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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这样思忖着,恍然回过神来,才发现阿青赶着马,竟朝着另外的方向而去。
我大概猜到,他说的“带我回家”的意思,是要带我去他的家。不是在我们那草原上四处飘荡逐水草而行的羊皮帐,而是那个大娘和我,都心心念念的用砖瓦修葺的安定的所在。
我心中确实向往,但也的确慌乱。
虽然那个家残破得让我难免伤心,却无法回避,但那才是我真正的所在。而且,不知道大哥还会不会回来到帐子处找我,或者他已经回来了,看到了家里发生的惨剧,正等着我回家,或者是发现我不在,又开始四处找我。
我心中一片慌乱,忙抬头拽了拽阿青的衣袖说:“阿青,放我下来吧,我要回家。”
阿青沉默了片刻,却没有停住马,依旧前行,轻声道:“我走时在羊皮帐子上留了字,如果你大哥回来,他会知道去哪里找你。”
“可是……”
“阿鸾。”他打断了我,声音似乎沉了下来。
他很少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让我心中不由地一紧,竟也不敢反驳,听着他讲。
“昨夜我们都行了不远的路程,终也是一无所获。你大哥赶着那么多的羊,究竟能行多远,我们都心中有数。那样大的一片羊群,不可能我们一路过来,两个人都没看到。如果我们看见了,那些马匪自然也看见了,不是我故意要伤你,阿鸾,只怕你大哥……”
他没有再说下去,因为他感觉到,我的眼泪无声地滴在了他紧紧拽着缰绳的手臂上。
他低头看着我,停了片刻,方才柔声说道:“阿鸾,我不能送你回去,把你一个人丢在这么危险的草原之上我终是无法安心的。方才逃走的那些马匪若是回来寻我们报复,你一个女孩子,不知道会遇到什么样的事情。”
我知道阿青说得有道理。
但是若这世上的事,大家都可以按道理而循,倒也不会再生出那么千奇百怪的祸端来了。只因心中情牵之人尚生死不明,我的心中自然是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就这样轻易地跟着阿青走了。
大娘临终之前,只有我在她身边,答应她要把大哥找回来。纵是现在大娘已经不在了,我也必须要把大哥带回到她的墓前。大娘在酒泉之下,方才能瞑目。
可是,我也不知道如何去拒绝阿青。
经过昨日,我知道他是不会舍我而去的。若我再像昨日那般坚持离去,不知道又会给他招来什么祸事。
方才他昏死过去的情形仍然让我心有余悸,我是不能再让他因为我涉险的,如果他执意要陪着我守在那幢危险的羊皮帐子中,若真遇上什么危险,那我不是又害了他一次?
我长久地沉默不语,低垂着头悄悄流泪,眼泪不断地滴滴答答地淌在他的手臂上。
他望着我,叹了一口气说:“阿鸾,难道你不愿意和我一起生活吗?”
他的声音那样轻缓,一句“和他一起生活”,倒是说得我心生向往了起来,可这终究不足以盖过我对大娘和大哥的愧疚与担忧。
但阿青的语气中,还夹杂着莫名其妙的歉疚,让我不敢冒然开口去拒绝他。
我一个要被他捡回去的人,此刻倒生怕伤了他一般,只能哽咽着喃喃地说:“没有。”
他望着我,突然噗哧一声笑了:“那你为什么还一直哭啊?”
