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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迟知道这个项目,过去的这类神经义肢都需要往大脑皮质中植入电极阵列,手术过程存在着极大风险,并有术后并发症和受到感染的可能,效果也很难得到长久的保证。
何心毅的研究,就是通过解码人类想象运动时产生的微弱生物电流,从而使得无需植入电极,就能够将人类的意念转化为行动。
她挖出神经玫瑰在她脑后植入的电极,导致神经系统受损这件事,也刺激到了何心毅。这半年时间以来,他一直致力于这个无创项目的研究。从研究成果的各项数据来看,他已经走在了这个领域的最前端。
方迟心里头由衷的高兴。她很想给道明叔发去一条信息祝贺,但想了想,又放下了手机。她仰头看着星星看着月亮,忽然觉得这个世界,很好很好。
只是斯人已逝,再也无缘得见了。
她望着梅杜莎和盛琰并列的两座墓碑,想,无论是她,还是盛琰,这都是他们自己做出的选择。而他们的选择,也不过是想守护好这个本来很好的世界罢了。
夜的变化沉默得看不出时间的流逝,只是星月在夜空中画出无形的轨迹。方迟的目光渐渐降落到对面陵园外的山坡上。
当初,她就是站在那里,亲眼看着自己和盛琰的葬礼。
也是在那里,第一次看到谢微时。他的一双眼睛微黯而跳荡,像森林清晨浓雾中伫立的一匹鹿。
怅然若失。她忽然想起什么,计算了一下,今天正是谢微时提到的,他父亲回燕市的日子。
她或许终将错过谢微时,就像错过这个日子一样。
她思绪混乱,目光却一直钉子一样地盯着山坡上的那条小路。也不知过了多久,小路上忽然现出一条黑影,她瞬间警觉,像一张弓一样弹射了出去,无声无息地追向那道黑影。
那个人并没有发现她。她今晚的衣服颜色很暗,坐在盛琰的墓旁,从山坡上看去,在夜色中并不显眼。她并未存几分希望,然而看清那人的身形时,她心中仍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并不是谢微时。
再接近一些,只见那人穿着宽大的黑色风衣,兜帽压得低低的,手中提着一个袋子。她基本确定了心中的猜想。
“盛清怀。”
那人的双肩一凛,却加快了脚步。
“sin。”她又喊了一声。
那人猛然转身,三两步到方迟面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下了她的手机,删掉了其中的两个录音和录像程序。
方迟没有抵抗,她知道十九局的这一套对他不管用。毕竟他是十九局的元老,她曾经的上司。就算是猫教老虎也得留一手,更何况是盛清怀。
方迟借着手机光观察着他。数月不见,他苍老了许多,胡子和鬓角都染上了白霜,脸上的纹路愈发的像刀斫斧砍一般的生硬。
“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盛清怀带着皮手套的手将手机扔还给方迟,冷冷道:“和你一样,过来看看盛琰。”
方迟看了看山坡背后,那边是另外一片更大的陵园,这条路是那个陵园的出园必经之路。只不过冷泉陵园是烈士陵园,那边葬着的,却都是燕市的普通人。她说:“最早还不认识你们的时候,我还以为你和盛琰是父子,因为你们都姓盛。”
盛清怀不答,无心和她闲扯。
方迟却又说道:“我倒不光是为了来看盛琰。有一个案子很棘手,警察今天在这片陵园查了一天,也没能锁定嫌犯。我过来看看,说不定能发现什么线索。”
盛清怀道:“发现什么线索了吗?”
方迟说:“这个案子其实有一个很大的疑点我还没有想通。这个人之前杀害neo引诱他的儿子观看了‘蛹’,致使他儿子彻底精神失常。他后来杀死于锐,是因为于锐正是‘始作“蛹”者’,并险些在长安八号之上让他儿子坠楼。于锐躲过了法律的制裁,他便要亲手制裁于锐。但我不太明白的是,倘若他也是现在这桩案子的凶手,他究竟有什么理由要杀死祖沥呢?”
