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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场意外,陈嘉幸运地化险为夷,没什么大碍。或者说,生活中这点儿芝麻小事,于他而言远不算是挫折磨难。
而且这个一氧化碳中毒,就是他自己不小心弄的。
平房每家的炉子上面,都连接着一个烟囱,直接通向窗外。在窗户上通常还安装一个风斗,就是怕烟囱不畅通,从风斗能送风进来,是帮着通风的。烧煤时间长了,烟囱里总会堆积许多煤灰子,就容易堵。
陈嘉他们家烟囱,开春时候疏通过,怕进脏东西还特意把两边用报纸堵上。这两天刚开始取暖,瞿连娣提醒过儿子瞅瞅烟囱通了没有,结果呢,陈嘉还是年纪不够办事不牢,烟囱没掏干净中间留了一团报纸,就直接把他家烟囱堵了。
后来重新掏烟囱才发现,就是那团废报纸惹的祸,差点儿堵得他挂了。
掏烟囱清理烟灰这种事,原本,就应该是每家男人做的,不然还能指望你们男人干什么?但是,陈嘉家里没别人儿了,他就是他们家的男人。
瞿连娣那时在医院谢过提水果过来探望的蔡师傅,谢过邹老师周老师的大恩大德,谢过救命的小菩萨周遥同学,然后说:我明天就叫陈明剑再去一趟民政局,签字离婚,谁都甭劝,这次一定离了让他滚。
在这天之前,瞿连娣心里可能还抱着一线渺茫希望,这一刻终于下定决心,什么希望都不抱了。这世上没个废男人能靠得住,只能靠自己,坚决地离,从此一刀两断。
邹老师当天回到学校,午饭都没赶上吃,累得筋疲力竭坐在办公桌前。
“孩子不是故意烧炭吧?是意外?”其他几位老师都在议论。
“意外。”邹萍小声说,“我太了解陈嘉,他那脾气,他烧了房子他也不会烧自己。就是……日子太难了,我真心疼孩子。”
其余老师在办公室里轻声叹气,同情心疼又能怎样,谁家日子轻松好过?外人能帮多少忙?
“我也挺心疼周遥的,”邹老师话题一转,“这孩子也是不走运,估『摸』又要转学。”
“周遥又要转哪去?”数学老师问。
“他是外地户口,他是交钱在咱们这儿借读的。本来说是他爸爸或者他妈妈至少有一人,这个正式工作调动肯定能办下来,孩子的户口学籍就能调过来了。但是我听说的,没办成,关系不好弄。按说周遥他爸他妈都是多有本事多能干的人啊,让这事卡着。当初上山下乡那些人,支边支援三线的那些,一拨一拨的都想回北京,都拼命地在托关系,哪儿那么容易办呢?”邹萍叹口气,“他妈妈已经给我打过电话,可能得赶紧再转回去,不能留在北京了,哎……”
竟然是这样,一群老师又开始为周遥同学唉声叹气,甚觉可惜和舍不得。假若这孩子能留在北京,将来上学和工作什么的,总还是沾点儿光吧?折腾一遍又要回去,哎,这两个孩子,都太不走运了。
……
陈明剑当时哭着不断地道歉,说对不起她们母子,但他真的受不了了,当初就不该结这个婚。
这种话丢给老婆听,瞿连娣早都木然的眼眶里还是掉了几滴泪,谁听了不是被刀子挖心呢。
“可你已经都结了,”蔡师傅尴尬地劝,“孩子都十一岁了哈,你现在反悔说不该结?孩子可已经反不回去了,小孩儿能当成不知道有你这个爸?做事不能这样子嘛。”
原本就『性』格不合,志趣不投,当时是前途无望心灰意冷因而委曲求全,可是现在时代变啦,社会变革翻天覆地啦,知识分子已经从“臭老九”一跃变成受人尊敬和羡慕的高薪职业。而且,现在的人,敢于在屏幕上和现实生活里谈论真爱了。人一旦有了理想上、灵魂上追求的自由彼岸之花,饮食男女人之大欲这方面的渴望与追求,层次也顿时就不一样了。
那个动『荡』时代辜负了许多有才华的人。然后,忍辱负重的人选择牺牲自己成就他人,内心薄凉的人就选择互相辜负,还专门坑自家人。
瞿连娣当时表态是说:“两口子搭帮过日子,就是过日子,搭把手养孩子。
“陈嘉还小,好歹等他长大一些,等他十八岁成不成?”
