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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砚穿着寝衣拥被而坐,看见阿桃一副倾听神『色』才觉得自己不妥:“瞧我睡糊涂了,大半夜叫你爬起来受冻做什么?快回去睡罢。”
这下反倒阿桃不肯了。她紧了紧身上的厚棉衣,赖着不走:“娘子便和我说说嘛,我爱听这些。”
沈砚失笑,阿桃和吴娘阿杏又不一样,不知是否受她的影响,阿桃颇为关心时事。小侍女实则和她一般大,闷不吭声的人这会儿才『露』出眼里的几分慧气。当然了,沈砚从没当自己是十五岁稚童。
“怪我把你吵醒了,也罢,不让你猜荆南那么难的事,你就猜猜父亲为我挑选的下家罢。”
阿桃眼里『露』出感兴趣的神『色』,她抱着膝盖想了想:“娘子已得了确切消息吗?”
沈砚点头。
“我猜想,使君怕是不会让娘子嫁过江的……”阿桃小心翼翼斟酌着,又偷看沈砚见她鼓励地点点头,胆子又大了些,“为什么呢?因为娘子曾说过,使君无意掺合这些祸『乱』,虽则前头有四娘子嫁去太原范家,但娘子的身份又不同。”
庶四娘子沈珏嫁去北边范家只是为妾,分量怎么也无法和郓州的女公子沈砚相提并论。
“若使君这么做,实际也相当于在诸侯里择其一站队,这恐怕不是使君的意愿。”
“说的不错嘛,那你说说,我该何去何从?”
阿桃轻“咳”一声,被沈砚的目光看得脸『色』微红:“娘子可别笑话我了,我哪敢论断娘子的去向,只是胡『乱』瞎猜而已。若是不嫁过江,那便是在咱们江左挑选了,我原也是这么以为的。不过我瞧着娘子上回和吴娘提到此事时,似乎思索了一会儿,我想着若果真是在咱们左近挑选,那倒不值得娘子蹙眉了。所以我猜不着了,既不是江北,也不是江南,娘子就行行好,快告诉我罢!”
沈砚忍不住笑了起来,阿桃竟以她做为参照。
寒夜漫漫,两人这般一个拥被一个披衣,倒生出了一丝夜谈的气氛。沈砚怕她着凉,也不卖关子了:“你猜的没错,但任何猜测都要有事实依据,你依着我来猜便不妥当,若我也错了呢?这回我且告诉你为何我爹不考虑江南左近世家,下回就要你自个儿去想了。”
“这次诸侯大『乱』并非早些年那样小打小闹,怕是一定要叫天下改名换姓才会罢休,这点连我都能看出来,我爹怎会不知?只我们太守『性』情如此,觉得郓州避祸百年,存了侥幸之心,想着只要不掺合,等到尘埃落定再拜新帝便是。”沈砚顿了顿,还是决定不说那么多,“总之他是有为郓州打算。若将我嫁于莱州或蓬阳,不过是加强了几州联络,和旧日的进退同盟一样效用,并无什么增益和变数。所以我爹要找一个退路,一个能在『乱』局里存活到分出胜负那一刻的倚靠。”
“我给你一个提示,粮食。好了,你快回被窝里去,切莫着凉了。”
阿桃得了提示便也不赖着了,举灯回到屏风外边,屋里复又安静下来。
只是沈砚也睡不着了。哎,川蜀派人来乌镇,这也不是什么难以探听的讯息,有心人稍一琢磨就明白了郓州的打算。他爹找的退路,恰恰变成了动『乱』的火线。
譬如崔岑这种胆子大的,就喜欢先下手为强。
……
三月下旬郓州除了要在春分前祭祀社日,还有好几场花宴。数不清的春鹃、碧桃、海棠成片盛放,李氏不但要在太守府里主持两场茶话会,还要在碧游台共举花事,与民同乐。偏这时儿媳怀孕,燕地的崔侯又上门讨债,李氏再能干也不免忙得坏了心情。
“阿砚你来的正好,”早间沈砚去给李氏请安,就被李氏逮到了,“崔侯第一次上门我们不能失了礼数,你且把手上的石头放放,这两日先过来帮忙。”
李氏说的轻巧:“你盯着府里洒扫一遍,再叫乐府班子排几个剧目备用。哦对了,还要去库房里寻一套新瓷器给崔侯用,北地花式重浓彩华丽,你看着挑罢!”
