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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公毕竟是男子,很难从男女之情的角度去考虑,更多是以朝廷利益出发:“只消为他赐婚,叫两下里亲近几分便是,倘若留有子嗣,他日生事,未必不是一条出路。”
先将作乱之人诛杀,为堵天下悠悠之口,再加恩其子嗣,这等事情还少吗?
一提起这事儿,锦书便有些头痛,然而何公既然问了,她不做声,也不太好,半晌,方才迟疑着道:“此前,我也几次三番想为他赐婚,只是都被婉拒”
何公眉头微蹙,道:“娘娘头一次提及此事,是什么时候?”
锦书知道他想听什么,实言道:“他还在甘露殿时,我便提过了。”
“原来如此。”何公神情微微凝重起来。
若说前几日楚王婉拒婚事是为防范皇后,但早在许久之前,皇后于他有恩时尚且推拒,可见是当真不情愿了。
楚王正当年少,身边既无子嗣,也无姬妾,如此行事,委实令人生疑。
“再等等吧,”何公在心中思忖:“年夜宫宴上,便试他一试。”
夜吻()
先帝新丧;年夜宫宴虽不会取缔;却也不会有多热闹。
锦书吩咐尚宫局不必张灯结彩;更不闻声乐歌舞;菜式照旧;一众人说说话;便准备打发众人散去。
宗亲们自然是要请的;先帝的皇子公主也不例外。
何公儿女不在京中,年夜也难归家,承熙虽不乏顽劣之时;却将何公视为亲人,特此降旨,请何公夫妇入宫;一道行宴;宴席结束后便在宫中歇息,明日再回家。
他既是老臣;又对承熙忠心耿耿;锦书听过之后自然颔首;并无质疑之处。
细细盘算年夜宫宴来人;倒也有不少。
大公主婚后日子过得和美;同驸马生有一双儿女,三公主这会儿才十来岁;加之先帝新丧,需得守孝;赐婚之事;倒还不急,反倒是二公主,坐在大公主身侧,神情憔悴,竟比一侧皇姐还要见老。
贤妃死后,萧氏一族被先帝追究,夺官贬黜,唯有萧循与其母葛氏得以幸免,甚至格外开恩,允许萧循出仕。
萧循同二公主感情淡淡,葛氏更不喜这个儿媳,早先在萧家,还得顾忌其余人,到了这会儿,自然少了许多忌讳,虽不说要害她,但也没什么好脸色。
更不必说,谁都知道二公主与太后有恶,巴不得躲开她。
“奴婢听说,萧大人身边通房有孕,二公主为此同婆母大吵一架,”红叶动作轻柔,为锦书簪一支金步摇,道:“宗正寺打发人来问娘娘意思。”
锦书同二公主没什么交情,甚至还有嫌隙,那也是先帝的骨肉,她不会害死她,但也不会出手庇护。
毕竟,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
“不用管,”锦书淡淡道:“葛氏膝下唯有一子,二公主嫁过去这么多年,竟无一子半女,她心急,也不奇怪。”
“嗳,”红叶早猜到会有这结果,也不奇怪:“奴婢这就吩咐人去传信。”
“走吧,”锦书最后扫一眼镜中人,道:“圣上该在前殿等着了。”
年夜里会开的花,大概便是梅花,尚宫局听闻这次宫宴既无女乐,也无舞姬,唯恐殿中空泛,便折了梅花插瓶,每个桌上摆一份儿。
为了避讳,选的是白梅,而非红梅。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承熙坐在上首,天子的位置,看一眼底下大不相同的人,向何公道:“太傅当初所说,便是这意思吗?”