瞿连娣讲这话眼泪又划下来。她原本不是软弱的人,她也可以很尖锐,直接掀了蔡师傅家这桌菜再抽陈明剑俩大耳光,有什么用?她是为儿子着想。
有多少婚姻的维系是“因为爱情”?
这话问谁谁能答?
爱情,那是一种错位的奢望吧。
周遥当天傍晚遛达过来找陈嘉,心里惦记呗。
两人大约一个星期都没有见过面,已经临近开学,他的暑期习题册和抄书作业都写完了,不知道陈嘉写完没有。估『摸』就是那些成语和课文还没抄完,陈嘉一个电话都没联系过他。
陈嘉家门好像锁着,静悄悄的,鸦雀都没动静,周遥随手敲了一下,无人应答。
他就是有心灵感应,随后就扒着门框和窗台,往上蹿。糊太严实了,竟然看不见。
他想起窗台上的那个机关,赶紧用手指拨拢,拨开那个推拉式小窗。小窗户只能开一半,从狭窄的视野往里瞄,瞄准床上躺的那个“人形生物”。
周遥仔细辨认了一会儿,终于确认,轻声叫道:“哎,陈嘉?”
躺在床上的人,就不想搭理他。
“哎,嘉——嘉——”周遥又说。
躺在床上的人一动不动,然而装死不太成功,还是被周遥辨认出胸膛的起伏。
“小——嘉——嘉!嘉~~~~~~”周遥拖长声音,使出他的三十六计之滚地撒娇大法。就这一招,对陈嘉屡试不爽,这人就吃软的,还需要队友哄着。
陈嘉终于从床上爆起,头发还是『乱』的,吼了一句:“你烦不烦啊?”
周遥再接再厉:“嘉嘉——开门勒——”
陈嘉低声骂了一句三字经,转过脸来时是笑着的,气笑了:“你丫能不能说人话,别学小猪叫?”
周遥立刻『露』出谄媚的笑容:“你给我开门,不然我就去找你家隔壁阿姨聊聊了。”
“你快去,去!”陈嘉说。
“那我去隔壁院儿找唐铮玩儿了。”周遥说。
陈嘉气呼呼地瞪着他。
“嘉——”周遥打了个眼『色』。 “眼『色』”还是独眼儿的,因为那推拉小窗的缝隙只能『露』出他半张努力挣扎的脸。他从窗户缝塞进去一袋巧克力。
“巧克力,给你带的,再不吃都化了。”周遥说。
“还给你带一随身听,能听磁带的,你拿着听。”他又说。
陈嘉坐在床上,头发倔强地耸立,眼神却没那么倔了,转过头望着周遥,脸被夕阳斜照勾勒出一道光影,神『色』复杂,有些感动……
“诶谁啊这?”隔壁阿姨的声音。
“哦,周遥啊,你怎么不进去?你扒这儿干吗呢?”阿姨莫名地问。
周遥小贼支支吾吾。陈嘉这时一步就从床上蹿起,“嘭”得拽开房门。
“遥遥是来找我的。”
陈嘉一把搂过周遥,把人拽进屋子,把闲杂噪音全部关在屋外。
……
“别难受了,好——了么。”周遥说。
“没难受。”陈嘉垂下眼。
“巧克力,夹心果仁的。”周遥赶紧跟嘉爷献殷勤,直接把巧克力球往陈嘉嘴里喂。
陈嘉也就能容忍周遥动不动投喂零食,还碰脸、『摸』他脸。皱眉笑了一下,不太习惯,『摸』什么啊你,『摸』『摸』『摸』。
“还装不在家,不给我开门,靠。”周遥说,“我一开始真还以为床上一动不动躺的是一件衣服。”
“我都一动不动了,你还非要进来?”陈嘉说。
“我感应到了屋里有一股强大的小宇宙,再不开门老子就要破门而入了!”周遥很有气势地说。
陈嘉口中喷出笑意,随即又被周遥狂喂巧克力,实在对周遥小贱人骂不出口。
陈嘉抱过桌下的瓜,去院子里水龙头下洗了洗,回来拎着一把刀:“吃西瓜么,你?”
