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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好像也有那张猴票。咱们出生那年,我爸也买了,说买给我做纪念的。”周遥小声说。
他其实觉着情况又不妙,很想把陈嘉抱走,把人圈起来,圈在自己臂弯里保护着。
假若他此时足够强大,他想把陈嘉叠起来放在衣服胸前的口袋里,每天都装着,不让这个人再受到一丁点的伤害。
……
瞿连娣脸『色』慢慢变化:“虽说当初是你花钱买的,就八分钱,谁也没想到会涨这么高价钱了……可那是你当初给陈嘉买的。”
“是,当初是给他买的。”陈明剑垂头道,“我也没想到,现在就这么紧俏了,我也想重新买一张,都买不到。”
“你就非要拿走?就不能给陈嘉留着么?”瞿连娣说。
“我确实需要,需要那张猴票。”陈明剑为难地说。
“又不是给我的,我从来不贪你任何东西,”瞿连娣胸口起伏着说,“那不是给你儿子留的么?对陈嘉你不能大方一回?”
“……”陈明剑无话可说,又磨叽着不想放弃。
“为什么就非要那张,后来的那些生肖票不行?你不是每年都买一堆邮票么,牛的,马的,鸡的,你拿走那些不行吗?”瞿连娣是不集邮的人,无法理解这方面的痴『迷』,就为了一张破纸片,非要来讨要?
陈嘉站在门口,脸『色』是一寸一寸发青,心凉到透的。
周遥咬着嘴角,突然歪过头,在陈嘉耳边说了一句体贴的悄悄话:“就给你爸呗,我也有猴票,我把我家里那张给你。”
陈明剑在小屋里转了一圈,语调艰涩面带愧疚,用蚊子声哼哼道:“那张邮票最出名了,国家邮政再发行新的一套也不如原来的好,真不是因为价钱,你看我在咱这家里我什么都没争,我不是为钱,就是需要那张猴票……猴年出生的孩子,就是想要弄一张老的金猴票么……”
瞿连娣满脸狐疑,与陈嘉同时抬头盯着陈明剑,在那一刹那突然就明白了。
为什么非要猴票,为什么猪马牛羊那几张邮票就不行。
陈嘉是猴年出生,所以家长给买金猴票作为出生纪念,那张邮票还偏偏一不小心成了经典藏品。现在,一定有另一个小孩也要在猴年出生,所以来找金猴票了。现在正好是羊年的羊尾巴,转过年去就又是一个猴年。谁家现在怀上个孩子,可不就是猴年出生么。
瞿连娣觉着难以置信,脑子里“嗡”的一声,嘴唇都发抖。这一天被彻底抛弃的不止是她,还有她儿子陈嘉。
她气得瞪着陈明剑,想骂街骂“你他妈的什么玩意儿你王八蛋”都觉着疲惫了骂不出来。婚都离了,还能怎么着?
陈嘉反应很快,也听明白了,或者说,早有心理准备,原本也不在乎。只是没想到他亲爹办事速度这么快,而且就这么绝情。
当场就只有周遥一人儿还没听明白呢,怎么回事,到底什么内情啊?但看陈嘉脸『色』他就知道又坏菜了。
他就怕这样,就怕一家人变脸反目,心里特别不舒服。
他顺手『摸』到门边那根勾煤用的铁钎子,悄悄后退几步,把那铁钎子塞到厨房灶台的下面,很聪明地先给藏起来了。
陈嘉大步就冲进屋了,周遥下意识一把拖住:“陈嘉你别,咱们先走吧!”
陈嘉头都没回反手就是狠命一推,周遥就趔趄着撞向门框了。
陈嘉爬到大床上,从一大堆『乱』七八糟杂志磁带下面,翻出那本集邮册。
瞿连娣怒不可遏对陈明剑说了一句:“就那么一张破邮票!你就留给儿子留个念想不成么?你脑子里念书都念堵了念瞎了,就这么自私!”
