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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时卿牙一痒,停下步子,跟元赐娴一道转头去看,就见郑沛追了上来,跑得脸一阵白,手里头提了一对木制的人偶,说是拿给表外甥和表外甥女玩的。
元赐娴虽觉郑沛当初的确轻浮了点,但谈不上记恨他。毕竟在这深宫里头,像他这样一不杀人放火,二不强取豪夺的皇子已经算纯净了。他身子羸弱,得圣人眷顾,免了被当成棋子使,一半是因祸得福,一半也是出于自己那干净的底子。
她倒觉得郑沛跑得脸都白了就为送对人偶,收了也无妨,但毕竟陆时卿站在这里,当然得由他做主,要不还不被酸气冲塌了鼻。
她没开口也没动作,陆时卿就满意了,淡淡与她道:“九殿下一片心意,收下吧。”又跟郑沛说,“劳殿下惦记。下官先带窈窈回去了,改日再来拜过殿下。”
听这一声“窈窈”,元赐娴心底“哦哟”一下,笑眯眯地接过玩物,道:“多谢九殿下,元姝和元臻一定喜欢的。”
郑沛像是强颜欢笑了一下,然后便转头走了。
春光何其明媚,他的背影却怪萧瑟的。
陆时卿默在原地依礼目送,等郑沛走没了影,才继续牵着元赐娴往外去,见她偏头问自己:“做什么把我乳名给别人知道?”
因为郑沛叫她赐娴啊,他当然要压他一头了。但这话说出来又有点幼稚,他敷衍道:“顺口叫出来了而已。”又说,“给他知道也不要紧。没胆子喊你。”
元赐娴“嗤”他一声没说话,等上了马车出了宫门,两旁没了闲人,才问他,圣人对待回鹘这事究竟是怎么打的算盘。
刚才有眼睛的都看出来了,皇后明明白白是想撮合郑濯和伽斛。
陆时卿道:“圣人的意思是,方才在场那几个皇子,除了年纪尚幼,纯粹作陪的十三皇子外,谁跟回鹘公主成了都算是好事。但最好的还是阿濯。”
果真如此。元赐娴闻言不由蹙起了眉头。
徽宁帝又把郑濯当棋子使了。
大周积弱至此,被区区弹丸之地的南诏威胁一次两次不够,如今还要主动放下脸面去与回鹘攀姻亲,但老皇帝却依旧沉醉在盛世强国的美梦里,只想着暂且利用利用回鹘,并不肯让大周今后的皇子皇孙沾上外族血脉。
伽斛嫁过来是不可能做妾的,既然做妻,以后生下的就是嫡长子。所以实际上,不论哪个皇子娶了她,就等于是在老皇帝心中跟皇位绝了缘分。
而圣人选择让郑濯做这个人。
时至今日,也没什么看不明白的了。不管郑濯这些年如何以退为进,老皇帝始终没打算册立这个儿子为储君。他或许曾经有过动摇的时刻,但最后仍是选择了最不可能威胁到他的十三皇子。
对皇帝来说,皇位嘛,迟早有天要交出去的,但儿子想提早一天,一刻?那不行。因此年幼懵懂的郑泓自然成了他最放心的人,刚好又养在继后名下,也能少些微词。
至于郑濯,徽宁帝也看出来了,这个儿子非常重情重义,甚至在他看来,重到有点愚钝,有点“为情义所困”。这样的人,恰好适合做个辅佐弟弟的好兄长,不是吗?
所以老皇帝如今对几个儿子的想法是:二郎呢,勾结外族,干出那样大逆不道的事,丢尽大周脸面,死无全尸也不能怪他这做爹的心狠。三郎平王呢,野心勃勃,也跟外族牵扯,这次二郎的行径怕跟他的怂恿脱不离干系,因此这祸患不能再留,得想办法尽早拔除。六郎呢,可以用来跟回鹘打关系。十三郎呢,能够考虑继承大统。
至于他自己嘛,继续长命百岁吧。
可是元赐娴知道,徽宁帝再长命百岁下去,大周就真的要完了。她拧眉道:“你准备如何应对?”