盛清怀冷漠地说:“你恐怕是得了妄想症。”
“是啊。”方迟道,“我从来没有见过对公安系统和十九局如此了若指掌的连环杀手。死了这么多人,前后跨越这么长时间,竟然一丁点的线索也找不出来。所以我只能依靠妄想。说起来,这件事我也有责任——我不应该那么早就把冰裂的调查资料泄露给他。”
“梅杜莎……哦不对,现在应该叫你方迟。”盛清怀说道,“如今的十九局,越来越让我失望。倘若一开始就能使用我的方案,直接对神经玫瑰进行制裁,今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包括你的盛琰,也不会死。”他的话语,仿佛是从牙缝中挤出来,“上帝给了你洪水的先兆,愚蠢的人却不懂得去打造一座方舟。”
“如果使用你的方案,那么十九局和玫瑰之路,和神经玫瑰,还有什么区别?”
盛清怀仰起头,头上的兜帽落下来,露出他短而花白的头发。他感慨地说:“如今人类社会的体制,已经跟不上技术的发展。立一个法需要经年累月,技术爆发的周期却已经可以缩短到几个月,甚至几天。十九局为何要组建起来?难道不就是为了试图去弥合其间的鸿沟么?总有人要去做见不得光的事,要不然,你以为史峥嵘为什么一直扛着所有的压力,要将十九局维持在国安的体系之内?若是要保持行动的秘密性,公安系统就不能保持了吗?”
他的目光投向冷泉烈士陵园,“我特别想砸了你和盛琰的那两座墓碑。这是这两座碑,把我和史峥嵘束缚在了套子里面。十九局的这一年,是不是碌碌无为?不要和我谈什么程序正义,这个领域,连程序都没有,何来的程序正义?我们只能做到结果正义!史峥嵘要维系十九局的存在,很多事情他做不了。我人已经在地狱里,那么下地狱的事,就由我来做!”
有那么一瞬间,方迟几乎要被盛清怀打动。史峥嵘建立十九局,找的第一个人是盛清怀,而不是洪锦城。盛清怀被监视期间,却能够自由行动,这到底是不是史峥嵘的纵容?nemo接二连三地死去,史峥嵘却毫不关心,只说这并不是十九局的权责范畴——是不是其实他对这一切,根本洞若观火?
不对。还是有什么不对。
她不能盲从。过去的她,固执地相信她认为是好人的人,所以她信gue,信史峥嵘,信盛琰,直到现在,她才明白即便是被定义为好人的人,也可能会有不为人知的另外一面。
方迟缓缓抬起头来,直视盛清怀:“但你杀了祖沥,他是无辜的。”
盛清怀那一双深深凹陷的眼睛紧盯着她,方迟忽然从中看到了一些怪异的光芒,是邪恶的,吊诡的,让她微微打了个寒颤。盛清怀的下巴往她和盛琰的墓碑的方向抬了抬,说道:“总会有无辜的人牺牲。你看——”
方迟转头,下意识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忽的只觉眼前一黑,整个头颅都被一个厚实的塑料袋裹住。她刚想发出声音,盛清怀粗壮厚实的手掌已经隔着塑料袋捂死了她的口鼻,双手双脚亦被他锁死。
他的动作如此的熟练、迅速、干净利落,没有一句多余的话语,没有丝毫足以反抗的余地。
方迟闻到了死亡的气息。这个袋子之前可能装了祖沥,她想,盛清怀和眉间尺一样,已经变成了一个杀人犯。喉咙下一秒就要被勒断,这是她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个想法。
……
方迟醒来时,四周仍是一片漆黑,她适应了一会儿,才能看见依稀的夜色。
她仍然在陵园中,一处高坎之下,浓密的灌木丛边。
什么情况?她活动着手脚,除了颈部仍有残余的不适感之外,并没有其他伤痕。
这不像是盛清怀的作风,他既然对她起了杀心,那就一定会杀了她灭口才对。方迟心中疑惑,四下看去,蓦地看到一个人躺在不远处。她爬起来扑过去,淡漠的月色下看清了那人的脸时,她心中猛的下沉——
