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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等到掩护完最关键的几名武将,却又来了批探子。
元赐娴的意思是,她阿兄身份更敏感,所以先替他打掩护,于是安排了一名舞姬,叫元钰扮作寻欢模样出了酒楼。
一直等到夜深,四面安全,她才和陆时卿乘上了最后一辆马车回府。
陆时卿以往所谓送她回家,只是在她马车后头再跟上一辆马车,那晚倒是头一回因形势所迫与她共乘。
印象中,起始谁也没说话,半晌后,他听见对头元赐娴突然问:“倘使战事确实爆发,殿下毋庸置疑须留守京中,陆侍郎会去回鹘稳定形势吗?”
她跟他在对事策略上很容易想到一起去,她的说法恰好是他近来的考虑,于是他点点头答:“应该是。”
她微一垂眼没说话,半晌又抬起头,笑道:“此战若能告捷,往后四方太平,天下再无纷争了,您想做什么?”
他看着她,想了想实话道:“归隐吧。”
她瞧着他笑了笑。
这笑叫他忍不住问:“县主呢?”
她撑着两腮,歪着脑袋看他,说了一模一样的三个字:“归隐吧。”
那一瞬,他的耳朵忽然像被鸿羽拂过一样痒得慌,连带心上都起了密密麻麻的战栗。
他差点想问她,跟谁一起归隐?但张嘴一刹却是一个急停,生生克制住了自己。
大概是看他不对劲,她问他怎么了。
他一时没找到合适的借口,用了世上最不可信的三个字:“没什么。”
元赐娴却也没再追问,只顾笑。
接下来一路,车内再无声响,他静静平视前方,直到看见她歪歪斜斜撑着案几睡了过去,而路遇坑洼之下车行不稳,突起颠簸,将她整个人往车壁撞。
他反应极快,几乎是下意识的,一下起身去挡,叫她倒在了他身上。
他呼吸都停了一刹。
而元赐娴却像一点没醒,闭眼歪在他怀里继续睡。
车内烛火幽微,他僵硬低头,看她盈盈的腰身,看她修长秀致的颈项,看她柔顺的侧脸,浓密的眼睫。
他的身板越来越僵硬,内里却腾起熊熊大火来,一下烧遍了浑身脉络。
他忍不住伸出手,帮她将几缕乱发小心翼翼别到耳后。
指尖触及她微凉的脸,他跟着了魔似的移不开,拿指腹轻轻摩挲了一下她的耳廓。
然后他逼自己收回手,撇过头闭上眼不再看她。
那个长久以来,他一直不愿正视,一直有所顾虑有所回避的答案,却终于在这一刹狠狠击在了他的心上。
他喜欢上了元赐娴。
且很可能不是在她和郑濯解除婚约以后。
而是早在她还为人未婚妻时,他就动了这种荒唐的念头。
他所有莫名的烦躁,所有退避的隐忍,所有不咸不淡的惺惺作态,皆因他心虚到哪怕有一丝靠近,一丝主动,一丝越界,都觉是对郑濯的背叛。
马车停了,元府偏门到了。
他轻手轻脚把她扶正,然后掐着拳头咬牙准备离开,刚要起身,却被一双玉臂从后往前圈住了腰。
他愕然回头,看见元赐娴闭着眼,脸颊贴着他的背,什么话都没讲。
他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醒的,或者说到底有没有彻底清醒,克制着试探问:“县主?”
