔,这便结了。
一行人在林子里待了一夜,次日天微微亮,太阳还没升起来,姜青诉正靠着树干休息,瞧见单邪往另一头走,心中有疑惑,便跟了过去。
这人站了一夜,眼睛都很少眨,更别说坐在某处休息了,好在他身为阴司,若为人,早就给折腾得一身毛病。
曲小荷与阿武都还在睡,一旁的钟留在微微打呼,沈长释嫌弃他,一本书盖在脸上,却是以曲小荷缩在阿武怀里的姿势缩在了钟留的怀里,看上去有些好笑。
单邪一路往山上走,姜青诉默默跟在后头。
她知道对方已经察觉了自己,只是一个没回头,一个也没开口,安静地走了一路,直至单邪站在了山顶上。
这山并不高,从山脚开始走不停歇,也只需要小半个时辰而已,更别说他们昨夜已经在山腰了,再上来,只是短短一刻钟。
这一刻钟太阳便要升起了,山丘靠着城池,昨夜城池的热闹今日归于安宁,好些人家都没起来,只有寥寥几间房子上飘着晨起做饭的炊烟。
远方一片田野,这个时节菜花开了遍地,太阳升起小半,藏在了云里,只能看见几条暖色,天空越发得白,姜青诉走到了单邪身边,侧脸朝对方看了一眼。
她这才看见单邪迎着阳光,双手上捧着两样东西,一个是半张猪脸的面具,一个是画了火图腾的狐狸面具。
愣了愣,姜青诉深吸一口气,胸腔的跳动有些加快,一股紧迫急促感不断传来,就连呼吸都乱了。
第64章 半妖结:六()
单邪将两张面具叠在了一起;慢慢藏于袖子中,侧身看向姜青诉:“你有何好致歉的?”
“单大人昨夜的一番话使我醍醐灌顶,曲小荷之事我的确不该徇私;即便存有私心;也不能改变人之命理,既然如此;唯有等这个白日过去,晚间她身死魂出之时,再将人带回地府。”姜青诉道。
单邪深深地看了姜青诉一眼,两人视线对上,许久都没有收回去;两双漆黑的眼睛中,倒映着彼此的脸。直至姜青诉被单邪看得脸红了,才没忍住挪开了视线;目光放在已然升起的太阳上,她道:“你看,太阳出来了。”
“云鹤山的蘑菇味道不错。”单邪脱口而出。
姜青诉立刻眼眸一亮:“单大人居然能尝出味道来了?我以为在你的嘴里,咸淡、酸辣都无什么差别呢。”
单邪没有回答,只是嘴角轻微地勾起;双眼变得柔和了起来。
实则他尝不出蘑菇的味道,那一锅蘑菇汤品起来与白水并无差别;蘑菇嚼在口里;与鱼肉也无差,都是淡无味;随便吃吃罢了,他一生唯一尝出味道的,唯有一串糖葫芦。
云鹤山的美景他看不出,广为人传的日出仙境他也看不出,但唯有日出之时手上端着一碗热汤的人,映着金色的阳光,一席白衣坐在了山石上,脸上挂着浅笑眉眼弯弯的模样,在他脑海中翻现,不断闪烁,仿佛她那时与沈长释说的话,此刻也在耳畔响起了。
单邪的双眼直视着太阳,顺着东方慢慢抬眸,看向了远方的天空,那里一片雪白,只有靠近他们头顶这方才是蓝色的。
他的双眸中,太阳的颜色鲜艳,天空的颜色也明亮,仿佛都将他漆黑的瞳孔给冲淡,一切映入眼底。
这里的日出,与云鹤山的日出一样。
姜青诉看着单邪,看到他嘴角久久不散的微笑,这一瞬她的脑海中突然显出四个字:谪仙之姿。
奇怪,她不止一次觉得单邪这身形长相乃至气质都不像是长期在地府工作,沾染阴暗晦色之人,反倒像那九霄之外的仙人,有睥睨天下的神姿。
“无常大人!白大人!”身后响起了声音。
姜青诉与单邪回头看过去,看见了匆匆跑过来的沈长释,沈长释喘了一口气道:“那两人要走。”
姜青诉微微皱眉:“走?他们打算去哪儿?”
“京都!”沈长释说这话的时候,姜青诉明显怔了怔。
她暂时不想去京都,那人不死,那处就永远是她无法靠近的地方,姜青诉原本打算若无必要,她就想着等赵尹死了百八十年的,再去京都玩儿玩儿的。
姜青诉朝单邪看了一眼,那人也正在看她,她抿了抿嘴,刚说自己不要徇私,即便要耍赖,至少也得等个一两年,等这人忘了自己在这地方说的话了,才好耍的。
于是姜青诉道:“走,带我过去。”
沈长释点头,转身走在了前头,心里还有些奇怪,白大人与无常大人一大清早到这儿来做什么的?莫非他们是来谈情说爱?