竟然是谢微时。
她的心脏仿佛是挣脱了某种束缚,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他手足冰凉,右臂做了简单的固定和包扎。他鼻底还有气息,她便像是回了魂一样,大口地喘息起来,浑身几乎是瘫软的。
她狠狠地掐他的人中,拍打他铁青冰冷的面颊,哆嗦着喊:“谢微时!”她伏在他心口听他的心跳。他未醒,她便试图将他背起来。可她体形纤细瘦弱,谢微时要比她高大许多,哪有那么容易背?她未气馁,试了几次,终于弓着身将谢微时托了起来。她正要站直,忽然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说道:“别说话,蹲下去。”
那声音很虚弱,方迟心中却欣悦起来。她缓缓蹲下,被谢微时伸左手紧抱在了怀里,心脏的搏动从背后传来,静谧的空气里,她看到有手电筒的光划过,身后又响起簌簌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在他们背后停下,方迟握紧了手中的匕首。
“方迟,我知道你就在附近。我们都是一路人,别窝里斗!以后你走你们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你要是还多管闲事,我让你身边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踩着草叶和泥土的脚步声终于远去,方迟松开手中的匕首,掌心已经湿润。方迟知道盛清怀很可能已经发现了他们,只是她现在清醒着,对他有了十足的警戒心,他再想下手,就没那么容易了。倘若她再晚清醒一两分钟,这个陵园,也就真的成了她和谢微时的墓地。
他们的身体都松懈下来。方迟转身,仰头便见谢微时的一双眼睛。或许已经没有什么能像这样一双静默而微黯的眼睛能让她更安心。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但他微凉的嘴唇贴了上来。她松了一口气,闭上眼睛,所有理智上的抵抗烟消云散。她放纵自己,遵循本能,柔软纤长的手臂缠绕上了他的脖子,和他的身体弥合。
低沉的呼吸声在陵园寂静的风中起伏,间杂着断断续续的低声交谈。
“你的伤……”
“别摸了。”
“那怎么会晕?”
“你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你能不摔昏过去?”
“……”
方迟浑身脱力地倚靠在他胸前,道:“谢微时,我出不来了。我想你活着,害怕你变冷变硬,最后变成一块墓碑,我受不了。”
谢微时定定地看着她:“把我的瓶子还给我。”
……
瓶子还在酒店里。方迟拿了给他,却被他拉住不放。方迟见他竟用的右手,当即不敢用力挣脱。出租车远远地过来,她急着说:“十九局在找你!”
谢微时不言语,直接把她塞进了车里,自己也坐了进去。
有司机在,方迟也不能再谈论十九局。谢微时忽然开口问道:“刚才在陵园的那个人你认识?”
方迟点头。
“我以前见过他。”
“你见过盛清怀?”
“不是这样。龙震去世之后,我在医院和葬礼上,都见过他。他当时也很憔悴,胡子拉碴的,穿着很没有讲究的衣服。他很想走近来看龙震,但是龙震的父母一直都在,他不敢接近。”
方迟心中忽然一动,隐约觉得有一团模模糊糊的光亮在浮动。她抓住谢微时,急切问道:“龙震的坟墓是不是在冷泉?”
谢微时点点头:“对。”
方迟立即拨通了小余的电话:“立即通知中队,去冷泉陵园找一个名叫‘龙震’的墓,祖沥很可能就在墓里。”
小余大叫了起来:“方迟姐,现在是凌晨四点四十!”
