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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迟进门前还『揉』着惺忪睡眼,一见薛璎倒醒了神,冲她道:“姐姐,是我阿爹回来了吗?”
薛璎淡笑着向他招招手,示意他坐到自己身边。
她是到得此刻才有机会端详这孩子。许是年纪还小,魏迟打扮得女气,扎着拳头似的抓髻,杏眼汪亮,粉鼻玉肤,一看便是被娇养大的。虽不知何故在隆冬时节穿了件孟夏的薄衫,却绝非置办不起厚袄,毕竟光凭这一身绫罗行头,就不难见出其家境富裕。
听他问爹,薛璎转移话茬,随口道:“怎么想起喊我姐姐了?”
“长得好看的都叫姐姐。”魏迟捱她坐下,仰起脸继续追问,“好看姐姐,我阿爹呢?”
薛璎一指跟前漆盒内的小米饼,再推给他一碗茶水,道:“先吃点,你阿爹还没回来。”
魏迟是真饿了,忙端起碗饮水,再往嘴里塞饼。
薛璎发现,这孩子跽坐的姿势非常端正,仪态一板一眼,虽因饿极动作急了些,吃相却不狼狈,想来在家中得的是好教养。
她打听起来:“你叫卫迟,是哪个卫?”
魏迟咽下一口饼,答:“一个委,一个鬼。”
薛璎轻轻“哦”了声。因澄卢剑的关系,她本怀疑这对父子是卫姓王室中人,不想却同音不同字。
她继续问:“你家住哪里?”
“一座大宅子里。”
薛璎一噎,不知他是装傻还是真不明白,换了个问法:“我是说,你从哪儿来?这里靠近卫国边境,你是卫人?”
魏迟一愣,抿抿嘴:“姓魏就是魏人吗?那我是。”
她再噎,疑心自己在朝臣跟前板脸多了,才与孩童处不到一块,说话都对不上盘,便撇过头拿掌心压压面颊,叫脸皮松快些,笑了笑再问:“你阿爹是做什么的人?”
“阿爹?那也是魏人。”
见她嘴角笑意渐消,好像很快就要不温柔了,魏迟忙补充:“阿爹不是我亲爹爹,他忙,好久才到大宅子看我。我是钟叔带大的,钟叔说他姓魏名尝,别的,我也不知道了。”
他眨着个眼说得一本正经,薛璎与他大眼瞪小眼半晌,最终败北,移开了视线。
看这澄澈得都能滴出水来的眼光,似乎也不像全然在胡扯。
她追问:“那你的亲爹爹呢?”
“没见过……”魏迟声音低下去,搁下小米饼,啪嗒一下掉了滴泪。
薛璎一愣,忙递了干净的绢帕给他。
看这情状,想必生父是早早过世了吧。她张张嘴,却经验全无,不知说什么好听话哄小孩,干脆又闭上了,再开口,语气倒温和不少:“那你告诉姐姐,大宅子在哪,你可认得路,或知道联络钟叔的法子?”
魏迟揩掉泪痕,摇摇头示意不知:“阿爹不给我出宅子,我只知道它在林子里。”
乍一听,这怎么像是个“金屋藏子”的故事。
“那里头除了钟叔还有谁?”
“有几个不好看的老嬷嬷,但没有阿娘。”他说到这里撇撇嘴,“我也没见过阿娘。”
那就是说,他的生母也在他出世不久后便去了?
薛璎怪道:“没见过,先前怎么胡『乱』叫我阿娘?”
“我在洞里睡着了,梦见个老伯伯,说我醒来就能见到阿娘,然后我就看到了姐姐你。”
这答案倒叫薛璎始料未及。她一滞,“哦”了声勉强接受了,转而道:“那你方才说,你阿爹从不给你出宅门,这次又是怎么回事?”
“我没出去。我就在屋里,阿爹哄我睡觉,我一醒来,哗,好大的雪,阿爹也哗。”
“……”
这……薛璎就有点接受不能了。但再细问,魏迟的答案还是一样,非说父子俩就是一觉睡到雪山去的。
她打个手势示停:“好了,先不说这个。你告诉我,你们先前为何跟踪我?”