女儿就快要嫁人,平时再怎么不理事,也该学着管家了。
沈砚没有推拒,这都是小事。她起大早过来李氏屋里,是为了别的事。
“母亲,我昨晚做噩梦了,”沈砚这会儿又像个十五岁少女似的,她依着李氏的肩膀心有余悸,“梦见许多年前那个细作。”
李氏顿时脸『色』一变,有些紧张地打量她:“你梦见这些做什么,可是有人在你面前胡言『乱』语了?”她第一反应便是沈砚知道了昨日抓到益阳细作的事,受了惊吓。
“不知为何就梦到了,”沈砚可不敢牵累到别人,“母亲别担心,这些年眼见父亲母亲的重担有多不易,我再想起来也只恨那细作太可恶,怀着不可告人目的搅扰咱们郓州,叫人心惶惶。”
李氏见她神情不似害怕才放下心来:“是啊,这些探子无孔不入,真叫人头疼。蕤蕤不要想了,过来,娘给你梳个头罢。”
沈砚并不必每日里清早来给李氏问安,她为了叫自己出现的不叫人起疑,匆匆赶来时只草草拢了一把发丝。
李氏叫她坐在自己的梳妆台前,亲自拿了金丝楠木梳帮她梳理长发,边梳边笑道:“瞧这乌发多叫人羡慕,细密柔顺,一丝儿不好也没有,蕤蕤往后梳髻一定好看极了。”
铜镜里映出的母女二人,那年幼些的美人确是绮年玉貌,神采昳丽。沈砚并不太在意,她要李氏注意的不是她的头发,而是昨日那个益阳细作。
她像模像样叹了口气,蹙眉道:“母亲叫我不要多想,可梦里也实在骇人……母亲,那女子也才二十左右罢?就同三姐那般大,三姐嫁去荆南刘将军府上,还即将生儿育女,那细作却同龄不同命。真想不通,年纪轻轻的,她怎肯冒这么大风险潜入敌阵?”
荆南,细作,敌阵。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李氏正在梳发的动作顿了一顿。益阳,正是荆南辖下的一处关隘,刘开这个亲家为什么要派细作潜伏在太守府里?
昨日将人移交给牢里后,李氏并没有多想,细作哪有几个老实的,被捕后常变作死间谎报身份,指鹿为马,不能全信。荆南在郓州左边,天下大『乱』后就被原厢军将领刘开带兵占据,沈家早前在韦氏主政荆南时就和刘开有联络,这下更是嫁了个女儿成了姻亲。说起来刘开兵镇荆南上位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此豪粗人不粗心,莫非细作真是他派来的?
李氏朝铜镜里望去,见女儿微微垂首,眉目间似笼着轻愁,似还在那个血『色』回忆里,忙岔开道:“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你快瞧瞧这样梳可喜欢?”
心中却在想,沈璧怀孕几个月,现在刘开身边是哪个在服侍?看来是该去打听一下了。
沈砚在李氏屋里吃过早饭,回去就要叫上吴娘几个,去督办接待崔岑的任务。
住在东厢的沈瑄见她来去匆匆,就在门后望着,也不上来闹腾。她这样懂事,反叫沈砚有一丝不忍,便招手叫她过来:“今日有空吗?”
沈瑄忙点头,绽开笑容:“七姐姐有事要吩咐我吗?”