我说:“我没有哭,我只是在流泪。”
最终我还是被他带出了草原。
我想,也许有天,等我长得再强壮些的时候,他或许就不会再坚持不让我独自回去找大哥了。
可是我看起来那么瘦小,似乎比阿青要小上许多,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长成可以独当一面的大人。
他骑着马走了许久,经过了一片片瓦房,最终带着我在一座整齐地围着灰墙的院落前停下来。
那座院落不大,只有一间大房和两间小小的侧房,但已经比我们在草原上扎起来的羊皮帐子要好太多了。
它有着高高的木门,两把泛青的铜锁手柄镶嵌在木门之上,虽然看起来有些古旧,但比起我们那四面透风的羊皮帐子上的门帘,它看起来是那样坚固,能把一切危险与寒冷挡在“家”的外面。
他把我抱下马,拉着我的手,推开门去,里面的院落不算宽广,倒也算是十分的整洁。里面种着一棵不知道名字的树、一些栽在盆瓦里面没有见过的五颜六色的花朵,树下有石桌石凳。
这便是汉人的“家”。
院落的东边一个极其僻静的角落里,有一个围着羊的牲口棚,牲口棚旁有一件小小的木屋。阿青指着那栋小木屋对我说道:“阿鸾,委屈你要跟我住在这里了。”
我不知道何为委屈,虽然那栋小木屋看起来那么的小,和旁边的房屋比起来确实显得有些相形见绌,可是它俨然已经有了一个”家“的样子,一方遮蔽风吹雨打的屋檐。
而且那屋里还有阿青,只这一点,让那“小”,也显得如此温馨。
阿青引着我进了那个小木屋里,里面一片干净整洁,不像我们的羊皮帐子,总是散发这羊身上的膻味,这座小木屋散发着木头的香气。
我才恍然明白,这便是阿青身上永远幽幽散出的木质香气的源头。
木屋中有一张铺得工工整整的木床,上面的棉被打了几个补丁,阿青拉我过去在床上坐下,对我说:“以后这张床就是你的。”
那张床上散发这阿青的气息,那样轻,我却闻得出来。我用手指摩挲着床沿,忐忑地看着阿青:“若是我睡这里,阿青你要睡到哪里去?”
他望向身后一个看着像是炉子的东西,里面还有着炭屑和一些未来得及清扫干净的灰烬:“我在火炉旁边打地铺好了。”
“可是你浑身是伤,怎么可以叫你睡在地上?”我急忙从床上站起来,跑上前去,拉起阿青的衣袖,把他向床边引:“我的伤没事的,我来睡地上。”
“阿鸾。”他一把抓住我拉着他跃跃欲试的肩膀,目光炯炯地望着我:“我答应过你大娘,在你找不到你大哥的这段时间,我就是你的大哥。如果你大哥在,他也定是睡在地上,把床让给你睡。”
他这句话又让我想起了我杳无音讯的康奘大哥,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是不是也和我一样安然地活在这世上。
阿青见我愁眉深锁,疑惑地问我:“怎么了?”
我抬起头看着他,眉间的结仍然没有解开:“如果是我大哥,被那群歹人欺负得差点去了半条命,我也定是要把床让给他的。”
“阿鸾……”
“阿青。”我打断了他的劝阻,轻轻拉着他的衣袖摇着他的胳臂,用娇嗔的语气说:“等你的伤好了,我们再换过来吧。”
阿青被我撒娇的样子逗得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阿鸾,你平素虽然爱哭,但是从未像小女儿一般爱娇。总是想什么便去做什么,从来都是理直气壮。若我不同意,你便哭起来威胁我,却从未像今日这般,软言劝服我。你是只跟我这样,还是跟你大哥也是这般,又或是你只对着你的大哥撒娇……”
我未想到我在阿青眼里,竟会是一个如此蛮横的人。
可是想想我们相处的过往,觉得他说的似乎也是在理。脸上不由的一红问道:“你只说,你觉得我怎样才好?”
他转睛煞有介事地想了很久,方才认真地答我:“真的好难抉择?阿鸾什么样我都喜欢。”
第14章 篱下()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只是玩笑,心中骤然一声花苞初开般砰然的声响,喉头不由地发紧,目光望着他久久不能移开,脸颊也跟着一阵滚烫。
他见我傻傻地望着他,似乎并未觉察出我心底隐隐泛出的涟漪,只是自顾自有说:“这样,反正我现在就算是你的大哥了,你看起来那么瘦小,这木床虽不大,但睡我们两人,勉强还算是过得去,我们一人一半好了。就是委屈阿鸾你……”
见我目光呆滞半天没有反应,他眸子一亮,又轻声唤我:“阿鸾?”