年夜团圆,他这样说话,难免有些不当,然而何公瞧见承熙眼底伤怀,嘴唇动了动,劝慰的话终究没有出口。
这会儿在他面前的,是个失了慈父的孩子,而不是天子,那些刻板的劝诫,还是暂且搁置吧。
“生死轮回,本就是寻常事,有死方才有生,循环罢了。”
锦书扶着宫人的手缓缓入内,承熙与其余人起身去迎,她含笑往儿子身边坐下,方才示意其余人落座:“你若惦记你父皇,宴后便往奉先殿去,同你父皇说说话,他必然也很想你。”
“是,”承熙也意识到自己方才言语不当,笑了笑,道:“都依母后便是。”
这一茬儿被掀过去,很快便有人出言调节气氛,不多时,殿中人便言笑晏晏起来,只是碍于国丧,不敢高声作笑,惹人注目。
锦书坐在上首,忽觉高处不胜寒,俯首去看,便生时移世易之感。
也是,她在心底感慨,先帝在时,位分低微的宫嫔也能来这儿坐一坐,现下承熙登基,除去那几个身下有儿女的太妃,其余人都没这个资格了。
毕竟是新朝。
那些曾经给予她讥讽不屑的女人消失,本应该是一件好事,可在这个关头,她却莫名觉得感伤,甚至于觉得自己已经很老很老。
可掐指算算,她也不过二十四岁。
示意一侧宫人斟酒,她缓缓举杯,内殿众人见状,纷纷停下言语之声,面带恭敬,听她说了一通祝词,方才先后饮尽杯中酒。
“母后不擅饮酒,少喝些吧,”先帝去世后,承熙似乎一夜之间长大,像父皇叮嘱母后那样,同她絮语:“待到第二日,要头疼的。”
锦书听得微笑,却也依他:“好,再喝最后一杯。”
母后说话算话,这事儿承熙还是知道的,安下心来,转头去同几位宗亲说话。
银制的酒盏小巧精致,琼浆玉液剔透晶莹,锦书手指夹住,轻轻摇晃,却觉不远处一道目光朝自己投来,平静,但不容忽视。
是承安。
隔着承明殿内暖香中夹杂着清冽酒气的一段空气,二人四目相对,面色同样沉静如湖。
到最后,还是承安先行举杯,遥遥向她致意。
锦书淡淡看他一眼,别过脸去,没有理会。
桌上那杯酒,也没有再动。
承熙反倒笑了,唇边涟漪淡淡,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转头去向席间人说话。
何公上了年纪,身体倒很康健,饮酒几杯,兴致愈发好了,看一眼周遭人,说要行酒令。
他既德高望重,又深受圣上与太后尊敬,加之今夜并无舞乐,倒也略觉无趣,是以何公提起这话后,众人见圣上与太后皆无异色,便含笑允了。
皇族中人自幼习文习武,只是行酒令,自然以为无甚难度,然而何公似乎有意为难,面上笑的和煦,题目却出的难,依仗自己才高,先答完后,便笑吟吟瞧着其余人。
坐在他下首的便是九江王,文采斐然,时人称颂,听闻何公出题,早已技痒,略加思索,紧随其后答了出来。
接下来的汾阳王年长,文采倒也不弱,踌躇一会儿,总算磕磕绊绊的答了几句,至于其余人,有能答出来的,也有没能答出来的,不过罚酒三杯,一时之间,席内气氛颇为热切。
如此十几局过去,又一次轮到承安时,他便笑了:“何公可欺负人了,明知我是武夫,不擅舞文弄墨,这是您这次却失算,这题我此前听人讲过,刚刚好答得出来。”说完,便将心中所想念出。
何公抚须大笑:“了不得了不得,罚酒诸多之后,楚王殿下总算免了一回。”
一众人皆在笑,承安心中本就不将这些小事放在心上,自不在意,余光瞥见上首锦书唇畔含笑,重重灯影之下,容态静婉,竟不似尘世人。
心中柔意上涌,不觉笑了出来。
何公将笑意止住,目光四望,缓缓道:“楚王殿下好容易成一回,老臣正该送些什么庆贺才是。”
“哦?”九江王酒意上涌,颇为捧场,笑着问道:“何公打算送点什么?”众人一齐笑了,打趣起来。
何公也在笑,似是随口一提,玩笑般道:“老臣厚颜做媒,送楚王殿下一桩姻缘,如何?”