“因为姐姐你看起来好厉害,我们找不着路了,心想跟着你或许能下山呢。”魏迟说完,似乎有些坐不住了,透过窗格子瞧一眼外边昏沉天『色』,“厉害姐姐,我阿爹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他话音刚落,外头便响起一阵叩门声。薛璎摆手示意傅洗尘去瞧。
傅洗尘到了门外,与来人小声交谈几句,而后向她回报:“在崖底发现了魏公子的佩剑和零星血迹,但不见人。山脚没有积雪,所以也未见靴印痕迹。”他说到这里一顿,“还有,在另一边找到了阿羽的玉簪。”
薛璎点点头,见一旁魏迟听得一愣一愣的,似乎还没反应过来,解释道:“魏小公子,我不瞒你,你阿爹落崖不见了。我自然尽力找他,但你方才如果有所隐瞒,很可能耽误我理线索。你要再记起什么,千万诚实告诉我。”
她说完,因急于弄清玉簪一事,便转头吩咐傅洗尘先将魏迟领回隔壁照看。
呆若木鸡的魏迟走了半道才回过神来,一把死死扒住门框,以免再被傅洗尘拎起,梗着脖子回头道:“姐姐,姐姐一定要帮帮我!找到了阿爹,我给你钱!”
薛璎想说钱就不必了,她也不缺,紧接着却听他真挚道:“我家里头好多刀币呢!”
她脸『色』微变,确认道:“刀币?”
刀币是前朝末期流通于北地几国的一种钱币,但早在二十年前,大陈建朝之初,便已和布币、贝币等旧币一样,被先帝下旨废弃。
这年头谁还用刀币?那是触犯律法的。
魏迟却非常肯定地点点头:“给你一车!”
“……”
“哦,有点少吗?”他深思熟虑了下,“那五车?就五车,不能再多了!”
第5章()
但薛璎眼下着实不得闲深究此事,便承诺替他找爹,先将他打发回了隔壁,而后叫候在门外的羽林卫入里。
侍卫呈上一柄剑和一支簪子。薛璎接过,见剑确实是魏尝的那柄,剑鞘上还残留了不少血迹,嗅着应是狼血。
她问:“山脚下的,是人血还是狼血?”
“回禀殿下,是狼血。”
“血迹形状如何?”
侍卫递来一片作了几笔画的木简。薛璎看过后道:“是剑从高处坠落,将血迹沾上了草尖。”
山脚不见靴印,血迹又是从剑上来的,也就是说,目前尚未有证据证明,魏尝坠到了崖下。
她想了想,继续说:“我此前在山中流连,曾见阳面崖壁横生有不少覆了雪的枝桠,魏公子穿缯衫,运道好些可能被缠挂住。你们一批人去山脚附近查探,一批人回头上山找线索,另外,再去周边城镇打听打听这两个名字。”
她提笔在木简上写下魏氏父子的姓名,交给侍卫,而后捻起手边玉簪问:“簪子又是怎么回事?”
“是有刀发现的,当时簪尾直直『插』在雪里,簪头斜向东北。”
林有刀就是经由薛璎嘱咐,带人去山里找傅羽的那个。
薛璎点点头,轻轻摩挲着玉簪,似在做什么考量。
簪子明晃晃『插』在雪里,应是人为。对方极可能是在暗示,傅羽被劫掳去了东北面。
但东北与薛璎此行归途截然相反,是一个叫她冒险的方向。所以『插』簪人不该是傅羽本人,而是那批刺客,目的便是『逼』她派人前去搭救,令她自身难保之下不得不分神他顾。
这种下乘招数。
薛璎『露』出几分讥讽笑意。傅羽确实是她绝无可能坐视不管的,但那些人哪来的自信,断定她如今还会陷入自身难保的境地?
她很快作出决断,叫来傅洗尘:“你即刻启程往东北方向,去救阿羽。”
傅洗尘神『色』一敛,支着剑屈膝跪下:“微臣的职责是保护殿下。”
“你的职责是听我话。”
他稍稍一震,又听她道:“不需要你,我一样有把握全身而退。你不肯去救,是想叫我欠你们傅家一笔人情,日后好挟恩谋个飞黄腾达?”