如果伽斛嫁给了郑濯,暂且不说徽宁帝,恐怕朝臣也会对此产生异议的。
陆时卿淡淡道:“照现今形势看,靠和亲维系的邦交太脆弱了,我早先面上是奉命前去交涉姻亲,实则已与回鹘可汗在汉庭达成共识,并不打算叫伽斛公主当真嫁给朝中哪个皇子。可汗此番送女儿来长安,只是全一全面皮上的事,毕竟大周的军队还在跟他们一起打仗不是?”
既然回鹘那边也没这个打算,元赐娴便放心了,又听他道:“可汗在送女儿来前就已向圣人暗示,大致意思是说他膝下子女不多,适龄的只这一个千宠万爱的心头宝,能与大周结秦晋之好是回鹘荣幸,但毕竟是远嫁,他希望女儿能确实寻到如意郎君,只有女儿满意了,他才好安心。”
也就是说,伽斛这边如果不喜欢,徽宁帝也不好强行赐旨,否则和亲能成,但以图交好的初衷就坏了。
“这么说来,伽斛公主是事前得了可汗嘱托的?”
陆时卿点点头:“算是。可汗跟她说,来长安玩一趟,看看周京风光玩物,然后就接她回去。”
“这回鹘可汗倒不算个黑心的,特地让女儿走一趟,全了你这使臣的使命,也全了彼此的面子。”元赐娴想了想,又记起一桩事,“但你有没有觉得,伽斛公主好像对我阿兄有那么点兴致啊?”
陆时卿一脸说不好的样子:“跟你以前看我的眼神是挺像的。”
“……”元赐娴轻轻拧他一下胳膊,“正经点。”
哦,以前总是她爱插科打诨,现在倒是他不正经了,他想了想道:“如果真是这样,她怕不是瞧上了你阿兄,是‘瞧上了’你元家满门性命。”
元赐娴叹口气。就是这个理。元家已经跟南诏牵不干净了,哪能再跟回鹘攀上关系。
阿兄的婚娶委实是个麻烦事。此前也非元家不急张罗,而是一直没法张罗。毕竟当初姜元两家的亲事,是圣人许可了才成的,估摸着就有叫姜家盯着元家的意思。现在若是来个不合圣心的,徽宁帝不会点头,若是来个合圣心的,那不是给元家再添第二双耳目,第二个姜璧柔吗?
她道:“小姑娘挺可爱的,但身份敏感了点,成不了,可惜了。”
成不了也就算了,怕的是席上那点来来去去已经传到了圣人耳朵里,还得再给元家岌岌可危的形势添把火。
陆时卿看穿了她的心思,却像是从头到尾都对这事不担心,不以为意道:“放心,现下最关键的是平王,在解决他前,圣人暂时没工夫管元家。”
这话倒也对。平王艺高人胆大,这回在突厥的事上展现了了不得的实力,老皇帝实在容不得他放肆了,只是碍于淮南那边的势力不好周旋,一时下不了刀子。
她点点头:“解决平王以后呢?”
他笑笑:“就没有以后了。”
*
元赐娴从陆时卿的话里听出了那么点风雨欲来的意味,但眼看长安城,却像是依旧包藏在一片祥和与平静里。
过了几天,她得到元钰的求助口信。
事情是这样的。伽斛在用了元家的药膏以后,说一点不见效,几次三番托人来问,是他唬人呢,还是她用的法子不对。如果是后者,希望元钰能给她示范示范。
带口信的仆役给元赐娴模仿起元钰头疼的样子,绘声绘色道:“这不是缺心眼吗?那坊市里卖豆腐的,也说吃了她家的豆腐会变白。我当初一连吃了一整月的豆腐,都快吃吐了,都没见一点用处。我还是付了银钱的呢,也没去找人家拍板子算账啊!再说了,说了润白润白,没白,好歹润了不是?”