沈砚本想说没什么事,到了嘴边又改口道:“嗯,你若有空就来帮我罢。”
吴娘几个就看着沈瑄眼里要冒出星星,乐颠颠地缀在沈砚身后。
不知崔岑什么时候就要登门,时间紧,任务重。
沈砚做事很有效率:她先是把除了各主位近身服侍的仆婢以外的人都叫来,连三位叔婶屋里都不放过;再依东南西北中五个方位,划地洒扫,清理残缺的装饰物;待全都清扫过后,才许补上花饰和器具;一波一波绝不『乱』跑,越到后面越精细的活,所需人手越少,大部分人早就回到了原先位置上,没耽误府里的正经事务。
这还是第一回沈砚『露』出这样的手段,往常她只一板一眼站在李氏身边行礼如仪,花瓶儿似的。沈瑄看得目不转睛,看着别人望向沈砚的敬畏目光,竟比沈砚还要激动。
七姐姐果然很厉害呀……
如此一番功夫,李氏交代用时两天的任务竟在傍晚就完成了。最后一项,沈砚亲自去库房里,挑了一套天青『色』的瓷器,包括摆件,茶具,餐具,共六十四件。
北地虽重浓彩,但有些美无分地域。
第七章 崔小高()
也是巧了,第二日晨间李氏就派婢女传话,说是崔侯递了拜帖要在午后上门拜会,叫沈砚一同预备见客。冷风一阵一阵,沈砚站在廊下,眼望晦暗将雨的天空。
吴娘进屋拿了件大衣,细细给她披上:“娘子在看什么?”
“吴娘你不觉得,二月以来雨水太多了些吗?自春回大地,几十天一直阴雨连绵,再这样下去怕不是好事。”
“是呢,下月初就要育苗,老话里说要赶上暖和的日子才好下地,今春怕是要耽误了。”
耽误播种都是轻的,最怕是河水涨腻……沈砚吐了口气,目光斜向廊下那口养着小金鱼的大缸。原还觉得崔岑也算个人物,只他来的不是时候,此时郓州万民头顶笼着雨涝威胁,他这样添『乱』倒让她生出一分恶感。
……
到底是燕地的崔侯,论起家世和品级比郓州太守高了不少,李氏再不喜人上门打秋风,也还是拿出待客的气度。李氏换了件紫金底牡丹团枝纹的披帛大袖衫,沈砚上回见她这样雍容华丽还是在几月前的除夕宴上。嫂子王茉也在李氏屋里,着一件雅致的石榴红百子撒金襦裙,光彩照人。
王茉如今有孕在身,已是小心翼翼不再穿交领式和曲裾式衫裙,怕束着腰身有碍肚子。
相比之下沈砚就素淡许多,只一条鹅黄底青杏花纹抹胸襦裙,『露』出小半雪白胸脯和精致锁骨。好在她年轻姣美,旁人穿什么都压不住她。
李氏嘱咐沈砚:“阿砚晚上送你嫂子一块儿回去,他们男人喝起酒来不知要到几时。”
沈砚应了,李氏便带人往二门处去。
沈闵之是长子,底下还有三个弟弟,李氏在迎宾厅里和三个妯娌一番相见。几家人都住在太守府,只沈砚平日不常走动,和几位婶娘就不怎么亲近。
不过片刻,就有小仆来报太守和崔侯一行人已往这边过来。
几人去到门外相迎,不一会儿,李氏等人就看见以沈闵之和一陌生男子为首,七八人慢慢走进视线。待稍近一些看清了那崔岑的样貌,李氏心里不由喝彩,好俊的年青人!
不待多想,李氏带人上前见礼,这下近了众人心里更是打鼓。沈砚也将目光落在对面身上。
大约是北地人的缘故,崔岑实在有些高,长身玉立,俊逸卓然。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时人常叹“美目皎皎”,他的眼眸就皎洁含清光,清亮叫人不敢对视,带有两分压迫之意。幸好今日上门做客,他换了件乌蓝『色』泥金暗花纹的贡缎常服,身上那股骁悍之气已大半收敛。但那副挺拔身板,依然叫人靠近时察觉到他浑身矜冷之意。
分明刚健有力,但又风度翩翩,博陵崔氏收拾起来能叫人无可挑剔。
沈闵之适时做了介绍:“崔侯第一回来我家中,还没见过我府上家眷,这位是拙荆李氏……”他说到哪个,哪个就上前行半礼致意,最后他介绍到王茉和沈砚,“这是犬子媳『妇』王氏,旁边这位是我小女儿,在家行七。”
哎,郓州太守年长崔岑二十几岁,如今这般私晤都不敢亲热一声叫这年轻人“贤侄”,只以爵位尊称。沈砚上前一步:“见过崔侯。”
崔岑面上神情相比沈闵之几人的热情和笑容,只能说彬彬有礼。这会儿看到沈砚出列,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竟格外和她打招呼:“七娘子,我们又见面了。”
沈闵之闻言奇道:“崔侯不知何时竟见过我的女公子?”
