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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玉霞秋波转动,面上渐渐泛起了阵令人难测的得意微笑,悠然说道:“老五遇上了要命罗刹,昨夜纵能逃得了性命,但从此以后,只伯再也不敢在江湖中露面了,甚至会落得连家也回不去,唉——”她故意长叹一声,但面上的笑容却更明显,接着道:“想不到‘止郊山庄’门下的弟子,就只剩下了你我两人,那么大的一份基业,都要我一个人去收拾,唉……沉沉,只有你帮着我了。”
石沉未回过头去,因为此刻他面上已流下两粒泪珠,被那初升的阳光一映,发出晶莹的光彩,但是,这真情的泪珠,是否能洗清他心上的不安、愧悔与污秽呢?
日近中天,郭玉霞、石沉并肩出了客栈,石沉脚步立刻放缓,跟郭玉霞保持着一个适当的距离——正如任何一个师弟师嫂间的距离一样,恭谨地跟在她身后,但是他的目光,却又常常不由自主地投落在她的纤腰上——这却绝对不是师弟对师嫂应该有的目光了。
西安古城的街道,显然与往常有些异样,这是因为由于昨夜的动乱而引起的惊悸,直到今日,仍未在西安城中百姓的心上消失,也是因为西安城中,有着红黑两色标帜的店家,今日俱都没有营业,“南宫财团”显然是遇着了不寻常的变故。
郭玉霞神色是安详而贤淑的,她稳重地走向通往“慕龙庄”的道路,但是她的目光,却不时谨慎地向四下观望着,观察这古城的变化,这也是她舍去车马,宁愿步行的原因,这聪慧狡黠的女子,永远不会放弃任何一件值得她注意观察的事。
异样安静的街道上,终于响起了一阵马蹄声,郭玉霞忍不住向后一转秋波,只见三匹鞍辔鲜明的高头大马,成“品”字形缓策而来。
当头一匹大马上,是个英气勃发、面貌清丽的锦衣少年,美冠华服,腰悬长剑,左手轻带着疆绳,右掌虚悬,小指上钩着一条长可垂地的丝鞭,颀长的身躯,在马鞍上挺得笔直,流转的目光,总带着几分逼人的傲气,顾盼之间,神采飞扬,像是根本未将世上任何人看在眼里。
但是他却看到了郭玉霞明媚的秋波,缰绳一紧,马蹄加快,紫金吞口的长剑,“叮铛”地拍击在雪亮的马镣上,乌丝的长鞭,不住地随风摇曳,眨眼问便已越到郭玉霞前面,肆无忌惮地扭转头来,明锐的目光上下向郭玉霞打量着,嘴角渐渐现出一丝微笑。
石沉面色一寒,强忍怒气,不去看他,郭玉霞面容虽然十分端重,但那似笑非笑的秋波,却在有意无意间瞧了他几眼,然后垂下头去。
少年骑士嘴角的笑容越发放肆,竟不急不徐地跟在郭玉霞身畔,目光也始终没有离开过郭玉霞窈窕的娇躯。
他身后的两个粉装玉琢的锦衣童子,四只灵活的大眼睛,也不住好奇地向郭玉霞打量着,他两人同样的装束,同样的打扮,就连面貌身材,竟也一模一样,但神态间却是一个聪明伶俐、飞扬跳脱,另一个庄庄重重,努力做出成人的模样。
石沉心中怒火更是高涨,忍不住大步赶到郭玉霞身旁,锦衣少年侧目望了他一眼,突地哈哈一笑,丝鞭一扬,放蹄而去,石沉冷冷道:“好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徒!”
右面的童子一勒缰绳,瞪眼道:“你说什么?”左面的童子却“唰”地在他马股上加了一鞭,低叱道:“走吧,惹什么闲气!”
郭玉霞轻轻一笑,侧首轻语道:“石沉,你看这少年是什么来路?”
石沉冷笑道:“十之八九是个初出师门的角色,大约还是个富家弟子。”
郭玉霞秋波一转,抬目望向这三骑的背影,缓缓道:“我看他武功倒不弱,只怕师门也有些来路。”她秋波闪动之间,心中似乎又升起了一个新的念头,只是石沉却根本没有看出。
转过两条街道,便是那庭院深沉、佳木葱宠的“慕龙庄”了。
刚到庄门,突地又是一阵马蹄之声响起,那三匹健马,放蹄奔来,石沉面色一变,冷冷道:“这小子跟定了我们么!”