“吃,谢了啊。”周遥暗暗松了一口气。
“一半一半?”陈嘉看他。
“你平时就这么吃瓜?你都懒得多切几刀?”周遥说。他自己家吃瓜切得可细了,他爸把一个瓜对分要切四轮,果然是学机械工程的,对待一个瓜,都充满了工科人拥有的严谨治学的态度,最后要切成标准的十六等分才开始下嘴。
“就我跟我妈,一人一半,就这么吃。”陈嘉说。
俩人就一人捧半个瓜,对坐吃瓜。周遥把随身听放上磁带,耳机线连着两人耳朵里的音乐。他时不时伸手替陈嘉塞耳机。陈嘉就负责埋头吃瓜,不停地吃,大口咀嚼,而他负责为两个人调整耳机和音量、倒带或者快进。
这是我的爱情宣言;
我要告诉全世界。
这是我的爱情宣言;
我要告诉全世界。
我相信婴儿的眼睛;
我不信说谎的心。
我相信碱碱的泪水;
我不信甜甜的柔情。
我相信轻拂的风;
我不信流浪的云。
我相信患难的真情;
我不信生生世世的约定。
……
第二十七章 小店()
此为防盗章; 全文购买既可即时看到最新章节。 结果呢; 他们就没有按照回家路线下车; 跟着又多坐了几站地。周遥把视线溜过人缝,小心翼翼地往前方瞄,隐约能看到陈嘉爸爸站立的身影,人长得瘦高条儿; 玉树临风,从他这个角度看去; 腿也很长,侧面轮廓可真像啊……
他还做贼似的,遮遮掩掩地偷看;陈嘉连贼都不做,就这么直不楞登地盯梢。
也不怕被对方看见他俩。
而陈嘉他爸就自始至终面朝一个方向; 一手拽着头顶的拉环扶手; 看车窗外,跟身边人专心致志地聊天,根本就没有往这边看上一眼。
售票员报了某一站站名,前方的人转身下车了。
帝都公车上的售票员,都是本地土着,『操』着浓重的胡同口音,报站名儿嘴里永远含着个热茄子,就没有一句能让人听明白; 也不知这站名儿是报给谁听的。别说周遥一个外地来的听不懂; 后来陈嘉说; 他也从来没听懂过。
陈嘉“腾”地就站起来; 这次没拉周遥的手,撇下他就走!
周遥手里一空,跟着也赶紧站起来,突然心跳加速。因为陈嘉这时眼神和磁场就不太对了,脸『色』冰冷一言不发。这一晃,他们好像又回到半年以前,冰天雪地里,南营房的小胡同中……周遥是认识不同面孔的陈嘉的。
他俩就从后门跟着下车。
周遥是下车后才知道,他们坐到美术馆这一站。
陈嘉爸爸和一位阿姨走在一起,一位穿衬衫长裤,另一位穿雅致的素『色』连身裙、白『色』中跟皮鞋,并排安安静静地穿过车流,向着“中国美术馆”大门的方向走去。
看起来非常、非常和谐,就像是校园里并肩行走的两位年轻老师、或者单位里熟识的两个同事,走在大街上不会有人侧目或者感觉怪异。对于周遥而言,反正他也都不熟,瞧着那俩人,就像是应该走成同路的那一类人。
但是,对陈嘉而言,那就是他很熟悉的一个人。熟也不熟的。
说“熟”是因为,那是他亲爸,父子血缘毋庸置疑,长得都特像。
说“不熟”是因为,陈明剑可不仅仅是缺席了老婆生产、没听见儿子第一声啼哭,在陈嘉从小到大的生长道路上,大事小事,这人就有意或无意的不断地在“缺席”,绝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家,完全就甭想指望了。这个家庭就这样缓缓地分崩离析,至亲之间渐行渐远,彼此身影已经模糊,距离也就越来越远。后面的追不上前面的,而前面的人也不会停下脚步等待落在后面的。
那天,陈嘉就在中国美术馆大门口,路边,侧柏绿化带前面的台阶上,坐了快俩小时。
午后天气很是闷热,在外面蹲着一点儿都不舒服。
中途陈嘉把鞋盒子递给周遥:“遥遥你先回去吧。”
周遥很仗义的:“我陪着你。”
陈嘉说:“你把鞋拿走吧,我不想要了。”
“我拿走给谁啊?”周遥低头瞅自己鞋尖,“我给你买的。”
“咱俩穿一个号。”陈嘉说,“你也能穿。”
“我就是给你买的。”周遥说出心里话,“陈嘉你不用还我钱了!”
