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瞿嘉再转过头,嗓子眼像塞了烟灰一样沙哑:“周遥,能不说了么?”
周遥:“我还没说完呢。”
“嘉嘉,你缺什么钱了别跟不相干的人说,你以后就跟我说。”周遥挺直身板,讲话像个成熟爷们儿,“咱俩以后干什么都不用你花钱,而且,我是你‘朋友’,要是补习班学费不够你告诉我,我……”
瞿嘉松开他手:“周遥你回去。”
“我妈的意思是,你现在挣这些都是快钱,挺没远见的,对学生而言你就是不务正业了,你急什么啊?”周遥苦口婆心一直在说,“上学就只有现在三五年,以后有五十年时间你挣钱就挣海了,嘉嘉你这次听我的,成吗?”
“遥遥,回家睡觉去。”瞿嘉抬了一根手指,往胡同口一指,乖遥遥,你走人。
回去上你的课,念你的书。
“你回家我就回家,我陪你!”周遥掉头就往歌厅前门走去了。
天空飘来浓云,夏末初秋的夜晚开始掉雨点了,雨点却都浇不灭心头焦躁。
再好的脾气也快要气爆了。
简直要爆炸了……
瞿嘉就在“杰杰”的大厅唱到很晚,夜里才离开。
期间,歌厅那位老板还站在台旁边看,听歌,等瞿嘉下来,搂过来聊了老半天,简直是要把瞿嘉扶成他们的台柱子。
校园民谣正是最火的年代,在年轻人中间风靡一时,最是崇尚瞿嘉这类衣着朴素、肩背吉他的校园男神款。所以,“杰杰”的老板估『摸』那时也是瞿嘉的歌『迷』,瞿嘉是想来突然就来了,想走哪天就没影了,老板还愿意为他保留一个驻唱的位子,缺钱就给他开一份钱,对他算是仁至义尽了。
开学前,瞿嘉连唱了三天六场。
周遥就陪了三天六场。
每天晚上看着瞿嘉,他又心软了,又后悔那天戗茬儿吵架。瞿嘉明明戒了烟,嗓子反而不如从前,带着嘶哑的疲惫,完全没有从前唱到高音时能让眼前豁然开朗的穿透力量……好像就特别的累。
只是周遥那时候,对方生活中许多零碎的事情他都被蒙在鼓里,都不知道。信息图片缺边缺角,碎片积攒多了,就慢慢成为他和瞿嘉之间,沟通与理解的一个糟糕的断层。
开学当天报道,瞿嘉在学校『露』了一脸,班主任课堂讲话时候低头玩儿手绳,领了书本练习册,塞满一书包,急匆匆就离开了,直接旷了全年级动员大会。
往学校礼堂去的路上,周遥从本班队伍里溜号,拉住黄潇潇问瞿嘉呢,已经找不见人了……
下午的“杰杰”比较安静,喝酒闹事的那些人都还没来,等着晚场闹呢,大厅里放着舒缓的轻音乐,几位散客轮流上去点歌,唱卡拉ok。
也是在那天,下午场的“杰杰”歌厅来了熟人贵客。几位中年『妇』女大概是觉着“钱柜”ktv的午餐太油腻,而且坐到单独小包间里,没有服务生全程服侍又不能让其他客人左右围观,怎么显示一行人消费的气场派头呢。
瞿嘉坐在舞台一角,坐在键盘后面,都不用抬头,余光就扫到来人了。
真就是熟人,冤家路窄。
就是原来厂子里蔡师傅那位媳『妇』。
老蔡媳『妇』穿着一件大蝙蝠袖摆的名牌洋装,袖口一兜就带出两股气势,迈着龙虎步就进来了。一步能顶旁人两步,风风火火地蹚开歌厅桌椅,就像当年蹚平机床厂正门口那条大街似的。老蔡媳『妇』就在正中的大红转角沙发坐下,回头招呼她那几位铁杆儿麻将搭子。
后面还跟着一位挺大肚子的年轻的,穿着轻薄的真丝孕『妇』裙装,就是老蔡他家的闺女。
人都是拼命要往高处走的,上去了就不会下坡回来。如今的蔡家媳『妇』,当然不会再回机床厂门口,去副食店再买块点心、买盒豆腐了。生活的圈子消费的地盘,都完全不一样了。
……
进来没有十分钟,所有服务生被拎过去骂了一圈儿:烟都掐了,灯光调远,月季花拿走,饮料果盘赶紧端上,喷了香水的客人都挪窝滚蛋,熏着孕『妇』打喷嚏了!
