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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早朝是在卯时初,秦衍进宫时便是在早朝前的半个时辰。
内廷青灰『色』的石板路上,一个太监,身后带着一个穿粉衣的宫妃,虽天『色』未亮,但宫道上的灰『色』花岩石灯里,烛火熠熠,依稀照在那宫妃脸上,正是从交州来的张月儿。
“张答应,您走快一些,太妃娘娘那的请安晚了怎么办。”太监双福看着张月儿,言语隐隐有些不耐。
他当然不耐了,别人跟的答应,都被皇上点牌的点牌,宠幸的宠幸,就他跟的这个,明明容貌不差,可陛下到现在还未来瞧上一眼。一般人都该想些法子,疏通些好处了,她可好,不急不躁,整日开心的样子,也不知道在高兴什么。
今日循例要去拜见的太妃娘娘,是先帝的贵妃。太妃娘娘虽不是皇上的亲母,但如今中宫无人,后宫便是在她的手中把持,更何况她还是当今首辅的最小的亲妹。
别人为了讨好,那是半夜都有人跪在殿外了,她竟然还这么磨磨蹭蹭的,可不是一点儿眼力见儿都没有么。
虽说是他主子,但看她的样子,怕是一辈子都是个答应了,那还不如他爬的快呢。双福是又气又替她不值。
“好,好。”张月儿不好意思地笑笑。
双福暗暗叹了口气,瞟了她一眼。转回头的时候,便恰好看到了往乾清宫走的秦衍,那原本对张月儿不耐的神情立马带上了笑脸。
“奴婢参见督主。”
“嗯。”秦衍淡淡回了一声,没有停留。
张月儿原本是在低头快走,听到前头的双福喊了一句督主,抬头一看,果然便是东厂的厂督。
她与苏宓算是那一批秀女之中最为熟悉的,在这宫里,她一个人都不认得,此时看到秦衍,莫名觉得有些亲切感,毕竟,他娶了苏姐姐呢。
哎,真想问问督主,苏姐姐过得如何啊。
不过,张月儿眼看着秦衍的背影渐远,终究还是没喊出口。
万一多此一问,给苏宓造成了困扰怎么办。
“哎哟,张答应,您怎么又停下来了。”秦衍一走,双福自然也恢复了常态,他看着朝向秦衍的背影发愣的张月儿,无奈地说道。
“好啦双福,我来了来了。”
而站在乾清宫的高处,朱景煜看着那个盯着秦衍背影,盯了好一会儿的女子,缓缓开口,
“吕德海,她叫什么名字。”
“禀皇上,她姓张名月儿,是您之前从交州秀女里选出来的。”
“哦。”朱景煜眸『色』闪烁。
张月儿么,她似是,认得秦衍呢。
***
皇城里,因着石灯,宫道上还有些光亮。
永安街便不同了,长长一整条街上静默而漆黑,然而有一处,奇异地亮着一盏小小的桐油灯,那火光昏黄里带着一丝黑烟,时不时被风吹散,混入夜『色』中。
光影下,是一张藤桌和一个执书而坐的书生。
那书生背脊挺得很直,季秋都过了,身上还是只一件白衿,显得有些单薄可怜。
他五官俊秀精致,眼睑低垂,视线落在手中的书册之上,在这黑暗中美好的像是一幅水墨画。
但只有简玉珏自己知道,他的心思并不在眼前。
从昨晚开始,他便无端起了难过,心口有些隐隐钝痛。
永安街上可摆摊位的位置不多,是以他每日起早便在这等着,今日因那无端的闷郁,他来的比往常还要早,谁知到了这,依旧还是看不进去。
简玉珏将书放回身后的藤笈,既是看不进,便不可再亵渎这书册,不如还是习字吧。
才书写了几张,不远处传来了一阵敲打声。
他循着声音看去,是与永安街相交的那条夕水巷子。他从不生什么好奇心,是以也只是看了一眼,便又低下头去。
过了好一会儿,天边晨光微曦,敲打声亦渐弱,木匠麻利地从巷子里走出来,一出来便看到了坐在那写字的简玉珏。