郭玉霞轻笑道:“少惹些闲气。”忽见那锦衣少年身形一转,飘飘落下马鞍,恰巧落在郭玉霞身旁,石沉剑眉倒轩,一步抢了上去,目光凛然望向这锦衣少年,眉字间满含故意。
锦衣少年面色亦自一沉,左手衣袖一拂衫襟,冷冷道:“朋友,你……”
语声未了,紧闭着的庄门,突然“呀”地一声敞开,随着一阵洪亮的笑声,“飞环”韦七长衫便履,与那“万里流香”任风萍并肩而出,口中笑道:“闻报佳客早来,老夫接迎来迟,恕罪恕罪。”
锦衣少年面容一肃,放开石沉,赶了过去,抱拳当胸。
石沉双眉一皱,暗忖道:“这少年究竟是何来历,竟连‘飞环’韦七俱都亲自出迎?”
心念转动间,只见“飞环”韦七向那少年微一抱拳,便赶到郭玉霞身前,笑道:“龙夫人不肯屈留蜗居,不知昨夜可安歇得好?郭玉霞裣衽一笑,轻轻道:“韦老前辈太客气了!”
石沉不禁暗中失笑:“原来人家是出来迎接我们的。”
那锦衣少年满面俱是惊讶之色,怔怔地望着韦七与郭玉霞,直到石沉半带讥嘲、半带得意的目光望向他身上,他面上的惊讶,便换作愤怒,双目一翻,两眼望天,冷冷道:“这里可是‘慕龙庄’么?”
任风萍目光闪动,朗声笑道:“正是,正是。”
韦七回首一笑,道:“兄台难道并非与龙夫人同路的么?”
锦衣少年冷冷道:“在下来自‘西昆仑’绝顶‘通天宫’,这位龙夫人是谁,在下并不认得。”
郭玉霞、石沉、韦七、任风萍,心头俱都微微一震,“飞环”韦七道:“原来阁下竞是昆仑弟子,请……请,老夫恰巧在厅上摆了一桌粗酒,阁下如不嫌弃,不妨共饮一杯!”
要知昆仑弟子足迹甚少现于江湖,江湖中也极少有人西上昆仑,自从昔年“不死神龙”在昆仑绝顶剑胜昆仑掌门“如渊道人”后,武林中人所知唯一有关“昆仑”的消息,便是如渊道人的首座弟子“破云手”卓不凡仗剑胜群雄,立万创声名,成为武林后起群剑中的佼佼高手。
这锦衣少年既是“昆仑”弟子,就连“飞环”韦七也不禁为之刮目相看,“万里流香”任凤萍更是满面笑容,揖手让客,好像是不知在什么时候,他也变成了这“慕龙庄”的主人。
锦衣少年面上神情更做,也不谦让,当头入了庄门。
石沉心中大是不愤,低声向郭玉霞道:“此人若是那‘破云手’的同门兄弟,便也是‘止郊山庄’的仇人,我倒要试他一试,看看昆仑弟子究竟有何手段。”
郭玉霞柳眉轻颦,悄悄一扯他衣襟,低语道:“随机而变,不要冲动,好么?”
