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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赐娴闻言一滞,严肃道:“这样不太好吧?”她说完,搁在他腰间的玉指已经非常灵活地弹拨了起来,显然是在家闷久了,手痒得很。
“有名有份的,为什么不好?”陆时卿一挑眉梢,扬扬下巴,“赶紧去换衣裳。”
元赐娴不是特别情愿地“哦”了一声,一脸懒得出门的模样,转头就露出了窃笑。
可是他说叫她一起的,那就别怪她换上最好看的衣裳,去艳压回鹘芳了!
105()
元赐娴一换就是很久。
陆时卿知道她闷了整月憋坏了;难得出去望望春透透风;不想坏她兴致;心道最多就是迟到一些;也没什么;就不催她了。
毕竟在回鹘的事情上;他表现得不积极点;圣人反而放心。
他闲来无事,起身去瞧孩子。
卧房里两个摇车并排靠着。陆元姝在睡觉,呼吸非常匀称。陆元臻却醒了;睁着双眼在瞅妹妹。大约是觉得这样平躺着斜瞅太累了,便蹬着个脚,耸着个肩;想把自己翻个身;侧过来看。奈何筋骨还太嫩,力气不够;怎么翻都翻不过来;使劲使得一张小脸通红。
陆时卿看清他意图;一时觉得好笑;上前一拨;就帮儿子成功翻了个身。
但陆元臻好像不喜欢;委委屈屈看他一眼,转而又想把自己翻回来。
真是难搞。
陆时卿只好再把他拨平了,接着就看他重新回到了先前努力翻身的情状。
他懂了。儿子是个倔的;喜欢靠自己。
他好整以暇地站在一边旁观;等他终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自己颠了过去,才伸手把他抱起,低头道:“跟你娘一样是个小祖宗来的,这下满意了?”
陆元臻有听没有懂,朝他“咯咯”地笑,似乎对他身上这新色的官袍很感兴趣,屁股捱着他的臂弯,小手却攀上了他的衣襟,一阵乱挠。
陆时卿看了眼自己皱巴巴的衣襟:“你娘刚给整平的。”说着拨开他的小手,然后颠了他一下,示意他安分点。
哪知陆元臻这就不高兴了,小嘴一瘪,一副马上要哭给他看的样子。
陆时卿觉得,对女儿能惯,对儿子却不可娇养,面色一暗,大概是“有本事你就哭”的意思。
然后陆元臻就哭了。却不是用眼睛。
陆时卿感到一股湿意在臂弯处蔓延开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陆元臻就这样往他手上尿了个通透舒爽。
“……”
元赐娴换完衣裳出来,瞧见的就是陆时卿飞似的把孩子丢回了摇车,震惊无比地提着个湿淋淋,淌着水的袖摆。
她一愣之下反应过来,目不忍视地望着他。再转眼一看摇车里的陆元臻,儿子还在玩命地笑,像是一点不觉得自己酿了什么大祸。
元赐娴哭笑不得地上前去,叫拾翠和拣枝赶紧照顾孩子,然后挑了陆时卿干净的那只袖子,揪着他往净房扯,一路道:“就这点功夫,你是怎么惹的元臻?”
她原本自然是想去顾儿子的,毕竟陆时卿都这么大个人了。但一想到他那点洁癖,又不好把他交给两个婢女,所以才亲手把这目瞪口呆的人拉了过来。
陆时卿的脸黑得都能研出墨,好半天才回神,脚步一顿,像是终于想起什么,回头就要撒了腿去教训儿子,被元赐娴一把拦住:“得了得了,你还能揍他不成,换衣裳要紧!”
要不是亲生儿子,陆时卿现在大概已经原地炸了。
他一路隐忍,到了净房才蓦然醒悟:哪来的衣裳给他换,他刚升的官,眼下就这一身崭新的行头!
元赐娴显然也反应了过来,跟他面面相觑了一晌,还是动手把他腰带卸了。没得换也得搓洗搓洗,总不好拿这身有味道的行头去接待人家回鹘使节吧。
不过刚足月的娃娃只吃奶水,其实还是挺干净的,也没什么熏人的气。只是陆时卿毕竟迈不太过洁癖的坎,便颤着个睫毛,紧紧咬牙,闭着双眼由她穿穿脱脱地折腾。
*
等官袍被急急烘烤干,元赐娴和陆时卿入宫的时辰早已晚了许多,直接错过了前头徽宁帝会使臣的大场面,听说回鹘一行已经落了脚,伽斛公主则被皇后请到了太液池畔赏湖景,随行的另有一众皇子与几位宗亲及官员。
元赐娴一听就知道,圣人是把促成和亲的重担交给了皇后。那些适龄的皇子其实都是给伽斛公主相看去的。至于阿兄之类的宗亲,还有几名很可能都老掉牙了的官员,就是走个过场,作作陪衬,叫场面不要太干,最好别让人家公主一眼便看出是叫她“相婿”的,免得她脸皮薄,闹个尴尬羞涩。
元赐娴挽着陆时卿走近太液池时,湖边亭中倒是派其乐融融的场景。
上首位置坐了梁皇后,其下大约就是传说中的伽斛公主了,一身白底金纹的窄袖翻折领长裙,锥状的回鹘髻高高束起,珠玉琳琅,看脸容生得十分精巧,高鼻深目,蜜色的肌肤虽不太符合大周的审美,却透着股别致的韵意。
再看周围,赫然坐了一圈气度不凡的天家贵胄,老六老九都在,连十三皇子都凑了个热闹,在旁吃着果子作陪。论起青年才俊的数目,真比她两年前在芙蓉园相看郑濯的时候多上好几倍。
陆时卿看她这不知算不算艳羡的眼神,偏头问:“羡慕?”