白小哥把一大堆月季花瓶往台里一推,抖着肩膀笑作一团,还拼命给瞿嘉打眼『色』:你来。
“说是嫁了香港大老板,这排场。”
“九龙大佬的女人,都没见过,好怕的哦~”
“来咱歌厅消费点歌?不能够啊,我以为姑『奶』『奶』们是来收购的,不把咱这块地这栋房子直接买走?”
“人家买你这破房子有嘛儿用?不把京广中心买了都对不起香港大老板的投资眼光!”
“哎呦妈啊,买我!老子身强力壮体健貌端,我还比香港大老板年轻多了,我好使啊。”
噗——
“你还真不挑。”瞿嘉不抽烟了但手指拨弄着打火机,冷笑一声。
“还挑啥啊?有钱啊!”那小哥说。
“对着叶子楣邱淑贞的录像带你丫好使,那边沙发上坐的,对着哪个你能好使?”瞿嘉说。
众人低声哄笑,全都萎了,生铁伸缩棒儿都不好使了。
“挑啥啊你嘉嘉?给我在北京四环以里也买一栋楼,我都能被富婆掰直了你们信不信呀?”白小哥把脸埋到瞿嘉的肩膀上,笑。
“我是直的都被吓弯了。”瞿嘉小声吐槽一句。
你是直的么,你哪是啊?白小哥捅了瞿嘉肋下,甩出你我之间心知肚明的眼神,憋跟我装了。
我是,我是直的。瞿嘉用眼神回答对方,我没有喜欢男人,一直就没弯过。
麻将搭子上去唱了几首邓丽君,唱太难听被轰下台了,就想点乐队的歌手给她们唱歌。
老蔡媳『妇』那时才终于发现,大厅里唱歌的人,是她认识的瞿嘉。
竟然是瞿嘉。
在厂子里大名远扬的、瞿连娣家的儿子啊,来这地方唱歌。
你的妈妈竟然让你来这种地方。
瞿连娣自己下岗了挣不上那份工资,家里都快断粮了没有收入,把儿子抛出来在这种不正经的地方抛头『露』面挣钱,挺寒碜的……
瞿嘉坐回他的键盘面前,轻轻地弹几个音,就没搭理对方一句一句的惊呼和质问。
反正这么多年在机床厂大院里,他就这么一副个『色』又浑球的样子,都不用装。他就没有变过,也不想变。变的都是其他人,他身边的人纷纷地离开、走远,他仍然留在原地。
老蔡媳『妇』那时的表情很是悲天悯人,同为做母亲的人,也有子女在侧,望着别人家子女,也能勉强挤出几分对世事命运的感慨与同情。就好比她在家门口,遇见哪只伤了脚的流浪小猫,也会给那倒霉落魄的流浪猫抛几块饼干呢,感叹一声真可怜啊,自求多福!
在歌厅里客人点歌是给小费的,歌手挣的也是这笔外快。
老蔡媳『妇』于是翻开手包掏出票子,一指蘸着舌尖唾沫,把钞票捻开数一数,觉着给多了又塞回去两张,把那八百块搁在茶几上:“就给我们唱两首歌呗,瞿嘉。”
太好心了,非常善良了。
她跟瞿连娣吵架就吵过至少三个回合,你来我往多年都未能分出胜负,但在瞿嘉这里,在对比攀比双方子女这一项,已经觉着赢大了,脸面骄傲在今天赚得盆满钵盈,盯着瞿嘉当真挺同情的。
瞿嘉在键盘前临时就弹出一段编曲前奏,脸望向舞台有光的地方,都没搭理对方点什么歌,那天就一直在唱自己写的歌。
怕岁月悔改,想你想到作废。
回头看那胡同口,你却站在那里。
雪花从你脸上,下坠。
雪花在我眼底,下泪。
那年阳光正好,我说你最珍贵。
……
“唱《知心爱人》?我女儿最喜欢了。”老蔡媳『妇』流『露』出喜气与优越,“付笛声任静那两口子唱的,夫『妇』恩爱,寓意也好!”