木匠是个热情的『性』子,“哎哟,书生啊,在这看书写字呢,那方才真是对不住了啊。”
都是穷苦人家,看他的模样就知道是早早来这街上占个摊位的,又是个模样好看的读书人,木匠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我方才才来,你并未扰到我。”简玉珏抬头淡笑着回应了一声,他素来安静,不喜多言。
木匠看了看那快燃完的桐油灯,心忖,这书生话少,可真真是个心善的,他『摸』着头忍不住解释道:
“嘿嘿,我就是个木匠,来多接些活,那边夕水巷子马上就要开个旧书铺子,我想赶早一些,看看贵人能不能给我些打赏。”
简玉珏不怎么习惯与人相谈,可还是沉『吟』了一声,“旧书铺子,那倒是很好的。”
“可不么,我家里还有些书,又没得人看,准备拿来卖卖。”
木匠憨憨地笑了笑,也没什么能继续说的,便朝着简玉珏挥了挥手,“书生,那我先走了啊。”
“好。”
第三十六章()
翌日清晨; 苏宓因着昨晚哭得狠了; 眼圈周围略有些红肿。
早上春梅煮了两个鸡蛋; 敷了许久才褪下去。
昨晚; 秦衍恰好在那时回来; 是苏宓全然没料到的。否则; 就算借她一个胆子; 她也不敢这么直剌剌地当着面哭。按说见到他了,该是会怕的哭不出来,可也不知道为何; 满腹的委屈反而更深刻了一般,止都止不住。
不过,一想起秦衍后来说的话; 苏宓又觉得心里甜丝丝的; 至少督主瞧起来,对她还是有些在意的。
“小姐; 您一张招掌柜的质契; 可写了多久啊?”春梅正坐在石凳子上穿针; 她一边咬着线头; 一边抬头看着苏宓。
也不知道小姐今天怎么了; 呆愣了好久,昨晚姑爷不是都回来哄好了么; 怎的还是魂不守舍的。
春梅脆生生的一句话,打断了苏宓快爬上耳后的粉红。
“嗳; 我在写呢。”苏宓遮了遮手上戴着的珍珠; 重又执起笔。
“小姐,您说奴婢在街上听到的,姑爷从泉州抓回来了抗倭的大英雄,是不是真的啊?”
春梅与苏宓一同长大,『性』子也直,许多话,她便不会细加思量,想问什么就脱口而出了,所幸苏宓听了并未生气。
“那当然不能作数了。”苏宓抬头回道。
“督主抓人肯定有他的道理的,交州还有人传我和虞家表哥,那春梅觉得是真的吗。”
“怎么会,小姐跟虞家表哥都没见过几次面!都是那些嘴碎的瞎传!”春梅放下针线急乎乎道,说完她瞧见苏宓对她温软笑笑,心里顿时明白,的确有些事,是不能只听传闻的。
院子里有一阵的静谧和谐,苏宓就快写完契书时,门房处递来一张淡粉『色』请柬。
苏宓在督主府这些日子,还是第一次收到。
她自然不知道,之前的许多身份不够的请柬已经都由冯宝挡掉了,毕竟以秦衍的身份权势,名声虽然算不上好,但也不可能无人巴结,只不过秦衍对这些素来不屑,他们现在就只能是将办法想到了苏宓身上。
苏宓有些狐疑地展开,赫然是一张赏花的邀贴,落款红『色』,为大理寺正詹事丞。
如今深秋都快过了,哪来那么多花可赏,大理寺正詹士丞又是一个官职,这显然便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了。
可是为何又只请了她,没有秦衍呢。
既是有弄不明白的,冯宝又恰好留在府里弄封园的事,苏宓便差了冯宝过来一问。
“夫人,您这就不知道了,这邀请您的,可不是詹士丞,而是詹士丞的正妻。盖上那章是刻意为之,以显得对受邀之人的尊重和更为郑重。”
当然了,这明面上是如此,其实与苏宓想的一般,还不是就为了讨好秦衍,以谋求以后的照拂么。
苏宓自是听懂了,“冯宝,你能不能替我去东厂一趟,问问督主,我该不该去?”