这一句“县主”叫她缓缓睁开了眼。
他看见她睁眼的一瞬似乎有点迷茫,抬头看见他,猛地缩回了手,然后说:“对不起,陆侍郎,我没睡醒,认错人了。”
认错了。那就该有个对的人。
是郑濯吧。他当时想。
也对,以往这种夜里,应该都是郑濯跟她共乘的。
他控制着自己的神情,竭力淡然地讲:“没关系。”
陆时卿彼时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一句对不起和没关系,竟成了他和她一生里最后的对话。
朝局风云变幻,战事爆发,平王带兵北上,突厥攻入回鹘,南诏横插一脚。
他远赴回鹘,临走时候,甚至连句“保护好她”的交代都没有跟郑濯讲。
他觉得没资格,觉得多余,觉得不必,没有他这一句,郑濯也会这样做,却没想到,他自以为大义凛然的远走,却酿成永远无法弥补的错。
京城形势斗转,老皇帝卸磨杀驴,朝臣指控元家造反,郑濯被逼无奈选择釜底抽薪,演一场与元家反目成仇的戏,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杀”了元易直和元钰,私下则暗暗送他们出京养伤。
然而老皇帝心有疑虑,对郑濯的动作实在盯得太紧。他没能成功送走他们。元易直和元钰被追兵当场射杀。之后,元赐娴和她的阿嫂与阿娘一道入狱。
郑濯好不容易冒着性命将她们救出,却没料到姜璧柔是藏在元家多年的毒瘤。
此女本就与元赐娴结怨甚深,加之元家男丁皆亡,她不甘心走上亡命天涯之路,会选择投靠皇帝谋求出路,实在也不稀奇。
等陆时卿得到消息,千里驱驰往回赶,什么都来不及了。
他像个英雄一样,救了回鹘,救了天下,却没有救到她。
简直讽刺得像个笑话。
朔风苦雨里,陆时卿仰靠着桥栏歇停了一晌,终于支肘站起,攥着手心的字条往长安城内缓缓走去。
*
两年后,时任中书侍郎的陆时卿发动宫变,逼迫徽宁帝退位为太上皇,扶持十三皇子郑泓登基。
登基大典完毕后七日,当夜,陆时卿枯坐在徐宅密道里,拿着绢帕擦拭一方墓碑。
曹暗在一旁陪着他。
他执帕的手实在太瘦了,一眼看去,枯槁得几乎像是七老八十一般。好像稍微用力捏一把,那手指就能折断了。
曹暗知道他苦。这两年来,澜沧县主先走,过后不久,六皇子也死在老皇帝手里,他什么都没有了,全靠一股报仇的决心和为国为民的信仰支撑到今天。
曹暗说去歇歇吧,别擦了,却不见他听。
陆时卿执拗地擦拭着,也不知到底哪里有灰尘。
等将要黎明了,他才起身,拿起之前搁在碑前的一封信函,说:“去呈给陛下,请他替元家平反。”
他的声音听来虚无缥缈似的无力,曹暗慌了,问他:“郎君您呢?陛下刚擢升您为中书令,您今天不去上朝吗?”
陆时卿没答,摇摇晃晃往密道口走去,没走上阶梯就“咚”一声栽在了地上,呕出一大口猩红的血来。
“郎君!”曹暗急急忙忙奔上去搀他。
陆时卿借他的力坐起来,擦了下唇角的血,淡淡一笑,这下回答了他:“曹暗,我不去上朝了,我想歇歇了。”
此情此景,曹暗怎么还会看不明白,霎时泪如泉涌,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郎君太苦了,太苦了。他该要解脱了。
曹暗看见他费力伸出手,艰难地从袖子里取出了一张字条。
他哽咽着问:“郎君,这是什么,要小人替您交给谁吗?”
陆时卿摇摇头,笑说:“这是我的,别给别人。”
曹暗说好,不给别人,然后低头看了一眼他手里的字条。
纸张已经有些泛黄了,上头短短两行娟秀的字迹:等我来生找到你,你可要早点立志呀。
陆时卿顺着他的目光,也低头看了看这行字,接着缓缓闭上了眼睛,唇角一弯,道:“好。”
番外·今生·大团圆(一)uAiG。()
长清九年;元赐娴顺利诞下陆家二郎之后三个月。
二月仲春;临近惊蛰;乍暖还寒时节;晨间夜里湿意浓;唯午时日头煦暖宜人;正是春钓的好时候。
洛阳城外;冰雪消融之下柳枝抽嫩芽,鸟语花香里头,泛舟驶到河心;拿上一杆鱼竿,便能捕活鱼了。
河心舟头,元赐娴枕了双腿晒太阳;一面时不时催促头顶人:“你倒是钓上来没啊?”