“什么?”
“你觉得如何?”
“什么如何?”
“这床我们一人一半。”
“哦”
“阿鸾。”
“啊?”
“以后这就是我们的家。”
他目光灼灼地望着我,眼中仿佛星海一般斑斓。
他在我孤苦无依之际给了我一个容身之所。
也是他说,不管我什么样子他都喜欢。
他把他的床分我一半,
他说,以后这就是我们的家。
“阿青……”
“什么?”
“等我再长大些以后……”
我鼓足勇气想要告诉他,我长大以后想要嫁给他,可是我正要脱口而出的后半句话,却被屋外一声厉吼打断了。
“仲卿!”那声音从院中传来,声音的人心情似乎并不怎么好,但又似乎并不想进木屋来说,见我与阿青愣了半天没有出声,便又吼道:“你还知道回来吗?”
阿青闻声向窗外望去,眉毛轻蹙,撇下站在原地语塞的我,径直走出门去。
只听见屋外传来他对方才高喊之人人,恭敬地说:“大哥。”
“昨晚你去哪里野去了?还叫别人帮你把羊赶回来,少一两只怎么办?马也被你骑走了,我看方才马厩里的不是咱家的马,你是不是有偷偷骑马出去,把咱家的马弄丢了,怕爹爹责罚,跑去偷了别人家的马?”
“大哥,咱家的马我确实弄丢了……但是另有隐情,我会向父亲请罪的。这是我一位朋友的马。”阿青急忙解释道。
“少胡说了,你哪里有这样的朋友,这马看起来比咱家的马还要好几分。还有,你自己打盆水去照照自己的脸,是怎么回事,一副市井泼皮的样子,是不是去偷马叫人家给打了?”那人依旧对着阿青不依不饶,声音中也满是不屑。
“大哥,仲卿不是那样的人。”院中不知从哪冒出了一个温和的女孩子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溪水潺潺一般。
“你懂什么,你看他那副熊样,定是偷了谁家的鸡,摸了谁家的狗。他娘也是偷人的贱货,他的手脚自然也不会干净到哪去。”
屋外的阿青沉默不语,我倚着窗沿,心中莫名地揪起。
我从未见过如此刻薄的人,阿青毕竟是叫他一声大哥的,他却能说出如此一番尖酸刻薄的话语来羞辱他。
我听着激愤,但又不敢冒然冲出去,生怕再给阿青捅出什么篓子来。
“你倒是说啊,你昨晚究竟去了哪?”那人依旧逼问道。
“有些许缘由我不便跟大哥细说。总之,大哥只需知道,我并没有去偷别人的马就是了。”阿青的声音依旧谦恭,不急不忙地解释道。
我心中一颗石子轻轻落地。
这便是我喜欢的阿青。
即使面对他兄弟这样莫须有的指控以及刻薄的谩骂,态度依旧是这么恭敬有加。面对伤害我们的马匪那般的凛然无畏,可面对自己家里的兄弟,纵是如此的无礼之徒,却又如此温和的以礼相待。
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书中所谓君子,大概讲得就是像他这样的男子吧。
“我信不信你不重要,一会儿爹来了,要他信了你的鬼话才算作数。方才听邻家的大婶说,瞧见你带了一个胡人回来,到底有没有这么一回事?”