李氏几人也吓了一跳,纷纷望向沈砚。沈砚被他们盯得有些不是滋味,一时也猜不出崔岑是什么用意。
“我在燕地时就听闻江南兴起一种赌石的玩法,原也没放在心上,不想等了大半年竟不见北地流行,”崔岑的唇角扬起一个十分好看弧度,“打听之下才知,除了江南,怕是别的地界都玩不起。前日来乌镇,我就先寻到金石巷赌了几块翡翠料子,就在那里遇见七娘子买砚石。”
北地多豪门,说是玩不起几块翡翠『毛』料才真是笑话,沈闵之笑着连连摆手:“崔侯说笑了!”
此刻叫一个外人说破沈砚不寻常的喜好,李氏面上有些挂不住,试图挽回道:“叫崔侯笑话了,我这顽劣的女儿平日里偶尔也『摸』一『摸』金石刻玩,消遣罢了。”
崔岑果然不是很相信的样子,还没来得及给李氏一个台阶,沈砚的二叔沈惜之就两眼放光截住了话头,“不知崔侯那天赌了几块料子,手气如何?”
沈砚一听二叔开口就直觉不好。
果然紧接着崔岑遗憾笑道:“好玩是好玩,可惜我手气不佳,那天连解了十来块都是废料。”
沈惜之哈哈大笑:“都说第一次解石的人有莫名的气运,崔侯竟是没有解中,可惜可惜!”
沈闵之有些回过味来,也只能陪笑。
怪不得特特和她打招呼,这人竟是要叫太守府为他的豪赌买单。沈砚再次望向崔岑,目光有些意味深长,崔岑崔岑,岑字释义“小而高的山”,没想到他是这样一个崔小高。
明明众人都围着他,但崔岑偏偏似察觉到她的视线,在间隙里回望了一眼。
旋即两人都转开目光。
……
众人又玩笑了几句,沈闵之就带着崔岑往书房方向走去。待他们离去后,沈砚才想到,崔岑身边的那两人是谁,他爹并没有介绍。
说是见一面就是见一面,因崔岑没有带女眷上门,后面的事也就无需李氏交际。
这回见外客前后不到半个时辰,沈砚回去就补上了午觉。
她睡着时沈瑄曾来过一趟,是练了大字要拿给沈砚看。吴娘轻声把她拦下,“十二娘子晚些时候来罢,七娘这几天晚上睡不安稳,现在正睡下了。”
到了申时末,沈砚换了件嫩丁香『色』海棠纹撒金襦裙,带着阿桃去赴宴。
天『色』越发阴沉,府里已灯火通明,等她后脚迈进宴请崔岑的香雪楼,天上竟淅淅沥沥开始落雨了。
因是家宴,没有请郓州的士绅官员做陪客,沈砚这些正经主家的女眷便也上桌凑数,图个热闹。不多时人便陆陆续续到了,最后是崔岑和沈闵之几人。
沈砚悄然打量,崔岑身边那两人:一个瞧着二十出头模样,浓眉大眼还带一丝稚气,但站位很是老练,将崔岑周身护得滴水不漏;另一蓄着短胡的中年人,眉目刚毅,年岁约和她爹相当,笑起来倒是挺有几分慈和。
待众人落座,第一轮致辞敬酒后,雨势越发大了,甚至炸了几个惊雷。
崔岑捏着酒杯,忽慨叹道:“都说春雨贵如油,乌镇的雨却是说来就来,若是去夏也能在我们北地下几场就好了……”
闻弦而知雅意,大堂上没有蠢人。虽早料到崔岑几人南下是来敛财,但他这样直白仍叫沈家人耳朵尖火辣辣的。沈砚原只管吃喝,此刻听见雷声却是若有所思,不由向上座的崔岑望去。
“也是赶巧了,这是郓州今春第一声吉雷,”沈闵之面不改『色』,哈哈笑道,“崔侯正在府上做客,老天爷浇了我备下的一场烟火,就亲自补了几声,来来,我再敬崔侯一杯!”
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