“俗,太俗了!”麻将搭子1号大妈不能忍了,“你怎么不让他唱《纤夫的爱》嘛,好妹妹呀,情哥哥啊,寓意更好!”
后面的一排服务生小哥,集体痿了,这次是真的不能好使了。
白小哥一脸生无可恋,充满同情地看着瞿嘉,完蛋了,恩、恩、爱、爱、纤绳『荡』悠悠……
“别唱大陆的歌,忒俗气了!”麻将搭子2号大妈说,“唱《新鸳鸯蝴蝶梦》,那首歌老好听了!”
白小哥捂了脸,这是『逼』着瞿嘉在《纤夫的爱》和《新鸳鸯蝴蝶梦》二选一。没得挑了,选《鸳鸯》。
瞿嘉抬头面对那一桌客人:“您自个儿唱,我不唱。”
“为什么不唱啊?”麻将搭子1号说。
“歌太难听了,”瞿嘉说,“这么难听只能您几位唱。”
“你这小孩儿怎么说话呢?”麻将搭子1号说。
“我说,这歌您唱更合适。”瞿嘉看着人。
“我们来点歌的,让你唱什么你就唱什么,是你点我还是我点你啊?”麻将搭子2号说。
“看见那边音响了么?”瞿嘉一指旁边的大黑音箱,“您过去摁个键,您让它唱什么,它就能放什么。”
“你这样儿……简直是……对长辈什么态度。”老蔡媳『妇』摇摇头。
这孩子,没救了。
两位大妈想从桌上抄起东西扔人,可惜月季花瓶都撤掉了,桌上只有饮料果盘,没吃完舍不得扔呢,再就是一沓钞票了绝对不能扔给这个不识抬举的男孩子。
瞿嘉眯细着双眼甩了一眼,起身就走人了。
他心情不佳时这样翻脸不止一次两次,得罪花钱的客人。换是别家的老板,早就找人把他打一顿然后开除滚蛋了。
瞿嘉大步掠过过道,一抬头时彻底愣住了,一大壶润喉茶直接递到他眼前。
还是熟悉的那壶茶。
以前他来“杰杰”唱歌,只要周遥在,只要周遥过来陪他,都会为他沏茶,给他裤兜里装上润喉糖。
他瞒着周遥自己出来,就没有八宝润喉茶喝了。他懒,哪有“八宝”,就沏一壶胖大海,就只有“一宝”。
周遥站在过道边上,显然早就来了,已经站很久了。
“嗓子累么?”周遥轻声说,“你喝水,别唱了。”
瞿嘉绷着脸,在很暗的过道灯光下,眼眶似乎受『潮』,忽的就蒙上一层雾气。
扭开脸去,不想说话。
周遥伸出手就捏着瞿嘉下巴,把脸正过来,强迫他对视。
人在脆弱难熬的时候,怕什么就来什么,瞿嘉其实最怕周遥跟他来这一套温柔体贴死缠烂打。他最怕这样的周遥,他推开周遥的手,再次别过脸去……
“那天我找你找特别急,天热我上火了,说话就不好听。”周遥抱歉地说,“我允许你生三天气,你这次生气期限已经到期了啊,好了么,不准再气了……”
周遥捏着他手腕,捏得非常紧。
瞿嘉迅速摇头,没有。
没有,怎么会生你的气。
一个塑料打火机突然朝他们扔过来了,就是客人茶几上随处可见的“武器”。
瞿嘉回头,瞟一眼扔打火机的那位:“那音响还能学您怎么唱呢,比我好用多了!您摁一下录音键,放个屁都能给您录下来,再摁重放,还能来回地听那个屁声儿!”
“……”周遥扯住瞿嘉,大爷,你少说两句能掉块肉么?