我闻声立马缩下身子去,捂住自己的嘴巴,生怕自己发出一丁点声音,被屋外的人察觉了。
“她是我的一位朋友,以后就跟着我住在木屋里。”阿青似乎想要回避他大哥咄咄逼人的问题。
我恍然。
之前总在想自己跟着阿青到他的家里生活,对大哥和大娘究竟算不算是一种背弃,可是却从未想过阿青做这样的决定,又要背负他家人怎样的责难。
他的父兄本就对他并不疼爱,何况他还要带回我这么一个什么遭人嫌弃的胡人女子。
“这么说,你真的把胡人带回来,我看你是越来越胆大包天了,匈奴你也敢招惹了?人在哪里,是不是在你屋里?”
那声音怒骂着径直朝着屋里冲了进来,我蜷缩在墙角,本来就不大的小木屋根本无处躲避,被他撞了个正着。
我这才看清了他的面貌。
看起来比阿青长四五岁的样子,身量已然成型,个子却只比阿青差不了多少,容貌却远远没有阿青那般温润好看。
他用一种看见老鼠的眼光看着我,眼珠子翻动着,从头到脚把我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
跟着他脚后冲进来的是阿青,他看见我抱着自己的腿蜷缩在地上,忐忑地望着他,眼中划过一丝忧虑,但沉默着没有说话。
“大哥。”
随后一声轻柔的呼唤,第三个人挤进了这间小小的木屋。
我低着头,扫到了她的藕色的裙角,不由地抬起头来,正好瞧见她也用着诧异的眼神打量着我,但却没有她大哥的表情那般嫌恶。
她长得和卫青看起来也不太相像,但眉眼还算干净清秀,她穿着一身藕荷色的汉人女子的衣裙,头发的发髻也梳得简单,却一丝不苟。
这便是我第一次接触到汉人家的女子,她和我是那么的不同,看起来温婉秀丽,而我头发乱糟糟的,一夜的奔波和遭遇,又让我显得灰头土脸,衣服也脏兮兮的,像个街边的乞丐一样。
阿青的大哥看到我这样子,明显是动了怒,但似乎他也不敢碰我这个他嘴里不敢招惹的“胡人”小姑娘,压着脾气对着阿青恶狠狠地说:“看爹爹回来怎么收拾你!”
说罢便转身拂袖而去。
那女子却没有跟着他离去,她慢慢地走到我跟前,蹲下来,一双乌黑的眼睛望着我。我的目光却始终盯着她身后的阿青,他的面色有些沉重,但却没有阻止她靠近我。
我想这人定不会伤害我,但心中还是有点害怕,身子往后不由地瑟缩了一下。
“你不要怕,你才多大呀?一个女孩子怎么弄成这样?”她说话的声音有如潺潺的溪水,那样轻柔又甜美。
我没有说话,抱着膝盖,抬头怔怔地看着阿青。
“她叫阿鸾,是我放羊时候结识的一个胡人朋友。她的家被马匪毁了,她一个女孩子孤苦无依,我这才把她带回来。”阿青皱着眉解释道:“阿姐,你就帮我劝劝父亲和大哥吧,你看她这么小,只要一口饱饭,有个遮风避雨的屋檐便可以了。”
“你只当你捡回来的是一只小猫小狗吗?阿青,你把事情想得也太简单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大哥和父亲的脾气。”那女子转过脸去望着阿青,一脸严肃地问道。
“阿姐……”阿青被他问得眉头锁得更紧了。
“不管怎么样,你先去生火去弄些吃食来吧。另外烧些热水来,我来帮这位姑娘梳洗一下。”她转过身来,轻轻地一把抓住我的手,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容:“女孩子家,这样子可不行。穿着这身胡人的衣服,难免叫别人看了去,又在背后说三道四了。”
阿青的眉头轻解了少许,连忙答是,看我了我一眼,连忙跑了出去。
不出半个时辰,水就烧好了。
阿青帮我搬来一个大木桶,把热水倒进木桶里,又续了些许凉水,望了她阿姐一眼。阿姐朝他点了点头,他恭敬地向她阿姐到了一声谢,便合上门出去了。
阿姐转向我,看着我望着木桶中的漾着腾腾热气的水出神的样子,不由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