“假如祖沥还活着,那么每一秒都是抢救。”方迟冷冷地说。
小余飞快地挂了电话。
到家后,方迟向谢微时简单地讲述了整个事件的经过。洪锦城发给了方迟一个陵园现场的直播入口。
“我们现在联系不上墓主家人,所有联系电话都已经失效。假如直接破坏陵墓,我们是要承担责任的。”
“方迟,你确定就是这个‘龙震’的墓吗?”洪锦城问道。
方迟扶着耳机,冷静道:“我确定。如果错了,所有责任我来承担。”
洪锦城没有再问,下令道:“开墓。”
墓体被打开,除了原本的骨灰盒之外空无一物。洪锦城从直播镜头中给了方迟一眼,方迟屏着呼吸道:“墓周也要打开来看。”
洪锦城又下令:“掘墓周。”
坟墓四周的石板都被掀了起来。十几盏探照灯聚到一起,在晨曦的微光中照亮地面。
方迟望向旁边的谢微时:“如果我判断失误,你会不会替creeper恨我?”
谢微时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说:“恨半个小时吧。”
方迟的嘴角弯了弯。
一块块泥土被铲到一边。直播镜头滑过墓碑,龙震圆润的脸庞上带着单纯而开朗的笑意,还没有经历过残酷现实的洗礼。方迟忽然发现,三剑客中,谢微时和龙震其实都是真人和avatar高度统一的人,但盛琰似乎…她心中又是一片模糊。她瞟了一眼谢微时,只见他的目光追着屏幕中墓碑上龙震的照片。
她忽然不知道谢微时当时在看着盛琰下葬的时候是怎样的心情。
三剑客,先是龙震,然后是盛琰,先后被安葬在了冷泉陵园里。曾经叱咤风云的三剑客,只剩下了他谢微时一个。
他的性格,比起盛琰是要淡上许多。如果说盛琰的爱是炽烈的话,谢微时的感情则如冰层之下静默的流水。他当年不愿意和盛琰一同加入十九局,真的是因为对龙震“薄情寡义”吗?是因为预知前路的凶险而畏葸不前吗?他真的是这样怯懦而孤独地苟活在这世间吗?
方迟的内心之中是不相信的。如果真是如此,他的失踪如何解释?他身上的枪伤、这些年的巨大转变又从何而来?
三剑客,他们只是终究选择了不同的道路而已。
“这片土被新翻过!”一个警员大声呼喊其他人,“这边这边!”
这片泥土在龙震墓碑正前方第三块石板的下方。几把铁锹一同杵了过去。“小心点!”中队长在不停提醒。
很快,泥土中出现了一块黑黢黢的东西。“把灯往下来点!”探照灯雪亮的光聚集到这一处,镜头之下,一片黑茸茸的,竟是头发。又细又软,小小的一丛,是小孩儿的。
“我靠……”“真在这儿……”警员们没能掩饰住心中受到的巨大冲击,纷纷叫出了声。
“已经冷了。没救了。”一个警员说,他的手指挖下去,摸到了脖子。所有人都静了。
铁锹把四围的泥土铲去,警员们蹲下来,用手刨去小孩身边的泥土。
宛如雕塑的冰冷尸体逐渐暴露在晨光中。
看清这孩子的样子时,许久都没人说出话来。
孩子跪坐着,一双小手紧紧互抱在胸前,脊背弯曲,头颅低垂埋在手上。他身体的所有部分都用大量的强力胶水粘合,以保持这样一个蜷缩而卑微的姿势。
一个宗教中用来忏悔的姿势。
正对着龙震的墓碑忏悔。
……
方迟在医院的特别监护室里,又看到了盛清怀。
盛放已经基本失去了生活自理能力。在观看过“蛹”之后,他的大脑的能力似乎被开发到了一种巅峰状态。然而这种状态十分短暂,随后便出现了脑萎缩迹象,到现在已经发展到中期。
医学上尚难以对这种现象做出解释。但考虑到盛放的特殊状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