陆时卿一手执竿;一手惩罚似的拧紧她两片唇瓣,低头瞧着她恨恨道:“你再出次声;再蠢的鱼也跑了。”
她被拧了唇瓣;堵得不出话来;含糊着咿咿呀呀道:“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
她在说:我声音这么好听;怎么会吓跑鱼!
陆时卿听清了;叹口气:“看看,又跑一条。”
“……”她气得不轻,重重哼出一声;在他无奈松手一刹恶狠狠咬上他的指头。
他被咬得吃痛;感觉食指骨头都要碎了,咬牙呵斥:“元赐娴,知道我这手是要做什么的吗?”
这话一说,倒叫元赐娴记起十年前的长安夜了。
十年前初识,她跟踪陆时卿到长安郊野查案,被阿兄抓包后,气得他狠狠打了他一鞭子。
她当时质问阿兄,知不知道陆侍郎这手将来是要做什么的,然后自问自答地夸了他一番,最后说他要匡扶天下。
她出了个神,枕着他的腿舒舒服服道:“如今天下都匡扶完了,你这手还有什么要紧事做?”
陆时卿显然也记起她当年那顿猛吹了,张开自己的五指瞧上一瞧,然后弯唇答:“有比匡扶天下更要紧的。夜里得给你松快。”
“……”元赐娴噎得一句反驳不出,半晌故作个羞涩的娇态,捂住脸道,“有人白日宣淫啦!”
成亲八年许,老夫老妻,什么荤话都说烂了,白日宣个淫怎么,他没在这荒山野地直接上手就已是克制。
陆时卿淡淡道:“怎么,现在还有谁能参我一笔不成。”
元赐娴心道他就嘚瑟吧。
一年前,他带她来洛阳安胎,过后不久就向可怜的小圣人递了辞官信,再使了些手段把一家老小都接了过来,如今已然一身闲散,确实没哪个政敌能再揪得了他错处。
七年朝堂博弈,终是结束。
每每想到这事,她就得感慨,姜果真还是老的辣。在朝时运斤成风,游刃有余,离朝时急流勇退,金蝉脱壳,小皇帝没有一样玩得过他,只有眼巴巴看着元姝被带离京城。
她蛇似的扭个身,由仰面改为面向他侧躺,说:“你要今天不给我钓起条鲈鱼来,回头不给你管饱。”
瞧瞧,荤话嘛,她也是会说的。
陆时卿叹息一声,紧了紧手中鱼竿,将视线专注到了河面。
这女人一得闲,花样就出来了。当年他因一次南诏战事与一次回鹘战事接连两年错过她二月初三的生辰,现在她叫他补过。今天她生辰,他得亲手给她做碗鲈鱼汤喝。
鲈鱼必须是亲手钓的。葱花也得是亲手种亲手切的。至于豆腐块,亲手磨不出的话,起码得亲手买亲手切。
为了做个鲈鱼汤,他早早就开始在府上后园栽葱,日日清早负着个手弯着个腰,瞧着葱一点点长大,跟养儿子似的。
简直有病。
见他蹙着个眉一脸苦大仇深,元赐娴心满意足,刚想阖上眼睡上一觉,忽见他眉头松动了一下,攥鱼竿的手微微收紧。
有了有了。
她蓦然回头,恰逢陆时卿折腕提竿,将饵连带猎物一道扯离水面,然而下一瞬,还没来得及定睛细看,她就连滚带爬起来。
一声惊破春野的尖叫。
饵钩连了条近三尺长的黄褐色长物,那东西正扭巴着身子一弹一弹地挣扎。
他,他给她钓了条滑溜溜的水蛇上来!
天知道这东西能要了元赐娴的命。
陆时卿见状也是一愣,怕她真吓破胆子,起身后来不及摘饵钩,干脆飞快抛竿,整个远远扔入河中。
“咚”一声毕,他回神,这才后知后觉感到后背沉了不少,低头一看,见自己脖子上缠了双玉臂,腰上盘了一双细腿——元赐娴如八爪鱼一般,把自己结结实实捆在了他背上,惊道:“河里怎么还能有蛇啊!”