昨天在溪旁就觉得两人神情不对!看来他写的那本书,后续的故事都不用编,现成的就有了啊。
姜青诉到了溪水旁,看见钟留拦着阿武,两人没有动手,只是谁也不让谁,曲小荷觉得钟留觉得吓人,扁着嘴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
钟留见两位大人回来了,立刻松了口气,他还真怕和阿武打起来,倒不是打不过对方,而是一旦真的打起来,损了昨日白大人好不容易诓那小姑娘得来的信任,那就得不偿失了。
钟留退下,姜青诉几步走过去,她先是朝阿武看了一眼,然后对着阿武抱在怀里的曲小荷问:“小荷打算去哪儿啊?”
“姨姨,阿武要带我回家了。”曲小荷对姜青诉倒是很友善,昨日听闻她与自己爷爷是忘年之交的情谊,便对姜青诉卸下防备,一口一个姨姨喊得甜腻。
“回家?”姜青诉挑眉,朝阿武看过去,那男人对她还是有些戒备的,即便曲小荷喜欢她,阿武也从未让曲小荷靠近过她。
曲小荷点头:“对啊!回家了!回京都!前天爹爹让阿武带我出来玩儿,说好了三天就回去的,今天已经第三天了,如果不回家,爹爹就该担心了。”她说完,还朝阿武笑了笑。
阿武对上了她的笑容,艰难地扯着嘴角,露出了两颗獠牙,面目虽然狰狞了点儿,不过显然是在对曲小荷微笑。
姜青诉觉得奇怪,曲小荷的父亲上个月就已经跟着曲昌在京都的午门斩首了,照理来说不可能前天还与曲小荷说过话,并且朝廷说曲小荷是从曲家逃跑出来的,为曲家现如今唯一的子嗣了,又怎么可能有出来玩儿一说。
这犬妖从昨日相见到现在都没开口说过话,显然是不会说了,那是谁诓骗曲小荷的?
姜青诉倒不会傻到将一切都揭穿,曲小荷正是天真年龄,让她知道一大家子全都死了,对她的打击必然很大,骗也就骗这一时半会儿了,等到了晚间她魂魄离体,到时候再哄她去地府也可。
姜青诉微微一笑:“好啊,姨姨陪你一起回去好不好?”
“好呀好呀!爷爷见到姨姨,一定会很开心!”曲小荷伸手抓着阿武的衣服:“我们带姨姨一起回家!”
阿武微微皱眉,显然有些不乐意,不过姜青诉这边有四个人,且随便一个都让他够呛,普通人来了他尚且还能以妖术对抗,但这几位显然不是普通人,也只有顺从。
阿武没有反对,抱着曲小荷走在了前头,姜青诉既然决定要带曲小荷回阴间,就不能让这个丫头离开自己的视线,反正只一个白日,他们就算是骑马也未必能赶到京都,更别说是走路了。
几人顺着小溪离开了山丘,一路往北方行驶。
姜青诉与单邪并排走,沈长释和钟留在前头打闹,阿武和曲小荷走在了中间。
姜青诉的视线没从曲小荷的身上挪开过,小女孩儿趴在了阿武的背上,身上罩着黑袍子,手上拿着一截狗尾巴草正在往阿武的耳朵里戳,惹得阿武摇头缩着肩膀她就笑。
咯咯如铜铃般的笑声从前方传来,姜青诉顺手也在路边上扯了几根草,拿在手上随意把玩,对着单邪道:“你觉不觉得这个阿武有些古怪?”
单邪的视线朝姜青诉灵活玩儿草的手指看过去,问:“什么地方怪了?”
“早上他决定往北走还情有可原,京都在正北方,不过从一个多时辰前他的方向就变了,渐渐改成了往西,现下正是西北方,从这条路得绕好大一个弯子才能去到京都,瞧他这模样,显然是不打算去京都了。”姜青诉道。
单邪问:“他去不去京都重要吗?”
姜青诉立刻就打算说重要,毕竟若不去京都,她也就不用跟着担心,也不必怕在京都碰上什么熟人,若是以前同朝为官的大人瞧见了她,搞不好以为自己瞧见了鬼。
不过这话她没说出来,她又不是傻,昨日不过是一个曲昌就让单邪心情不悦了,若来个赵钱孙李、周吴郑王的同僚们,那她现在的同僚,身边这位黑无常单大人,恐怕脸就要黑惨了。
姜青诉抿嘴笑了笑,将手上的东西递到单邪跟前:“喏!送给你!”
单邪朝她手心看了一眼,居然是一只青草编成的蝴蝶,蝴蝶两扇翅膀左右张开,身体纤细,姜青诉没弄草在蝴蝶的背心串成线,翅膀边缘也是拿手撕的,稍微有些不规整,但整体看上去已然算是栩栩如生。
单邪将蝴蝶拿起来仔细看了看,姜青诉见他对这个感兴趣,于是问:“怎么?要不要我教你?”
