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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她慢慢松开了单邪的袖子,脸上露出的为难逐渐收敛;全都藏于眼底,她道:“走,钟留寻路。”
钟留见姜青诉显然有些不愿意,心想无常大人都为她破例过不知多少回了,还一起去云鹤山采香菇,这几岁小姑娘的命,是否能放宽一些?
于是他朝单邪瞧过去,打算听从单邪的吩咐,却没想到刚对上单邪的视线,那人就道:“还愣着做什么?”
钟留立刻哦了一声,从怀里抽出了一张符纸,扔在空中吹了口气,符纸燃烧,猛地往一个方向飞了过去。沈长释跟上,单邪垂在身侧的手手指顿了顿,微微抬起打算拉住姜青诉的手,却没想到后者快一步离开,跟上了钟留。
他走在最后,瞧着前面一袭白衣的女人,眼眸垂了垂。
她的心里藏着心事,那些心事这二十年来不曾外露,却也并未消失,梅灵曾困住过她的魂魄,片片梅花瓣中都记录着她的记忆,单邪知道,在她的记忆里有一抹明黄色的身影,而今年过半百,坐在京都皇城殿中,兴许与之有关的事,姜青诉都放不下。
城郊有座山,山并不高,山中有河流小溪,还有一些野鸡野兔之类。那山上有个破旧的土地庙,土地庙不大,只有半人高。不过因为城中新建了土地庙,土地神请入了城中,这小庙才空了下来,里头没有神像,成了一个空荡荡三面墙的小屋,成年人自是蹲不进去。
黑色的袍子罩在了小庙上,男人蹲了下来,伸手轻轻在庙顶的瓦片上敲击几下,然后又找来了几块石头,将那石头在自己的手背上蹭了蹭留下气味,分布在小庙的周围,他这才将手伸进黑袍中。过了会儿转身要走,手抽出来,一只纤细的小手也跟着露了出来,雪白的皮肤,软软的小手指抓着男人的一根食指。
土地庙中传来小女孩儿的声音:“阿武,我怕。”
男人伸手掀开了黑袍的一角,歪着头朝里面看,那黑袍的缝隙中露出了半张小脸,女孩儿大约五六岁,脸圆乎乎的,白白净净,眉心一朵桃花花纹,头发扎得整齐,一双大眼睛仿佛映着漫天的繁星,在她看见男人的时候,紧张的情绪才逐渐缓和了下来。
名叫阿武的男人头发在脑后扎了个马尾,额前刘海粗糙地有些炸开,看上去约二十岁左右,浓眉大眼。他将头又歪了歪,凑近对她笑了笑,圆眼弯着,手指在她的头发上顺了顺,这才将黑袍罩住,然后转身入了山林。
一炷香的时间不到,黑袍被人轻柔的掀开了,躲在里面的小女孩儿歪着头靠着墙壁睡着,阿武将女孩儿从土地庙中抱了出来,黑袍重新罩在了她的身上,将几块布有简单阵法的石头踢开,然后往林子里走。
他在林子里找到了水源,捉了一只山鸡,已经清理干净,用火石生了火,鸡正在烤着。
“阿武,我想爹娘了。”软糯的声音响起,裹着黑袍靠在阿武怀中的小女孩儿伸手抓着对方的食指,眼睛盯着火中的烤鸡,一双大眼睛中懵懂又天真,她回头朝对方看过去:“我们是不是要回去找爹娘了?”
阿武的脸色僵了僵,点头。
“太好了!我们出来玩儿太久了,再不回去,爹娘就该着急了。”小女孩儿说完这话,打了个哈欠,困意袭来,砸了砸嘴:“能吃了吗?”
阿武点头,然后将烤鸡拿过来撕了一条鸡腿,吹得稍微凉了些才递给了小女孩儿,他自己没吃,等到小女孩儿吃饱了,才将剩下的东西连肉带骨头全都吞进了肚子里。
风声瑟瑟,树叶沙沙作响,靠着树干闭目养神的男人没有睡着,在听到动静的时候立刻睁开了眼睛。怀中的女孩儿睡得正香,他轻巧地将人放在了地面,然后面对传来动静的地方,侧耳仔细听了听,一柄七星剑从不远处破空而来。
阿武侧身躲过,那七星剑又掉头过来,阿武伸出了手,五指收拢,指甲立刻暴长,对上了七星剑闪着火花,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那人道:“我当是谁,原来是我家的小狗儿回来了!”