清晨弥漫在庭院大厅中的浓雾,此刻已无影无踪,明亮的阳光,使得四下已一无神秘的气氛。就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似的,四下凤吹木叶,箫箫作响,更是再也听不到那神秘的语声。
大厅中早已放置好一席整齐的酒筵,“飞环”韦七哈哈一笑,道:“龙夫人……”哪知他“上座”两字还未曾出口,那锦衣少年已毫不客气,大马金刀地坐上了首席,仿佛这位置天生就应该让他坐的,“飞环”韦七浓眉一皱,心中大是不满,暗忖道:“你即便是‘昆仑弟子’也不该如此狂做。”心念一转,暗中冷笑道:“他若知道这里还有‘神龙子弟’,态度只怕也要大为改变了吧。”
石沉冷“哼”一声,更是将心中不满之意,溢于言表,却见锦衣少年双目望天,对这一切竟是不闻不见。
郭玉霞微微一笑,随意坐了下来,石沉也不好发作,强捺怒气,坐在她身畔,韦七身为主人,更不能动怒,但却干咳一声,将郭玉霞、石沉以及任风萍三人的名号说了出来。
这三人在江湖中的地位俱是非比寻常,韦七只道这少年听了他三人的名头,定必会改容相向。
哪知锦衣少年目光一扫,冷冷道:“兄弟‘战东来’。”竟不再多说一字,竟未曾稍离座位,仅仅在郭玉霞春花般的面容上多望了几眼,亦不知他是故作骄矜,抑或是初人江湖,根本未曾听到过这些武林成名侠士的名字。
韦七浓眉一扬,心中暗怒:“好狂做的少年,便是你师兄卓不凡,也不敢在老夫面前这般无礼。”酒过初巡,韦七突然哈哈笑道:“战兄虽是初人江湖,但说起来却都不是外人,数年前贵派高足‘破云手’卓少侠初下昆仑时,也曾到敝庄来过一次,蒙他不弃,对老夫十分客气,以前辈相称,哈哈……”
“锦衣少年”战东来冷冷一笑,截口道:“卓不凡是在下的师侄。”
众人齐都一愕,韦七戛然顿住笑声,战东来仰天一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指着立在厅外的两个锦衣童子道:“这两人才是与卓不凡同辈相称的师弟。”“任风萍一愕,离座而起,韦七强笑道:“两位世兄请来饮酒,不知者不罪,休怪老夫失礼。”
那神态端庄的锦衣童子木然道:“师叔在座,在下不敢奉陪。”另一个童子嘻嘻笑道:“下次再来,韦庄主不要再教我们牵马便是了。”
韦七面容微红,只听他又自笑道:“想不到卓师兄在江湖中竟有这么大的名声,大师伯听到一定会高兴得很。”
战东来目光一扫,冷冷接口道:“在下此次冒昧前来,一来固是久仰韦庄主慷慨好义,礼贤下士的名声……”他目光锐利地瞧了韦七一眼。韦七面容又臼微微一红,战东来接着道:“再者却是为了要探查我那大师侄的消息。”
石沉神色微变,瞧了郭玉霞一眼,战东来缓缓道:“我这大师侄自下昆仑以来,前几年还有讯息上山,但这几年却已无音讯……”语声微顿,目光突地闪电般望向石沉,沉声道:“石朋友莫非知道他的下落么?”石沉心头一震,掌中酒杯,竟泼出了一滴酒,战东来冷笑道:“若是知道,还是快请朋友说出来好些。”
部玉霞轻轻一笑,道:“破云手的大名,我虽然久仰,但未曾谋面,怎会知道他的侠踪。”
战东来目光霍然转到她面上,冷冷道:“真的么?”
郭玉霞笑容更丽,道:“神龙门下弟子的话,战大侠还是相信的好。”纤手一按,掌中的酒杯,忽地陷落桌面,但她手掌一抬,酒杯却又随之而起,动作快如闪电,自开始到结束,也不过是霎眼间事!
战东来面色微变,望着她面上艳丽如花的笑容,突又仰天长笑起来,笑道:“就算夫人不是‘神龙’门下,夫人的话,在下也是相信的。”
石沉冷“哼”一声,任风萍哈哈笑道:“酒菜将冷,各位快饮,莫辜负了主人的盛意。”
话声未了,只听“呼”地一声劲风,划空而来,厅前阳光,突地一暗,一声嘹亮的鹰唳,几只苍鹰,“呼”地自厅前飞过,又“呼”地飞了回来,在大厅前的庭院中,往复盘旋,不多不少,正是七只。
“飞环”韦七神色一变,长身而起,那飞扬跳脱的锦衣童子嘻嘻笑道:“想不到这里也有大鹰,真是好玩得很。”身形忽然一耸,斜斜凌空而起,双掌箕张,向那苍鹰群中扑去。
他起势从从容容,去势快如闪电,只见他发亮的锦缎衣衫一闪,右掌已捉住了一只苍鹰的健翼。
郭玉霞娇笑一声,拍掌道:“好!”苍鹰一声急唳,另六只苍鹰突地飞回,双翼一束,各伸钢喙,向这锦衣童子啄去。
远处弓弦一响,一声轻叱:“打!”一道乌光应声而至!
一切的发生,俱是刹那间事,锦衣童子身形还未落下,这一道乌光已划空击来,另六只苍鹰的钢喙,也已将啄到他身上。
郭玉霞“好”字刚刚出口,立刻惊呼一声:“不好!”