抛开担心不说,元赐娴真觉这事挺好笑的。但她一时也没好主意,又急着进宫,就先打发仆役回去了,说回头再讲。
她吩咐完就跟陆时卿一起带着元臻元姝去了大明宫的含凉殿。
前头皇后提了一嘴,夫妻俩本想敷衍了事,但这会儿人家贵人又传信来了,他们就没再推辞,左右只是抱孩子进宫一趟,且约的还是十三皇子那处,不会出什么岔子。
拾翠和拣枝一人抱着一个,陆时卿和元赐娴走在前头,到了含凉殿就见十三皇子正和皇后挨在一块,一旁还有个摇车,里头躺的想来就是居业了。
自打韶和出嫁,皇后就更多看顾郑泓,常在他去她的蓬莱殿请安时,询问他课业。但这回见陆家夫妻,却不适合在她那处,所以才移驾来了这里。
俩人给皇后和郑泓行了礼。
皇后热络地请他们座,郑泓显得异常兴奋,眼珠子一圈圈转,直瞅着拾翠和拣枝怀里的孩子,听大人间客套了半天,四下没声了才插嘴道:“陆侍郎,我能不能抱抱他们?”
郑泓六岁了,倒也长了个子,但到底还是孩子,臂力难吃得消。
陆时卿朝他和煦一笑:“殿下怕是抱不动,别伤着了您。”
郑泓却一拍胸脯:“我抱得动!我每天都跟六哥练把式,之前也抱过业儿了。”
皇后说是,不过还是叫他别闹,万一摔着孩子就不好了。
他不依,眼巴巴看着众人。
这深宫里头就数郑泓年岁最小,他平日也没什么玩伴,想来很是无趣,所以看见比他小的孩子就来了兴致。元赐娴倒有点心软了,说:“没事,让拾翠和拣枝帮衬点就是。”
郑泓朝他抛个眼色,做了个口形:师母天下第一美。
她发笑,没想到他还记着这茬,就叫拾翠抱着元臻上去给他“尝尝鲜”。没想到郑泓摇头说不抱,然后指着拣枝怀里的元姝说:“想抱那个!”
陆时卿一挑眉:嗯?
元赐娴也一下子警惕起来:这差别待遇是怎么回事?
107()
夫妻俩原本不该想岔开去的;毕竟童言无忌;而且怀里的娃娃都不满两个月。但俩人齐齐联想到了郑泓和元姝的年龄差:六岁;跟他们一模一样。
元赐娴看了眼陆时卿;眼底透露出的意思是:你六岁时候会不会因为抱了刚足月的我而感到悸动?
陆时卿脸上挂的答案有点模糊:可能要回十八年前试试才知道……
但俩人到底不能踌躇太久;眼看郑泓伸臂等着;皇后也在一旁;元赐娴一笑,给拣枝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上前去。
大人的心思,还是不要放在孩子身上了;六岁也一样是娃娃,懂个什么。
郑泓确实不可能有什么想头,只是抱过了居业这样的小弟弟;还没抱过小妹妹而已;见状小心翼翼伸出手把陆元姝揣到了怀里。
拣枝弯身,在下边支力托扶。
陆元姝没防备的脾气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元赐娴本道孩子在完全陌生的地方至少会认点生;不料她分明也没睡着;一被郑泓接过却就顺势一滚;把脸蛋贴到了他小小的胸膛上;然后偎着他舒舒服服闭上了眼睛。
“哇。”郑泓不由发出一声惊叹;大概是从来没见过这么乖的。
元赐娴却想扶额。元姝实在太好养了,要有元臻一半贼劲多好。
陆时卿也很是痛心疾首。虽知小孩子纯净,护犊子的心上来了又觉得不妥;面上道:“元姝身子骨不轻;殿下别累着。”
郑泓眼泛金光,示意一点不累。但皇后听出了陆时卿的意思,笑着叫拣枝把人给抱走了。
他这才恋恋不舍地松手,接下来一直眼馋地瞅着拣枝。
皇后很有慈母的模样,一边跟元赐娴唠闲话扯家常,聊她远在姚州的双亲,一边欢欢喜喜,来来回回地逗三个孩子。
但元赐娴却觉她今天精神头不是很好,比起前几天接待伽斛时要憔悴许多,哪怕再厚实的脂粉也压不住眼下那分倦意。
后宫有后宫的打磨和算计,谁也不容易,元赐娴没太深究,热热切切陪她说话,应付应付场面。陆时卿起始也在旁作陪,后来被皇后指去教郑泓课业。
他想也好,免得那小子一脸好奇猫的样子,老是去瞅元姝。
郑泓跟他学了篇文章,像是有点厌了,说起旁的来,犹豫问:“陆侍郎,我阿姐好吗?”