单邪垂下手,蝴蝶藏在手中,手又藏在了袖子里,他道:“不必。”
“那等这只枯萎了,我便再送你一只哈。”姜青诉笑眯眯地说。
单邪问她:“几日会枯?”
“这草至多保持三五日,三五日之后,绿色褪去,成了枯黄,边角毛躁,再等久一些,形状也会发生改变。”姜青诉双手环胸,深吸一口气,道:“这还是我特地找路边卖草编虫的奶奶学的手艺。”
单邪的眉心微皱,眼神中闪过些许不悦,问:“特地为谁学的?”
“我妹妹。”姜青诉道:“她从小身体就不好,喜欢花儿,她住的院子里到处都是花儿,到了夏天各种虫子都有,蛐蛐儿、螳螂、蝴蝶、她都不怕,一日我在外头瞧见有卖草虫的,便买了个回来送她。她很喜欢,挂在了门上,还天真地说这样草虫就不会死了,我怕她见到枯萎的草虫伤心,便去学了这手艺,三五日后编个新的换上去,你知道吗?直至我家出事,乃至她死的时候,她都还以为草编的虫子永远都是绿色的,不会死。”
姜青诉说道这儿,微微垂着眼眸:“她死的时候只有十三岁,来了月事不过半年,因已可为人妇,不再是小姑娘,所以被拉去做了官妓,三个月后不堪折辱,身体破损,病死在床上了,我听人说她死时是衣不蔽体,裹着草席便随便埋了的。”
姜家发生的变故,如五雷轰顶,直接将一个大家族给打得支离破碎,除了她一个人,谁也不剩。
第65章 半妖结:七()
回想至此便停了。
“我当时十六岁;尚不能自保,这么点儿大的孩子,又如何存活呢?”姜青诉朝曲小荷看了过去;仿佛从这小女孩儿的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同样是被诬陷;同样是满门抄斩,妇孺流放;姜青诉是当时姜家唯一的独苗,女扮男装在赵尹的府上待了一年多才避过了风头。
曲小荷是曲家唯一的独苗,上天让她尚在不知人事的情况下遭逢变故,不用背负仇恨与痛苦,却又没有给她足够的寿命;年仅六岁不到,便要别离世间。
“咳咳”曲小荷咳嗽了几声,手上的狗尾巴草不晃了;她小声地问:“阿武,还有多久到?我好困啊。”
阿武颠了颠手,示意她困了就睡,脚步稍微加快了些。
姜青诉捡起刚才被曲小荷抛在地上的狗尾巴草,发觉有视线一直盯着自己;于是朝单邪看过去,刚好对上了那人的目光。
“怎么了?”姜青诉愣了愣。
单邪看她的眼神特别怪;眉心轻皱;眼眸中似乎藏有些情绪,只是在姜青诉看向他的时候;统统收敛了。
姜青诉眨了眨眼睛,略微歪头不解地看向他,单邪依旧没动,也没开口说话,姜青诉察觉到他身上略微的感伤,也从这人细微的变化中看出些许端倪,于是笑了笑道:“我现在已经没所谓了,早就不在意了。”
她的爹娘,弟、妹,所有当时离去的亲人,都已投胎转世,早就换了身份,洗尽前世的经历,成为崭新的人,他们都用另一个身份活着,而那个身份,早与她姜青诉无关了。
单邪突然伸手抓住了姜青诉的手腕,姜青诉一愣,还没反应过来便被对方拉入怀中抱住,她睁大了眼睛略微抬着头,即便如此,下巴还是磕不上单邪的肩膀,只是鼻子撞在了对方的锁骨上,鼻息间呼吸到的全都是微凉如初雪落下时的清爽味道。
单邪一只手搂着她的腰,一只手抚着她的背,略微低下头,鼻息撒在了她的额头旁边,怀抱收得并不紧,却是他们俩这二十年来靠得最近的距离。
姜青诉许久才回过神,心跳加速,甚至有些紊乱地发狂,她垂在身侧的手不知所措,狗尾巴草早就被她在手心揉成了一团,她没有挣脱,只眨了眨眼问:“单单大人这是怎么了?”
单邪的手从后背挪到了她的后脑勺上,顺着头发轻轻抚摸了一下,这便松开了她。
姜青诉整个人都是懵懂的状态,什么都没来得及反应,单邪便已经摆出一副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样子了。
“你不想说,不必勉强。”他说的,是关于她过去的事。
姜青诉见这人说完这话便朝前走了,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伸手拍了拍自己不安的心口,半晌才喘过这口气。
单邪的身体并不暖和,将人抱在怀中的时候也无暖意散出,但他的怀抱却很柔和,摸她头发的动作生硬,却让人安心。
这个人总是这么别扭,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