陈嘉拿了那本集邮册,可不是要递给他爸,一下子就翻到所有人都要找的那一页。
他把那张金猴票捏出来,往小屋当间的洋炉子炉眼儿里一丢。
啊——
陈明剑目瞪口呆,瞿连娣惊呼一声,周遥大惊地跑过来。
陈嘉眼里似乎洇出一丝报复的快意,也没什么张扬的表情,就是跟他爸比着谁更绝情,老的比得上小的吗?那是他爸当初“声称”为他买的,应当是送给他的礼物,他就直接烧掉,谁也甭想。
周遥犯了个傻,下意识伸手去“抢救”。金猴票已经掉在一块烧红的蜂窝煤上了,无法挽回。
他被烫得赶紧缩回来。陈嘉一把捉住他的手,推开他,自己再伸手把那张邮票彻底拨拢到炭火眼儿里,好像不知道烫似的。
“金猴”一下子就烧没了,很值钱的一张纸片儿瞬间化成纸灰,烧得就是一大堆钱啊!陈明剑彻底傻眼,恐怕也很后悔,谁也没捞着……
“遥遥烫着了吗?我看看……都肿了起泡了,我给你上『药』。”瞿连娣挺心疼的,埋怨陈嘉,“你怎么能对遥遥这样?”
“没有,不烫。”周遥抽回手。
太难受了,也是看够了。这是他临走两人最后的一次见面,就是这样,沮丧极了。
还是他妈妈吃得饭多,走得路也多。他妈妈都说过,那些家庭破裂的、父母不合的、单亲出来的,尽量少沾上,他们就是跟你不一样,你个小孩现在不懂,以后你就明白了。周遥不接受不愿意听,还是难免被现实一次一次打击。
陈嘉就是『性』格极端的人,字典里没有妥协,哪怕是自己一路往黑直撞南墙,撞到头破血流,哪怕两手都烫红了烫掉了皮,这人死硬到底顽固不化,绝不低头。
周遥的很多想法是不一样的。你爸吝惜给你的,我可以给你,别人不理解你的,我理解你啊,你有失去的,你还有拥有的,谁一辈子就能一直平平顺顺、就“非常完美”呢?没有人是非常完美的,但所有人都在往前走,都在朝前看,过日子你别老是朝后看么。
周遥在尚未成年时,嘴巴上可讲不出这些人生道理心灵鸡汤,但他一直是这样的生活态度,有多大的挫折打击是咱周遥小爷爷扛不过来的?哈尔滨不让待了我来北京混,北京又不让我待了,我再滚回去呗,爸爸妈妈顾不上我了我还有爷爷『奶』『奶』,爷爷『奶』『奶』也不管我了我还有姥姥爷爷,实在不行那就自己管自己呗,怎么样不能坚强地撑下去了?难不成我也整天找我爸妈我爷『奶』打架,嫌他们对不起我?!
“对不起啊遥遥,让你看见我们家这样。”瞿连娣连声致歉,“你快先回家吧,遥遥,乖啊。”
周遥看了陈嘉一眼,陈嘉就没有看他。
“我知道你不高兴,我也难受着呢。”周遥红着眼眶大声说,“我告诉你了我可以送你那张邮票,你想要我可以把我的都给你!”
“不需要。”陈嘉说,“你甭管我。”
周遥说:“我就是不喜欢你每次一翻脸就变成这样儿了,还那么凶,什么都听不进去!我不想看见你以后就一直这样儿了,成吗?”
一段沉默。
然后陈嘉轻声说:“没以后了。”
周遥呆立:“……”
周遥大步跑出去,就离开陈嘉的家,离开了南营房小胡同。
他也有小男人的自尊心,不会被嫌弃了还硬往上凑。
当时瞿连娣还追出去,替儿子向周遥道歉,好言哄了几句,也顾不上屋里陈明剑再出什么幺蛾子。陈明剑算哪棵葱?她都懒得再搭理那人,赶紧滚蛋吧滚回你的高等学府,过知识分子体面人的生活去吧。
她反而挺怕周遥这孩子被陈嘉气着了、伤了心,就再也不会来了。
很多事情,从一开始就注定,比如一个人的『性』情、为人处事和价值观念。这些是生活中一点一滴汇集成的,是一路走过来成就的。每个人的家庭背景、出身和人生旅程都不一样,所以周遥是这样的,而陈嘉是那样的,本来就是不同的人生轨迹,本来就不应该有交集。
假若不是那个雪天,瞿连娣在胡同口偏偏就叫住了周遥,拦着不让他走……周遥和陈嘉怎么会有这些交集?同在一个班级里,恐怕都不会多讲几句话。
临走时,瞿连娣挺难受地跟周遥说:“听说了你要转学回去,以后有机会,放假的时候,一定回来阿姨这里看看,阿姨肯定还是惦记你能回来,想给你做好吃的。”
“还有个事儿……”瞿连娣又单独悄悄地嘱咐,“我已经去派出所给我们嘉嘉改名字了。下次你再见着他,你叫他瞿嘉,一定记着别叫错了,成吗?”