就这一声,阿武猛地朝一旁的小女孩儿看过去,心中担忧,正因为有此分神,所以被七星剑划破了手心,那剑飞到了身后,被男人握在手中。
两鬓发白的男人先是将目光落在了阿武身上,又看向一旁睡在地上的女孩儿,哈哈笑道:“刚好,我把两年前的账和你算清楚,再等这一脚踏入鬼门关的小姑娘归了西,将你俩的魂魄揉在一起炼丹吃!”
正准备出击,另一边传来了声音:“你怕是没这个机会了。”
“钟留!”男人警惕。
钟留的草鞋在落地的时候歪了些,他抬脚在小腿上蹭了蹭理正,瞧见两鬓白发的男人道:“骆昂,我家主子就在后头,你若不想被我拉去投胎,还不麻溜儿的快跑?”
骆昂一听这话,见钟留面色自然,一点儿也没有怕他的意思。与钟留争斗了这么些年,他当然知道这个人背后倚仗的是谁,必然是地府里的某位大人物,他本就以鬼魂炼丹续了命,若被地府的人碰上,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又朝阿武和小女孩儿看了一眼,心不甘情不愿地飞走。
钟留见人走了,这才摇了摇头,若不是无常大人现在有要事办,他当真打算追过去将这修道者中的毒瘤给拔去。
骆昂走了没多久,沈长释就喘着气跟了过来,钟留找人是飞的,他们又化成了人身跑不远,出了城才使了法力跟过来,还是差了几步路。
姜青诉和单邪一直并肩前行,一路一句话也没说,等到了山林深处,见到了未灭的火堆与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还有靠着树旁没睡醒的小女孩儿,便知道这便是那半妖和曲小荷了。
钟留帮了对方,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办,回头朝姜青诉与单邪看了一眼:“无常大人,白大人,这两人当如何处置?”
沈长释率先朝曲小荷伸手,阿武瞧见,立刻过去,然后拦在了沈长释的面前,龇了龇牙,满脸都是戒备与警惕,即便这几个人刚才帮了他,也不代表他们是好人。
沈长释往后退了几步,收回了打算探曲小荷情况的手,有些委屈地朝姜青诉看过去:“白大人,人还没死。”
“看出来了,不过印堂发黑,已是将死之兆。”姜青诉微微眯起双眼,目光又落在了阿武的身上:“看来,是这半妖帮她续了一天的命,要不了几个时辰,曲小荷还是会死。”
阿武听见了她的话,立刻将曲小荷抱在了怀中,因为人多,谈话声将曲小荷吵醒,她慢慢睁开了眼睛,伸手揉了揉眼角朝阿武看过去,问:“我们在回去的路上了吗?”
阿武顿了顿,点头,曲小荷又伸出双手勾住了他的脖子,蹭了蹭怀抱本打算继续睡,结果余光看见了姜青诉几人,立刻吓了一跳,猛地抬头问阿武:“坏人来了?!”
阿武没点头也没摇头,实则,他也拿不准眼前这几个人是否是坏人,但是他见过那身穿一黑一白衣服的男女。女子尚且不说,男子他与之对视过好几次,对方身上笼罩的威严明显不是普通人,且对方早就看穿了他怀抱曲小荷,却没有拆穿,所以晚间再次见面的时候,他对对方颔首道谢,这时又是这人追过来,只是不知有何目的。
姜青诉的目光落在了曲小荷的身上,小姑娘眉心一朵桃花引人注目,长相倒是难得的漂亮,若能长大成人,必然是个美人胚子。只可惜,她这面相看上去就不像是能活过六岁的样子,单邪方才说她一炷香内必然死,现下早就过了那个时刻,没死,是因为改动了生死,即便如此,也没能改变她的命理。
“你叫曲小荷是吗?”姜青诉问道。
曲小荷愣了愣,她害怕所有陌生人,于是不敢说话,只抱着阿武不撒手。
阿武警惕地看向姜青诉,姜青诉眉眼弯弯,抿嘴笑了笑:“我与你爷爷曾是好友,别担心。”
曲小荷听见这话,古怪地朝姜青诉看过去,她小声道:“我爷爷已到知命之年,如何会有你这么年轻的朋友?”