她出身商户,对这类官派以前从未遇到过,生怕去了给秦衍惹麻烦,贸然拒绝也惹麻烦,还不如问清楚了,照做就是。
“是,夫人。”
冯宝应了一声,詹士总归也是正六品的官职,比起之前不入流的,冯宝也觉得该去问上一问。
苏宓在院内继续做些和旧书有关的杂事,临黄昏的时候,冯宝赶了回来。
“夫人,督主说让您去吧。”
这倒是出乎苏宓预料了,原以为秦衍是不喜这些场合的,“我一个人?”
冯宝跑的有些喘,顺了口气,“是啊,督主说那些只是小官之妻,不敢欺负夫人的。”
冯宝其实也不知道为何督主会叫夫人去,明明秦衍是最不屑此类的,他只记得去到了东厂正堂,问了此事,督主沉『吟』了一阵,便开口说了一句,“教她去吧,哭起来实在太过麻烦。”
可不是麻烦么,心思这么多,不让她去,还以为谁又嫌她商户女的身份了。
冯宝不知道秦衍所想,苏宓也没想这么许多,既然说去,那便去了,反正她万事说话小心一些,就不会有错处。
等到了请柬上的那日,苏宓细细打扮庄重了些,换了一身暗『色』织锦夹袍,才去到那约定之处。
蠡园里,以詹士丞之妻为首,后头也站了好几个女子,皆是笑容妍妍的模样。
本就是为了讨好苏宓的,委屈肯定是不会有的,暖室里的花也比苏宓想的要多一些,蠡园的景也不是那般的无趣,与她们赏玩了半日,心情总还算是愉悦,反正都是些虚与委蛇的话,苏宓说起来,也不算差。
临了了,到了散场的时辰,虽然推拒,不过那些个小官之妻还是将她送到了蠡园门口。
春梅看了看天『色』,撑起一把雨遮,“诶,小姐,咱们的马车呢?”
苏宓闻言蹙眉往左右看了看,明明来的时候,车夫是停在这的,怎么一个下午便不见了。
“督主夫人,马车若是走了,妾身可送夫人回去的。”那詹士丞的妻子眼尖看到,立刻上前谄笑道。
苏宓闻言回头笑笑,刚想说句待我们再找一找,余光突然瞥见了一抹挺拔的身影,就在官道对过的屋檐下,旁边是她熟悉的那架蓝盖马车。
天上淅淅沥沥地落了些小雨,一片青灰『色』的砖瓦台檐,远处是雨帘漫天。
秦衍一身鸦青『色』的阔袖圆领长袍,姿容俊美,负手站立在马车边上,兴许是在意到了苏宓灼灼的目光,他转向她的时候抿唇笑了笑。
“来。”
苏宓今日赏了许多美景,看了许多好看的秋花,但现下想起来,却都不及此刻秦衍的万一。
她一直不知道自己对秦衍是哪般的喜欢,但从昨晚到今日,她忽而就明白了,不是恩人那般的喜欢,是女子对男子的喜欢。
第三十七章()
今年的冬日较前年要暖上一些; 应天府离交州不远; 虽稍有些湿冷; 苏宓也能习惯。
房内; 春梅点上了青铜鎏金质立式熏笼; 登时隔开了外头初冬的冷风; 暖香一室。
鸡翅纹榆木的靠榻上; 铺着一条厚厚的床褥子,苏宓紧着一身藕『色』裙袍,外罩了一件素绒绣花袄; 随意地倚坐在上面。
她怀里揣着个铜质手炉,另一只手则翻看着册子,正在挑选掌柜的人选。
征掌柜的告示一早贴了出去; 来征选的人也不少; 原本想等开春再筛,可请的木匠赶工提早整修完了铺子; 空放着也是浪费。苏宓便只得先上了心。
“小姐; 您可不知道; 咱们铺子还没开张呢; 前头就热闹的很。奴婢去的时候; 好多人在瞧呢。”
苏宓抬头笑了笑,“是啊; 赚不到钱的买卖做的人可不多。”
她其实也是自嘲,旧书租售都赚不上什么银钱; 是以走街串巷的挑夫挑着收卖的多; 铺子却少有人开。