周遥呆怔,很不情愿地点了头。
名字都要改了,陈嘉以后就真的不是那个陈嘉了。
第二十一 离愁()
第二十一章离愁
周遥同学准备离京了; 不再回机床厂附小上课。家里在收拾东西; 送孩子回去继续念书、考试、升学。
以周遥天生的聪明脑子和学习能力; 课堂上书本里那些东西; 从来就没让他烦心过。所以他爸妈倒是一直很放心; 从来不用额外辅导功课,也不花钱在外边上辅导班。一家子都心很大; 相信儿子无论去到哪里; 升学考试都不算个事儿。
让周遥心烦的,永远是课堂之外。他和自己心里最要好最牵挂的小伙伴要分开了,还是别扭着分开的。
这一年里其实发生了很多事情,每天晚上七点钟那套新闻联播; 都播不完国内外突发的大事。这个世上,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没有谁和谁能够一帆风顺、长长久久。东欧剧变了,前南斯拉夫竟然分成了五瓣,苏联都解体了!现在这年头,还有谁和谁是死摽着不能散伙的?
天底下就没有不散的筵席,你们这一对双棒; 就要分开了; 在两个遥远的城市。童年时结识的玩伴,也许以后,也不会有机会再见面。
他们班主任邹萍; 真是待见周遥; 与学习成绩、班级平均分之类都无关。周遥不能留京邹老师很惋惜; 当时手头有一张周遥的照片,就顺手压在办公桌玻璃板底下,一直压在那里……
至于机床厂大院里,有谁结了婚谁离了婚这种事,在一间工厂里很容易就传遍了。
陈明剑作为一个考上了大学的高材生,攀上事业单位一转眼就抛弃糟糠,这事确实不地道,算是出了名儿了。那时在《渴望》这部电视剧里,就有一位忘恩负义抛妻离婚的负心汉“王沪生”,举国皆骂王沪生。所以,在他们机床厂里,这事也是人尽皆知,全厂都在骂陈明剑!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啊。
改了名字的那位同学,那段日子是很艰难的,因为这一下子,全学校也都知道了。小孩子都管不住嘴,人人都会说的,不懂这是最伤人心的事情。
瞿嘉又恢复了在校园里独来独往的状态,从不跟别人同路而行,除了经常被他们班主任和数学老师叫去办公室开小灶补课,他看起来身边没有任何人陪伴。
那一阵儿,周玲在楼道里撞见了,都会叫住他:“哎瞿嘉,我放学正好有空,你上楼来跟我学钢琴吗?”
他们小学教学楼,是一栋六层的普通建筑,音乐教室就设在最顶层,以此避免打扰其他教室上课。
“算了,不弹了,回家。”瞿嘉那时眼神和讲话声音都似乎很成熟了。
周玲也不劝说,不提家务事,就看着他说:“弹一会儿你再回家,我们唱个歌。”
瞿嘉就经常拎着书包跟着周老师上楼,到音乐教室。也没有外人在耳边叽叽喳喳,就他们两个,非常安静、平静。周玲老师就让他坐在教室里那架钢琴前面,从零教起,从最初的指法教到简单的曲子,后来跟他说,你小子可以买个电子琴在家里每天练练了,你真的学得很快了!
周老师有时问他:“唱个歌,你们最近班里都流行听什么歌?”