姜青诉见对方愿意与自己说话,心思百转,莫名一股熟悉感袭来,便道:“交朋友有年龄限定的吗?你与抱你的这位大哥哥也是朋友,他与你也相差很大啊。”
“阿武不一样。”曲小荷说着,抓住了阿武的手:“阿武是我的家人。”
“我早在你出生之前就与你爷爷是朋友了,我知道你爷爷的右手手背上有一道疤,说的没错?”姜青诉循序渐进。
“真的!”曲小荷眼睛一亮,朝阿武看过去:“她真的认识爷爷!爷爷的疤不经常露出来,只有爹爹和娘亲还有我知道呢!她知道,她肯定是和爷爷很亲很亲的人!”
单邪听了这话,眉心微皱,目光落在了姜青诉的背影上,姜青诉抿了抿嘴,双手背在身后,听见这话也很古怪。
第63章 半妖结:五()
“你说白大人生前与那曲昌”钟留蹲在小溪边;伸手摸了摸胡子压低声音问沈长释,沈长释洗干净了手,舀一手心的水洒在了他的脸上;瞪了钟留一眼道:“胡说什么呢?亏你还活了这么多年;号称天下事无不知晓,白大人与曲昌的关系;你怎么就不调查清楚?”
“沈哥你又知晓?”钟留挑眉。
沈长释道:“在你来之前,我早借着曲昌之死问得清清楚楚了,原来当初白大人在朝为官的时候,门下有弟子一人,便是曲昌。当年曲昌是寒门子弟出生;与达官贵人之子不同,他是经过重重考核最终才中了举人,所有举人对身为女官的白大人不屑一顾;唯有他愿意拜入白大人门下,白大人年长他三岁,还被叫了几年恩师,他们之间,如何有你想的那肮脏龌龊的关系?!”
钟留眨了眨眼睛;有些委屈:“沈哥,你激动个什么?”
“我写我那书你当是为什么?白大人就算有关系;那也必须是得与无常大人有些关系。”沈长释砸了砸嘴。
钟留凑过去问:“什么关系?”
沈长释道:“反正不是肮脏龌龊的关系。”
顺着溪流上游;繁星之下,姜青诉坐在了溪边双脚放入水中凉爽;瞧见下游的沈长释还在洗手,甚至将水泼在了钟留身上,嘿嘿一笑,指着那两人对单邪道:“你看,他俩玩儿我的洗脚水。”
单邪站在姜青诉的身边,视线落在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浅溪中,姜青诉那一双光洁的脚上,他没跟着一起笑话沈长释与钟留,只挪开了视线道:“穿鞋。”
姜青诉愣了愣,抬起头朝对方看过去,片刻后问:“你是在生气吗?”
气什么?难道是气她对阿武和曲小荷不作为?曲小荷的命本该死的,但阿武不知用什么方法帮她续了一天的命,她现在并非该死之人,只算是将死之人。他们拿对方无可奈何,只能守着,尚不能有其他作为,她为了与之更好的相处,脱口而出认识曲昌,也没什么不妥。
只是不知为何,单邪打从听到这话之后,整个人脸色阴沉的很,从入这林子里来一直到现在,也就说了这两个字而已。
没得到回答,姜青诉将脚收回来,用在城池里买的几条漂亮手帕擦脚,擦完了之后就丢到一边,穿好了鞋与单邪并肩站着。她朝对方靠近了些,肩膀撞上了单邪的胳膊,微微挑眉开口:“单大人?你不会是在生我的气?”
单邪微微眯起双眼朝她看过去,姜青诉立刻露出一脸笑容:“你定然不会与我生气,我这个人最懂分寸,招惹不了你。”
这话说完,有些心虚,于是将笑容扯得更大一些,姜青诉眨巴眨巴眼睛,装作一副纯良模样。
单邪的声音很低,也很轻,问她:“你与曲昌,什么关系?”