任风萍、韦七以及战东来,也不禁变色惊呼,只见这锦衣童子右掌一松,双腿一缩,身形凌空一个翻身,“噗”地一声,衫角却已被那道乌光射穿了一孔。
另一个锦衣童子手掌一扬,大喝道:“打!”七点银光,暴射而出,竟分击那七只苍鹰的身上。
六只苍鹰清唳一声,一飞冲天,另一只苍鹰左翼却被暗器击中,与那锦衣童子,齐地落到地上。
那道乌光,去势仍急,“唰”地一声,钉在大厅前的檐木上,竟是一支乌羽乌杆的长箭,箭杆入木,几达一尺,显见射箭人手劲之强,骇人听闻,那锦衣童子落到地上,鲜红的嘴唇,已变得没有一丝血色。
战东来面沉如水,离座而起,沉声道:“韦庄主,这便是‘慕容庄’的待客之道么?”
“之道”两字,还未说出,庄园外突地响起了阵嘹亮的高呼:“七鹰冲天,我武维扬!”喝声高亢,直冲霄汉。
“飞环”韦七神色一变,脱口道:“七鹰堂……”
忽见一条黑衣大汉,掌中捧着一张大红名帖,如飞奔来,韦七赶上几步,伸手接过,翻开一看,只见这名帖之上,一无字迹,只画着红、黄、黑、绿、白、蓝、紫七只颜色不同、神态各异,但翎羽之间,栩栩如生的飞鹰。
他神色又自一变,大喝道:“请!”飞步赶了出去,任风萍双眉微皱,垂目喃喃道:“七鹰堂……七鹰堂!”目光突也一亮,向战东来、石沉、郭玉霞微一抱拳,亦自抢步迎出。
战东来卓立阶前,望着他两人的身影,目中突地露出一线杀机,垂首向那锦衣童子道:“玉儿,你可受了伤么?”
锦衣童子“玉儿”缓缓摇了摇头,但面容一片苍白,方才的飞扬跳脱之态,此刻已半分俱无。郭玉霞幽幽叹道:“小小年纪,已有这般武功,真是不容易,被人暗箭擦着了一下,又算得了什么。”
战东来冷冷一笑,道:“昆仑门下,岂能……”
话声未了,庭园间已传来一片人声,厅前石地上那一只已经受伤的苍鹰,突地一振双翼,挣扎着飞起,战东来语声顿处,手掌斜斜一扬,一阵沉重的风声,应掌而出,那苍鹰方自飞起,竞似突被一条无形长索缚住,双翼展动数次,再也飞不上去。
战东来目中杀机又现,手掌往外一推,只听那苍鹰哀鸣一声,“噗”地,再次落到地上。
郭玉霞心头一懔:“先天真气!”转目瞟了石沉一眼,石沉面色亦自大变,他两人再也想不到这狂做的少年竟有如此惊世骇俗的真实功夫,竟似比昔日昆仑掌门出道江湖时更胜几分。
转念之间,一座玲珑剔透的假山石后,响起一声暴叱,一条长大的人影,闪电般飞掠而出,身形一顿,俯下身去,轻轻捧起了那具苍鹰的尸身,午间的阳光,映着他飘扬的自发,黯淡的目光,使得这本极高大咸猛的华服老人,神色间笼罩着一抹悲哀凄凉之意,巨大而坚定的手掌,也起了一阵阵颤抖。
他呆呆地木立半晌,口中喃喃道:“小红,小红……你去了么?你去了么?……”
假山石后,又自转出六个须发皆白的华服老人,但步履神态之间,却无半分老态,这六人神情、气度、身形,俱都大不相同,衣着装束,却是人人一模一样,只有腰间分缚着颜色不同的丝绦。
一个面容清瘦、目光凛凛、神情极其潇洒、面上微带笑容、腰间缚有一条白色丝绦的老人,与“飞环”韦七、“万里流香”任风萍,并肩当先而来,见了这满头白发、腰缚红带老人的悲哀神态,面容微微一变,却仍面带着微笑地朗声间道:“七弟,什么事,难道红儿受了伤么?”
红带老人身形木然,有如未闻,口中哺喃道:“死了……死了……”突地厉声大喝起来:“是谁杀死你的……是谁杀死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