锦书不意何公居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心中诧异,隐生担忧,然而那是托孤辅臣,好意提出,她总不好打断,便只垂下眼睫,静看事态发展,
承安不易察觉的看她一眼,眼睫微动,转目去看何公,轻笑道:“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非也非也,”何公摆摆手,笑道:“修身、齐家、治国,而后平天下,楚王殿下,可别钻牛角尖。”
说着,他朝上首锦书去看去:“楚王殿下也要称呼太后一声母后,作为长辈,您更该劝一劝才是。”
锦书淡淡一笑:“他若无意,勉强也没意思。”
承安听出她话里有话,心头闪过一抹阴翳,转头去看何公,含笑告饶:“我是素来认死理的,何公勿要见怪。”
吩咐一侧宫人满斟三杯,他道:“小子不识好人心,该当罚酒三杯。”言罢,一饮而尽。
何公今夜本就只是试探,听他语气温和,内里强硬,便歇了心思,顺势下坡,笑眯眯道:“倒是老臣鲁莽了。”
二人你来我往,众人未必看不出几分门道,然而内里牵扯太多,却没人愿意跳进这泥坑,很快便将话头转到别处去,言笑晏晏起来。
先帝丧仪未除,年宴也不会如往常年一般持续一夜,过了午时,便各自归府散了。
更深露重,锦书先吩咐人送何公夫妻往空置宫殿歇息,又叫人将几位年长的宗亲好生送出宫门,最后,方才为承熙系上大氅的带子,道:“你既想去同你父皇说话,便去吧,只是记得别熬太久,仔细着凉。”
“嗯,”承熙略微饮了几杯水酒,虽然味淡,面颊却也有些红:“母后宽心吧。”
许是这夜气氛太过热切,众人散尽之后,她却并无困意。
夜凉如霜,孤月高悬,她抬眼看了一看,忽的起了走一走的兴致,人还没出前殿,便听红叶低声道:“娘娘,楚王殿下过来了。”
夜色凉凉,虽有一侧宫灯映照,却依旧觉得萧瑟。
锦书抬眼去瞧,便见承安姿态闲适,丰神俊朗,缓缓往这边来,许是灯火太过迷离,竟觉他眼底横波流溢,恰似星光。
“这么晚了,娘娘怎么还不去歇息?”到近前去,他躬身行礼,如此问道。
锦书看他一眼,避而不答,反问道:“楚王怎么还没离宫?”
承安并不对她态度感觉意外,低头一笑,道:“有几句话,想同娘娘讲。”
锦书淡淡道:“我不想听,你退下吧。”
承安却道:“可我一定要说。”
“罢了,”锦书侧目看他:“说来听听。”
承安眼睫缓缓一眨,徐徐道:“请娘娘屏退左右。”
在锦书反驳之前,他又补了一句:“当然,倘若娘娘不在意被别人听见,那叫他们留下,我也没有异议。”
锦书神情渐渐冷淡下去,许是觉得冷了,双手拢进袖中,看他一会儿,方才道:“都退下。”
一众内侍宫人退下,承安神态却不似方才自若,低头看了看地面,方才迟疑道:“今晚,何公所说之事,娘娘事先知晓吗?”
锦书道:“不知。”
承安似乎松了口气,轻轻一笑,道:“真好。”
锦书看着他,却不做声。
“我没想过娶别人,从来没有,”承安注视着她,缓缓道:“由始至终,我想要的女人,从来只有你一个。”
“我不接受赐婚,谁赐的都不成,”他目光凉的像是夜色:“倘若娘娘非要赐,我就杀了她。”
锦书嘴唇抿的很近,下颌微收,那是一个抑制怒气的动作:“你想说的,就是这个?”