傅洗尘此人忠于职守又十分执拗,薛璎这话自然并非出自本心,而是故意说给他听的。他闻言果真松动几分,惶恐低头:“微臣不敢。”
薛璎淡笑道:“那就照我说的办。”
这一趟救人不会太容易,她身边如今没剩几个得力的,与其派别人去,最终落得两头空,不如是能耐足够的傅洗尘。
至于她自己……
她眨眨眼,突然道:“明日是元月初九了吧。”
“是。”
“那就不必再向邻城递送消息求援了。卫王前些天曾提起,说预备元月初九入都上贡,我借卫人车马一用即可。”她说到这里抿嘴一笑,也不知是指谁,“她若真有本事,就来动卫军试试。”
傅洗尘听懂薛璎言外之意,知她所说确是万全之策,便替她打点好驿馆周边,向她告了个罪,当即领命赶去救傅羽。
薛璎歇了半宿,后半夜,捎上余下几名羽林卫和魏迟,策马沿野路朝卫国边境回赶,天亮后绕行官道,朝卫王入都必经之路驰去,于午后顺利拦下了卫人浩浩『荡』『荡』的仪仗队伍。
诸侯王出行,随从众多,百来号人骋马开道,阵仗蜿蜒如龙,当先一名军士见她几个高踞马上,拦在路口横行霸“道”,立刻朝后竖掌示停,随即拔剑指向薛璎,厉声喝问:“什么人胆敢阻拦王驾!”
薛璎一身便装,头戴宽沿笠帽,帽纱及膝,从外看,一张脸隐隐绰绰,不辨容貌。
她打个手势,示意身后几名羽林卫下来见礼,然后将鞭子抛给其中一人,轻轻一跃下马,面朝前头那辆驷马齐驱,朱轮青盖的安车,含笑道:“三日不见,王上可好?”
距离她密访卫王宫,的确才三日。但既然是“密访”,卫王自然不知她真实身份。
先帝在世时,为表对众诸侯王的亲近爱重,曾设一年节习俗,即每逢除夕,便派特使携礼下至诸侯国。当然,其实也有提醒他们“元月到了,可以来朕这儿上贡了”的意思。
这回薛璎微服前来,便是以一名“高”姓特使的身份。从前先帝在时,极少叫她『露』脸于人前,所以卫王并未见过她,一唬就中。
不过她大费周章跑了趟卫国,被追杀来追杀去的,却至今仍未得到半点有关简牍的线索,倒不免怀疑起阿爹会不会是临终说了胡话。
她这边正出神,安车内的人却已辨出她声音,在骖乘人的搀扶下移门而出,惊道:“高上使?”
一干随从听闻来人身份,慌忙下马告罪,端正分列两排。
朝廷特使代表圣上,就连卫王也须礼让,更不必说这些人,眼下一个个都埋低了头,看都不敢看薛璎一眼。
薛璎远远与卫冶见礼,道:“下官碰上些麻烦,特来向王上求援,冒昧拦下王驾,实是失敬。”
卫冶此人长了一身肥膘,肚圆体丰的,胆子却格外小,早前在王宫便对她与傅洗尘多有讨好,闻言忙正『色』迎上。
薛璎掀开帽纱一角以示礼数,不料因此注意到一件有趣的事。
没了帽纱的阻碍,她清晰地看见卫冶的腰间,赫然缚着那柄澄卢剑,和魏尝的竟是一模一样。
前后时隔不久,倘使宝剑确实失窃,不可能短短几日便备好替补。唯一的可能是,剑原本就有两柄。
可澄卢剑是前朝铸剑大师为卫国先祖所造,号称绝世无二,又哪来的两柄?只能说,有一柄是后来仿制的假剑。
谁真谁假?