瞿嘉想了一下:“齐秦,王杰,四大天王。”
“老师平时也听这些,”周玲笑说,“那你想唱这些,就唱这些!”
瞿嘉散学拎着书包从校门走出来,后面跟着俩低一年级的学生,同路也往胡同区走。
俩小孩在背后晃悠着,一路就在八卦:“哎那是陈嘉么。”
“是啊,就他啊。”
“你知道他爸妈打离婚了么,我听我妈在厂里说的。”
“我也听我妈说了,我见过他爸爸呢。”
“他爸长什么样儿?就跟陈嘉长得挺像的其实,眼睛特像,眼睫『毛』老长老长的,哦好像脸上也有颗痣。”
“……”
瞿嘉站住了,猛地回过头去,盯着后面的人。
眼神就很厉害的,后面俩孩子直接被吓一跳,立刻就站住不敢讲了,战战兢兢地,其实、其实好像也……没说什么难听的坏话啊……
瞿嘉回家时瞿连娣也在,在小厨房做饭。瞿嘉从他妈妈身旁擦肩而过。
他在屋里床上坐了一会儿,发呆,眼神直勾勾盯着大衣柜,盯着大衣柜镜子里自己的样貌。
他然后从床头小柜的抽屉里,拿出他妈妈做衣服裁布用的大剪刀。
一时间没找到小号剪刀,大剪刀不太趁手,也凑合了。
他对着大衣柜镜子,直接上手剪了自己的眼睫『毛』。
咔嚓一剪子下去,睫『毛』给剪秃了。秃了右边儿的,再剪左边儿的。
瞿连娣拎着锅铲往屋里探了一眼:干吗呢?
瞿嘉右眼角下方,挂着那粒小黑痣,“据说”是从他爸眉『毛』上那颗痣来的。他瞪着自己瞪了一会儿,不能忍受这张脸,捏着剪刀尖,往自己眼下抠去……
“你干什么呢?!”瞿连娣冲进来,一把夺过剪刀,看那姿势角度还以为要戳到眼睛里呢。
你想什么呢啊?眼睛弄坏怎么办?
瞿嘉看着他妈妈,满不在乎地,对自己下狠手都没觉着疼,一道浅红『色』的血线就从他脸上流下来。瞿连娣就发现他儿子眼角那颗痣看不见了,因为瞿嘉好像是用剪刀尖把痣给戳了。
瞿连娣心都抖了,擦血,拿纱布捂着,也快疯了。
“没事儿。”瞿嘉反而宽慰他妈妈一句,“结了疤就好了,我又没戳眼睛。”
“我就是不想看见那颗痣,”瞿嘉瞧着他妈,“我把它挖掉了。”
……
这回,厨房里的一锅菜是真的烧糊了。瞿连娣坐在床沿上,对他儿子心疼得无以复加,也掉眼泪了。
有些事她本来想过几天等大家心情都平复些,再说,再跟孩子好好谈谈心,现在不说不行。她也怕瞿嘉心理承受不住这样的家庭变故。
她擦了眼泪说:“瞿嘉,你虽然改了姓,但你出生的时候,那个人他是你爸,这个也改变不了的。他已经离开这个家了,他也不会回来了,我也不会再让这人回来搅合,你也不要再纠结这件事了,好吗?就不要想他了,就都过去了,我们过日子往前看,成吗?”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么,已经都散了,你再纠结放不下,也不可能再拼完整,不可能再回来。”瞿连娣说,“以前也是我识人不清,年轻时不懂、傻帽儿,让你跟着受委屈了。以后不会让你再受委屈,以后不傻帽儿了瞧上这种人,会念书有个屁用!”
瞿嘉眼眶微微泛红,眼下贴着一块创口贴,但不讲话。
瞿连娣站起身,从大衣柜最里面,藏得严严实实的地方,拿出了那本集邮册。
那天发生冲突把“金猴”票烧了,陈明剑后来灰头土脸地走掉,并没有拿走这本邮册。果然只有那张猴票最值钱,剩下的东西也没人在意了。
瞿连娣特意把邮册重新装到一个盒子里,小心翼翼地取出,翻到最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