“回去就还给你。”陈嘉别过脸去,“我有压岁钱,用不着你给我买。”
周遥中途还两次跑到旁边的小卖部。一次带回来两瓶北冰洋汽水,第二次实在忍不住了,买回两个面包俩人分吃了,“义利”的果料面包。饿死小爷们儿了,饭还没吃呢,就跑这地方蹲点儿盯梢?
他也劝陈嘉,咱俩人走吧,在这儿蹲着跟踪你爸爸干啥啊,陈嘉大爷?!
“一提你爸你就不高兴了,那就别看了呗。咱俩悄悄回去,也别告诉你妈妈今天这事。”他说。
陈嘉不理他,说急了就让他滚蛋了。
陈嘉一言不发沉着脸,周遥就只能蹲着不吭声。平时心情好开玩笑动手动脚是没事儿,但周遥一直有点儿怕陈嘉,不敢惹『毛』的。今天这团火球看起来要炸,他其实特别紧张和不舒服。他不喜欢这样。
后来,那两位逛美术馆看画展的人,鉴赏艺术品完毕终于出来了,低声说着话。
北京的街头,电车舞动着两根长辫子似的过电器,缓慢地吱吱呀呀地开过去。天空阴沉沉的,像要下雨,但又挤不出一滴雨点,就这样闷着,像一口昏黄『色』的大锅扣在头顶。
那俩人径直去到电车站台,竟然还没发现后面俩小屁孩儿,简直是绝了。或者就是没有把一个孩子放在心里,亲儿子在屁/股后面晃悠都察觉不到。
陈嘉大步过去了。
周遥浑身一激灵,咋咋唬唬地拽住陈嘉手腕:“嘉嘉!”
陈嘉头都没回直接甩开他手,一脸怒意和不甘,动作稍微粗暴激烈,就连鞋盒子一起甩飞到地上,不要了。
稀里哗啦。
那鞋盒子砸在地上,就是砸在周遥心口,让他委屈大了。
他自己蹲下去把几乎摔散的鞋盒拾起,赶紧又大步跟上……他觉着陈嘉是不是要跟陈明剑当街打起来啊。
幸亏来了一辆电车,来得真及时。前面的人上车了,陈嘉也跟着上车,周遥也赶紧上,差点儿没追上车就关门把他扔站台上了。
“上车买票啊……有票么,买票啊……”售票员哼哼着说。
报的什么站名儿他们又没听懂,但就这句买票听懂了。“有票么?那俩学生有票么你们?”售票员女同志继续嚼嘴里的热茄子。
周遥赶紧掏出月票晃了一下,又替陈嘉掏月票。
车上的人漠然调整过视线,扫过“那俩学生”。
也就这时候,陈嘉爸爸回过头来,猛然地,看到他们了……
打起来倒也不至于,在电车上呢,满满一车都是人。但陈嘉他爸那时是真尴尬,一手拽着头顶的扶手,随着车子的行进往前逛『荡』,身体微微摇晃,呆望着陈嘉,魂都晃没了吧。
陈明剑慢慢挪过来,小声问:“怎么在这儿啊?”
“逛美术馆啊。”陈嘉说。
陈明剑无语,周遥也傻戳着,贼忒么尴尬。
“那我送你回家吧。”陈明剑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