随后再扔过来的,就是一个玻璃烟灰缸了。
第82章 解围()
烟灰缸出手; 歌厅里一下子热闹了。
服务生赶忙围过去; 依靠人多势众的优势形成包围圈; 劝解那几位大手笔投资前来买楼的中环大佬家属,咱有话好好说啊。
白小哥笑成一脸花枝招展浑身抽筋的模样; 连声说和气生财和气生财的嘛,别砸我们店里最不值钱最廉价的小商品,有钱您就用成捆的钱砸瞿嘉!看能不能把那硬气又死倔的小子给砸得当场跪下、跪下!……
大厅里其它客人也不乐意; 骂声此起彼伏; 今天有没有人唱歌了?
“要听哪首歌?我唱。”周遥突然推开瞿嘉; 穿过走道就过去了。
“周遥。”瞿嘉想把人拉回来。周遥轻轻挣脱了他,用眼神说,没事儿。
周遥把棒球帽摘掉; 体体面面地过去了,一点头:“唱歌么,我陪您几位唱。”
周遥。
机床厂出来的老人儿,谁不认识周工程师家的大帅儿子; 周遥啊。
老蔡媳『妇』估『摸』那天也是纳闷了; 怎么总能在瞿嘉身边碰见小周同学呢。
“我什么大俗歌都会唱,来!”周遥笑着,往大红沙发上一坐,“那些有年代感的; 老歌,红歌,革命歌曲; 通俗歌曲,我都会唱,我比瞿嘉会的歌全,您点我呗!”
瞿嘉后来也承认,周遥这个人,很会笑。笑容无人能敌,男女老幼通杀,尤其最让四十岁靠上六十往下的妈妈辈老阿姨们喜欢。周遥擅长的恰恰就是瞿嘉特别被动的,他就是不会笑……笑不出那样的阳光和明亮度。
“唱有年代的,老歌,我喜欢,唱这个!”麻将搭子1号阿姨两眼就发亮了。
“您这么年轻靓丽,您身材也好,又时髦,您又不老,您哪会唱年代歌啊?”周遥一笑。
麻将搭子1号和2号顿时就缓和了。
“唱!”那俩大妈说。
周遥就连《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小小竹排江中流》《山歌好比春江水》和《少年壮志不言愁》他都会唱,都是老周同志在家最喜欢唱的。
家里那套卡拉ok设备,让他耳朵和精神上都饱受折磨,都学会了。甚至音乐学院学生课堂排练过的样板戏《红灯记》《杜鹃山》选段,他都学会好几段。这才叫做音乐世家,有家庭熏陶。
最土的和最洋的他都能招呼,“全能小王子”十八般武艺齐全。
周遥厚着脸皮就上台了,点了好几首歌,拿过话筒调了调,把两位年纪已是他长辈的女伴请上台,唱呗。
唱完《知心爱人》,又唱《萍聚》和《铁血丹心》,唱到那首《心会跟爱一起走》,几人在台上齐声发出杀鸡一般的嚎叫。
周遥十分卖力,脸憋通红,脖颈青筋都爆了,“心——会——跟——爱——”……台下实在忍无可忍准备集体扔出烟灰缸的客人,发出一阵爆笑……
瞿嘉都笑了,然后抹了一把脸,深深地看着周遥。
那天动静太大,也惊动了老板。最后他们歌厅老板也出来,带着富有江湖经验的笑脸安抚了几句,送了瓶红酒。还说要请风韵犹存的蔡太太下舞池跳一段交谊舞,说得老蔡媳『妇』脸『色』和心情都阴转晴,这才放过瞿嘉了。
“港商家属投资团”起身准备走人,迈步款款而行,一队服务生小哥背着手集体鞠躬,一路送至门口。
“瞿嘉,你们家现在情况我都知道。”老蔡媳『妇』回过头,忍了又忍,就没忍住,“你这孩子,就跟瞿连娣那臭脾气是一样一样儿的,就是不识时务。你们家这么多年窝在小平房里,挪不出半步你说为什么呢,为什么别人都跳出去了就你们家还是穷命?你们娘儿俩,要么你有本事也买房买车能挣能花,像我儿子和我闺女那样;要么就安分守己能伸能屈,处在什么位置你就说什么话办什么事看什么样的脸『色』!……心比天还高,但你人在泥里,趾高气扬得你给谁看呢?”
“我就滚在泥里关你忒么屁事?”瞿嘉一脸浑样儿,“谁让你过来看我的脸『色』?”
“我毕竟是你长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