他一时发笑,伸手托扶住她的小腿肚,把她往上提了提,背稳了回头道:“你问我,我问谁?”
元赐娴惊魂未定,浑身鸡皮疙瘩还没褪,抖了一抖后稍稍恢复了些,小臂往里一收紧,一副要把他勒得背过气的狠劲:“你钓上来的,不问你问谁?”
他刚欲开口,就看她突然奋力摇头,像在甩掉脑袋里什么画面似的,道:“回去再算账,快撑船上岸。”
陆时卿见她似乎没有下来的意思,道:“你这样我怎么撑船?”看她嘴一瘪就要装可怜,用了十年的计谋屡试不爽似的,他先就打住了她,弯身取篙,提醒道,“那你自己抱好。”
她点点头,低头拿下巴蹭蹭他干净利落的鬓发:“抱好了,快点。”
陆时卿被她一路催命似的催上了岸,等将她背上岸边马车,确认道:“这就回城了,不喝鲈鱼汤了?”
“那河里有蛇,钓上来的鱼哪还能吃啊!”
他眉一横:“那我买的豆腐,还有养了那么久的葱呢?”
她想了想道:“这时候死脑筋了,你不会拿来下面给我吃?”
“哦。”陆时卿恍然大悟般点点头,望天深思一番后道,“好。”
这个好。
*
翌日二月初四,元赐娴生辰后一天,也是陆家二郎陆元庭的百日宴。宴席就设在洛阳城陆府,十分低调,不涉朝臣故交,邀来的都是最近的亲眷。
一大清早,元赐娴趴在陆时卿怀里醒来,记起这桩事,再回忆他昨夜行径,捶捶腰背想,一堆客人要招待,他就是一夜都忍不了,非要豺狼虎豹似的待她,也不知到底谁过生辰。
陆时卿被她这动静闹得睁开眼来,见她要起,把她一脑袋按回来,哑着个声,没睡醒一般道:“还早。”
她推推他:“一会儿人都该到了。”
“没事,自己人,来了随便上哪儿一坐就成,元臻起得早,会招待好。”他含糊说完,闭上眼重新睡了过去,就把事情全都给了八岁的大郎。
元赐娴咯咯一笑,伸出根手指,在他胸前打着圈儿激他:“夜里生龙活虎,早上烂泥似的,陆子澍,三十二岁了,你这是老牛迟暮了啊。”
他“唰”一下睁开眼来,这下哪还有半点混沌迹象,抓了他嚣张的手指在掌心:“元赐娴,东西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
她屈膝,往他下边顶戳了一下,察觉到他势头上来了,道:“活了?活了就起了。”
“咚”一下。
陆时卿起了,不单起了,还翻身把她压在了身下,眼神跟刀子似的,大概是在斥她不嫌事大。
元赐娴也是没法,不挑点事,他不肯醒不是?
她说:“速战速决哦。”
每次她一个带这种“哦”呀“哟”的语气词,陆时卿头皮都要炸,一句话没讲,三下五除二直奔山门。
待云收雨歇,拾掇妥当,倒掐了个好时辰,把臂出了院子,就听仆役说,陆霜妤和窦阿章到了。
说起这一对,也有故事可讲。当年先帝还在时,陆霜妤不堪窦阿章滋扰,每每碰面,总不给他好脸色瞧,不料后来战事爆发,她随兄逃奔至回鹘,却反在异国他乡惦记上了他。当时那点情愫,并未够得上相思,只是她离得匆忙,什么交代都没留,所以偶尔想起,便有点担忧,怕那个书呆子想不开或者误会了,跟皇帝去拼命怎么办。
如此挂念了一阵,等陆时卿和元赐娴回京扶持了郑泓上位,长安城大乱初定,她才与阿娘一道在大军护送下归京。
回去头一天就拐着弯子问兄嫂,窦家是怎么个情况。
元赐娴说,知道一个男人两个月不理须发是什么模样吗?
陆霜妤愕然,问是不是窦阿章。
她说是,不过她来晚了,看不到了。他在得知陆家并未造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