姜青诉愣了一下,小溪流里的月光又照在了两人脸上,水流的光纹浅浅地在彼此脸庞流动,姜青诉看的见单邪漆黑瞳孔里倒映出的自己,这还是头一次。
“单大人你这是在吃醋?”姜青诉不确定,让这人表明喜欢都难,更别说让他表明吃醋了,即便是几个月前他们已经将感情摊开来说,却也从没有过真情实意地告白过,她这一问,实在有些冒险。
若对方否认,她姜青诉的脸,就算是丢尽了。
“你没回答我的话。”单邪道。
这回姜青诉算是确定了,她脸颊微红,忽而觉得自己仿佛有了心跳,而且心跳声很快,也很响,于是她往后退了一步,脸上带着些许慌乱感,心想这人居然没有否认。
“我与曲昌,只有同僚之谊,我看中了他的才华,封他做官,他感激我的慧眼识才,尊我为师,仅此而已。”姜青诉说完,眼神不自觉地又朝单邪身上瞥了一眼,抿嘴笑了笑:“那单大单邪你,与我又是什么关系?”
单邪面色一顿,长袖在风中飘摇,他拿起扇子扇风,小动作尽收入姜青诉的眼里。
单邪道:“同僚之谊。”
“原来我与曲昌的关系,和与单大人的关系一样。”姜青诉抬着下巴,故意这么说,见那人又微微皱着眉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抬手掩面:“别扭。”
一条小鱼从溪水中蹦出来,跳跃了一下又入了水中朝下游过去,溅起的水花带着晶莹的光在单邪的眼中跳跃,两人久久无话,姜青诉朝对方看过去,面颊又红了红,她稍微靠近了点儿,抿嘴问:“单大人打算如何处置这两个人?”
单邪的扇子微微晃动,轻风将两人的发丝都吹起,一黑一白在月光下格外显眼。
“白大人打算徇私枉法吗?”单邪问。
姜青诉垂眸,道:“我生前经常干这种事儿,有时知道对方算不上大恶,却给了最重的惩罚,有时知道对方分明罪恶滔天,又因为尚且有利用的价值,而任由他造次。”
“所以,阿武与曲小荷,白大人想做怎样的取舍?”单邪微微侧身,朝她看过去,站在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见靠着树下正在休息的两个人。
半妖将小女孩儿护得周全,一直都抱在怀里脚不沾地,小女孩儿大半个身体躲在了黑袍中,眼睛带着些许困意看向即将熄灭的火堆。
“她不过是个孩子”姜青诉微微皱眉。
“亦是你门下弟子的唯一子嗣。”单邪点破了她心中所想。
姜青诉朝对方看过去,神色凝重了些:“我知道这样不好,曲昌与我,也不过只有那几年的情谊而已,若要比起来,我与单大人相处的时间更久。可曲昌之死与我当年叛国案有关,若非有我,也无他的家破人亡”
“若非有你,也无他二十多年来的荣华富贵。”单邪打断了姜青诉的话,眼眸沉了沉,面色稍微冷冽了些,一改方才相处的柔和,口气带着些许强硬道:“白大人要明白自己是在为谁办事,不是活着的人,而是那些已死的人,是魂魄。我们维护的是人间与地府的秩序,并非小国小家小情。”
姜青诉垂在身侧的手顿了顿。
单邪又道:“若你还是大昭女相,你想留谁,想杀谁随意,可你是我十方殿的无常,守阴阳生死,就不能徇私。以往的案子,你想怎么玩儿都行,结果不外乎那一个,但凡事都有底线,你留着人的那颗心,办了人情之事,日后再遇上案子,又如何将自己从人间摘除,惋惜、愧疚、同情、怜悯都将左右公证。”
一颗石子儿落入姜青诉脚边的水中,一道水花溅到了她的裙摆,她低头看了一眼,靠近了岸边的水有些许泥沙,这一溅将泥沙带到了她的裙子上,纯白的裙子多了几点泥点,染了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