这话倒是问得没头没尾的。陆时卿又不在南诏,怎么会知道韶和过得好不好。
换作从前,他肯定一句“不知”敷衍了事,但自己有了孩子以后,倒连脾气也给磨圆不少,耐性道:“臣不清楚,殿下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他问完这话,明显感到另一边安静了下来,是皇后和元赐娴止了谈话,像有意在听他的回答。
陆时卿勾唇一笑,明白了。皇后醉翁之意不在酒,叫他和元赐娴抱孩子来,实则是想打听南诏的消息。想来她是在皇帝那边碰了壁,又因宫中四处都是耳目,不便跟朝臣谈私,免得惹了忌惮,所以借郑泓的嘴问,怕小孩子传话不清楚,就在一边听。
可怜一国之后,关心女儿还得如此迂回。
郑泓闻言答:“我昨晚上梦见阿姐了,阿姐在梦里哭,说她疼。”
陆时卿眉头微微一蹙。那这梦肯定不是郑泓做的,而是皇后做的了。都说为人母者跟孩子间隐隐有层感应,他从前不清楚,自打元赐娴一下察觉上回那个孩子是假以后,也觉这种纽带般的联系挺玄乎的。
瞧着郑泓殷切的眼神,他实话道:“臣只知道前些日子,南诏新皇登基,公主被封了后,其余的并未听陛下提及。只是个梦,殿下稍安。”
陆时卿说完,觉得皇后迂回的法子想得不错,但骨子里还是不聪明。
别说他确实不知情,便是真得了什么小道消息,哪可能露老底给她。
片刻后,皇后口中传出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再不久,说了几句客套话就摆驾回了蓬莱殿。
元赐娴起身颔首目送贵人出殿,心里凄凄凉凉地想,若说大周皇室还有谁是真心惦念韶和的,大概也就是皇后和郑泓了吧。
皇后都走了,陆时卿也打算回府,不料临走被徽宁帝传召,就干脆叫元赐娴和孩子待在含凉殿里等他。
元赐娴接过了郑泓的课业,教了几处后,突然听见他问:“师母知道西面在打仗吗?”
郑泓称呼陆时卿时,因他并没确实的皇子老师的官职,碍于阿爹说的“君臣有别”,不能叫得太亲昵,直接喊他“老师”,但称呼元赐娴就随便一些了。
她闻言,点头说知道。
“打仗不好。”郑泓自顾自嘀咕,“六哥说,我要多学武,但少用武。”
“您觉得六殿下说得对吗?”她问。
郑泓郑重地点点头:“六哥是在告诉我,我得能打,才好不给人欺负,但却得少打,不要随便欺负别人。”说完补充,“咱们大周也得这样。”
“对。”元赐娴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摸完又觉自己胆子大了,撤回了手,望着殿外矮丛里头开得明艳艳的花认真道,“如果您看过白骨露野,哀鸿满山的样子,一定不会想主动发起一场战事,除非……”
郑泓歪着脑袋问:“除非什么?”
她抿唇一笑,没答。
除非这场战事里流的血,是为了阻止更大的牺牲。
*
徽宁帝召陆时卿去倒也没什么急事,就是谈一谈平王。
老皇帝一直都知道这个儿子很危险。很多年前,朝中除了元易直外另有一名异姓郡王,封地就在淮南,封号淮南王。后来眼见淮南的势力威胁到了朝廷,为铲掉这个异姓郡王,朝廷便费了许多波折与心思,最终将平王调派去了淮南以维系平衡。但这些年来,平王却俨然成了第二个淮南王,虽然姓郑,觊觎的一样是皇位,且还比异姓郡王多了些名正言顺。
但如果每个危险的势力,但凡看出来就能铲平,这皇帝也就当得太容易了。
徽宁帝不是不想拔了儿子的羽翼,而是一直以来都不能。外患未除,大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