“是,”承安默不作声的看她,喉结缓缓动了一动,半晌,方才笑道:“但不仅仅是这个。”
一句话落地,不等锦书有所反应,他便猝然低下头,重重吻住她的唇,伴着唇齿间酒香气,同她纠缠。
酒一样热辣的吻。
人心()
这个吻来的太过突然;一时之间;锦书竟没有反应过来;回神之后;他的唇已经离开;站在自己面前;目光轻柔的落在自己面上。
惊怒、羞耻、愤慨一一在她心头浮现;到最后,终于扬手重重给他一记耳光。
那一声其实很响,即使对于承安而言;也很疼,但他既没有伸手去抚,甚至于连半分异态都没有;只看着她;轻轻的笑。
锦书怒极,在他没被打的那张脸上重又甩了一记耳光。
“打够了没有;”承安舔了舔嘴唇;笑着看她:“该消气了吧?”
锦书拿帕子擦拭自己嘴唇;冷冷看着他;道:“你疯了。”
那会儿是她答非所问;这会儿却轮到了承安。
对于她所说的话,他既没有回答;也没有辩驳,只是轻轻笑。
“两记耳光亲你一口;也不亏。”一句话说完;他便再度低头,作势去触碰她的唇。
只是还没等低下头去,承安的动作便停住了。
二人靠的很近,倘若这会儿有人过来,几乎会觉得这是个耳鬓厮磨的姿势。
可承安很清楚,不是这样的。
锦书神情很淡,像是凝结的冰,一丝多余的情绪都没有。
同她手里的匕首一样。
那一下刺的又准又狠,匕首前段尽数没进他身体,只有刀柄依旧被她握住,稳稳当当。
方才她将双手敛入袖中,大概就是为了取那把匕首吧。
承安原本因酒意醺然而转红的面颊染上一层白霜,太过痛楚的感知,使得他不自觉轻轻抽一口气。
“你要杀我?”定定看了她一会儿,他这样问。
锦书身量纤纤,个子也远比他矮,抬头去看他时,气势却分毫不弱。
没有将那把匕首抽出,甚至于,她往里送了一送:“你不该死吗?”
承安嘴唇有些泛白,半晌,方才合上眼,道:“你说的,其实也没错。”
锦书淡淡看着他,却没言语。
“我并不是想轻薄你,”承安却缓缓吸口气,伸手往她鬓边去,道:“你鬓发上不知何时,留了一片落叶,我想替你取下来。”
将手中那片小小的叶子与她瞧,他道:“如此而已。”
“哦,”锦书唇角挑起一丝嘲讽的笑意,许是因为方才那个吻,她的唇更加红了,点点头,道:“原来是这样。”
“楚王殿下,”将那把匕首拔出,她徐徐道:“有些线,是不该踩过去的,这个道理你应该很明白才对。”
“可人的心并不是自己能控制的,”承安没有去看伤口,只看着她,道:“这个道理,你也应该明白才是。”
“先帝驾崩,承熙就是我的一切,”锦书语气轻缓,一字一字咬的清楚:“我不许任何人从他手里抢走他应得的东西,谁都不行。”
“听清楚我的话,楚王殿下,”她道:“倘若有人对他不利,我绝对会杀了他。”
她语气很平静,但承安知道,那句话是认真的。
“承熙真心拿我当哥哥,”他道:“我不会害他的。”
锦书无可无不可的笑了笑:“但愿吧。”
“已经很晚了,”她取了帕子,将匕首擦拭干净,归入鞘中:“楚王若是无事,便出宫去吧。”
承安低头去看自己沁着血的伤口,明面上不显狰狞,可内里,大概也只有他才明白,它到底有多深多狠。
“娘娘发发善心,最后帮我一把吧,”他伸出手去,目光落在她手中帕子上,笑道:“赏我块儿帕子,捂一捂伤口。”
这句话说的平淡,可叫人细细琢磨一下,总觉得有什么别的意味在。
尤其是在经过南山行宫之事后。
锦书微微一笑,重新抬手赏了他一个嘴巴,打完之后,却又将手中染血的帕子扔给他了。
承安伸手接了,叠了几叠后捂住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