苏宓自小喜欢看些杂书记趣,因此开这个旧书铺子,是存了她的私心,只要收支能合上,她觉得也就够了。
苏宓和春梅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冯宝便是此时进了门。
“夫人,督主今晚怕是又要留在东厂了。”
苏宓从榻上坐正,掩去眼底微微失落,笑着看向冯宝,“嗯。”
秦衍如今若是不回来,便定是会让冯宝或是他身边那个冷面的陵安回来告诉一声,只不过,这频率,还真是频繁。
“冯宝小公公,你手上这么大一包是什么?”春梅站在榻下,眼尖瞧到了冯宝手里的包裹。
“这个啊,”冯宝笑呵呵地边走边回头道,“奴婢得了督主的命,正要给夫人呢。”
他将那包裹平缓地放在外室的案桌上,结扣一打开,便『露』出了里面华贵宫裳,衣襟巧缝,绣工细致,一看便知是出自宫廷织造。
冯宝小心地隔着包布,往苏宓的朝向推了推,笑道:“夫人,督主说,腊月二十六的宫宴,您正巧可以穿这件去。”
“嗯。。。好。”
苏宓应了一声,下榻走到桌边,将手炉递给冯宝,冯宝微微一愣,垂头接过。
苏宓在那浅紫宫衣上轻抚了一下,触感滑顺,浮翠流丹,“很好看。”
冯宝口中,腊月二十六的皇城宫宴,秦衍前两日回来时就与她提过。
一年快至尾的一日,皇帝封玺,百官休沐。
贺岁皇宴也一并定在了那日的申时,彼时后宫嫔妃,钦定的皇亲大臣,甚至是异国而来的番邦使臣,皆可成为座上宾,以秦衍的身份,当然也在其中。
可是,苏宓微微拢眉,“冯宝,这颜『色』会不会太过艳了。”
不说平日出门的常服,虞氏都叮嘱苏宓穿的庄肃些,省的落人口舌,这次去赴宫宴,自己若穿的太过鲜艳,惹人注意,怎么想都不怎么好。
“夫人不用担心,督主安排了,就不会有什么差漏。”
苏宓想了想,点点头。
***
时间如白驹过隙,很快便到了腊月二十六这一日。
冬日的阳光温暖而不刺目,秦衍站在宫门口,挺拔颀长的身姿,引得宫人频频偷偷侧目。
他以乌『色』冠冕束发,面容精致如白玉无暇,身着黛蓝『色』的蟒袍,腰系玉蹀躞,脚踩皂皮靴,原本暮气沉沉的官服在他身上,都仿佛生出了清光华晕。
远远驶来督主府的华盖马车,在宫门不远处停定。
苏宓被冯宝扶着,小心地从马车走下来,身上穿的正是秦衍给她的那件浅紫『色』的缎绣嵌花云锦宫裳,裙幅褶褶,逶迤身后。
她云发丰艳,眉眼俏丽,双颊边的红绯若隐若现。
那婀娜的身段,即便是端走过来,都自成一番媚态。
然而,似乎是很少穿的如此繁复,她有些不习惯,好几次,差点被绊住。
待终于走到了秦衍身前,“督主。”
苏宓偷偷看了看秦衍,上一次见好像还是五六日之前了,东厂离宫城近,他便直接来宫门口等她。
这还是苏宓第一次见秦衍穿着完整一套官服,果然,他穿什么都是好看的。
而且,黛蓝与浅紫,就好像是配好了一般,苏宓脸上不自觉羞了羞,她怎么老是冒出些自作多情的想法。
秦衍眼神滑过她颈后粉红,“嗯,怎么这样慢。”
苏宓轻道:“临近黄昏,街市上有些拥堵。”
“我是说你走过来的时候,太慢。”
慢吗?苏宓抬头对上秦衍的视线,她有些不明白,她已经尽量走得很快了,可是秦衍并未再多言便转过了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