薛璎掠了眼一旁正向卫冶行跪礼的一名羽林卫。他的背上斜着魏尝的佩剑。剑被玄『色』绸布裹实,从外边看不出究竟。
她起先之所以如此遮掩,是为避免盗剑的嫌疑落给自己,加剧朝廷与诸侯国的矛盾,想先弄清具体情形再说,眼下倒有了别的计较。
卫冶并未察觉异样,抖着两撇八字须,到她跟前谄媚道:“上使之事便是圣上与长公主之事,你但说无妨。”
薛璎说谎不打腹稿,张口就来:“是这样,下官与傅中郎将原已踏上回程,不料半道竟遭贼子堵截暗杀,如今中郎将北上追敌,下官则先行回都,向圣上与长公主复命。”
卫冶吓得差点没合拢嘴。
他卫国本就是弹丸之地,现国力式微,处处屈居人下,如今朝廷特使在他的国境边遇刺,天子与长公主若怪罪怀疑到他头上,可如何是好?
不必薛璎说,他便已又惊又怒:“天日昭昭,什么人竟如此胆大,简直目无王法!有什么寡人帮得上的,上使尽管开口,”说着举了个手刀,往天上一指,“刀山火海,寡人定与上使同心同力!”
这就是薛璎向卫国求援的原因了。
卫冶为自证清白,接下来一路必然比谁都更尽心竭力地保护她。而诸侯出行的阵仗,也可叫对方杀手不敢再轻举妄动。
这叫就地取“材”,借力打力。
她淡淡一笑:“王上言重,您肯捎带下官一程,下官便已感激不尽。”
卫冶连声称是分内之事,随即疑『惑』地看了眼薛璎脚边的魏迟:“上使,这位是?”
薛璎承诺给魏迟找爹,魏尝那边尚未有消息,这孩子如今自然跟着她。她闻言“哦”一声:“此前路见不平,救下的孩子。”
卫冶忙说她心善,必有福报,一顿溜须拍马,接着转头派人拾掇出一辆小些的安车来,说是委屈她。
薛璎公事公办地说句“客气了”,然后牵着魏迟上了安车,入里坐稳后,移开侧窗,望向一旁卫冶的车驾道:“王上,可以启程了。”
卫冶也开了侧窗,冲她笑着点点头,转头吩咐驭手拍马。
薛璎瞅着他那张油光满面的脸,心中突然涌起一股不适,伸手合拢了窗子。
并非她有意以貌取人,原先在卫王宫见到卫冶时,也没觉这人哪不合眼,然而现在,瞧着眼前毫无气度的卫王,再回想比对魏尝握着那不知真假的澄卢剑,穿刺横扫,削铁如泥的模样,不免就有了丝不忍直视之感。
她想,如果卫冶手中澄卢剑是真,那宝剑应该也挺委屈自己明珠蒙尘吧……
仪仗队再次启程,几名羽林卫护持在薛璎这辆安车的四面,里头魏迟则挨着她,似因从未出过远门,所以有点兴奋,连魏尝的死活都不管了,凑近她道:“好看姐姐,原来你是做官的?”
薛璎点点头:“算是。”
“那你是不是特别厉害?”
她想了想,认真评价:“还成吧。”
“那长公主是个什么,比你更厉害吗?”
长公主是大陈建朝以后才有的说法。
薛璎猜想这孩子自幼与世隔绝,倒也不怪他这样问,答道:“就是当今天子的皇姐。”
魏迟“哦”了一声,喃喃道:“那还好姐姐你只是做官的,不是长公主。”
她微微一愣:“是长公主又怎么?”
他摇摇头示意没什么,心中记起昨日阿爹在跟踪阿娘时所说:“你阿娘好像投了个很厉害的胎……我是不是得下盘大棋了……”
第6章()
卫王仪仗在七日后傍晚抵达了都城长安。
原本还得再久些,因顾及“高上使”着急复命,所以一路紧赶慢赶,叫三十好几的卫冶一把骨头险些散架。
薛璎一路无险,临近长安,以“先行回宫复命”为由向卫冶辞行,捎上魏迟,在羽林卫的安排下悄无声息入了皇城,并于同一时刻,知会真正的“高上使”现身。
这个“高上使”确有其人,是朝中一名身份颇高,涉事外廷的女官,原本由皇帝钦定,在傅洗尘与几队羽林卫的护送下访卫,半道被薛璎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