元赐娴忙摇头,一脸得意:“数不在多,在精,最好的都给我挑拣走了,剩下的便是从延兴门排到西市,又有什么可羡的?”
陆时卿很是受用地一笑,把她往自己身侧带了带,只道回去后真该熬熬她这张嘴,看能不能熬出蜜汁来。
俩人无意引起众人注目,但到底是不能的。论身份,一个是宰辅,一个是郡王女,论相貌,说得夸张些,没等他们走近,亭子里就先都滟滟地亮了。好几人因此都朝这边投来了目光,先看升官拜相,春风得意的陆时卿,再看他身边袅袅娜娜的娇妻。
陆时卿也看了眼元赐娴。
她说鹅黄跟紫特别搭,所以穿了这个色的襦裙出来。襦裙样式没什么特别的,不至于喧宾夺主,但胜在颜色衬肤又抢眼。要不是她额前点了花钿,头上作了妇人髻,当真嫩得跟没出阁的小姑娘似的,仿佛眼光用力几分,都能给掐出水来。
这衣裳选的,着实太心机了。再瞧妆容,看似寡淡实则精致,不浓妆艳抹,反倒更显她本色容光,叫人惊艳不已。
陆时卿这下有点后悔带她出来了。为了叫她放心,他自己现在反倒有点不放心。
不说别人,就讲九皇子郑沛,若不是当初在芙蓉园晕船丢了脸皮,自觉在元赐娴跟前再抬不起头来,后来又被圣人强压着不许与她来往,指不定怎么骚扰她。如今也不知有没有彻底断了念想。
皇后见俩人来了,热热切切地招呼他们。
陆时卿当先赔罪说来迟,皇后只道不打紧,目光在他不知何故皱巴巴的衣袖处落了一落,很快移开,请他们落座,然后跟伽斛公主介绍了一嘴。
伽斛看看他们,眯起眼笑:“陆侍郎我知道的,早前在王宫里见过一面。”又说元赐娴,“这位真是陆夫人?”
元赐娴面上笑意不变,心里奇怪一下。怎么的,她瞧着哪里不像?却还不等她有个计较,伽斛已经继续道:“若不是娘娘引荐,我还道是陆府的小娘子。但一算陆侍郎年岁,好像又对不上。”
“……”这夸她年轻可夸过头了啊。陆时卿大她六岁罢了,还没能生出那么大的女儿吧。
元赐娴扭头一看,果见他脸是黑的。但她能说什么,抹蜜耍嘴皮得看场合,四面都是天家贵胄,她也只有回去再哄一哄被当成她爹的陆时卿了,现下只用一句“公主说笑了”带过。
她说完这话,瞥见斜对头元钰一脸的幸灾乐祸,再往前去,郑濯脸上也隐隐带着笑意。
她见状,下意识看了眼他扶着茶瓯的手。他用的是左手。右手虚虚掩在宽袖里,看不出伤势。
见她皱了下眉,郑濯抿唇一笑,目光坦荡而澄澈,看起来倒像宽慰她似的。
元赐娴看见那笑,心里却更堵。
她实在没法把这样的郑濯,跟梦里那个卸磨杀驴的人混到一起去,又记起陆时卿早先分析的,说郑濯跟元家翻脸指不定只是他安排的一场戏,心里便更加动摇。一路相处,加之她生产当夜,他那样舍命救她,她要再因梦里几个百姓的声音,把他视作十恶不赦的人,就真有点说不过去了。
虽然她也知道郑濯那天不惜一切代价救她的原因。说白了,还是出于对陆时卿的情义。
陆时卿是因他才去到回鹘涉险,争取可汗支持的,她在这当口出了事,便有他的一份责任在。任她有丝毫闪失,他都没脸再见陆时卿。
但不管他是为了什么,为了谁救的她,她左右都是受了恩。她这人讲究投桃报李,对还不起的人情没法安心。
上回出事以后,她本也想去探望郑濯,只是自己都废了半条命,实在没能走得起身。加上陆时卿因无法断定密道泄露的缘由,当机立断舍了那条路子,封了机关,暂且断了跟他的暗中往来,她也就只有通过旁人的嘴得知他的近况。又因朝中形势紧张,圣人开始盯上了陆府,所以出了月子也没机会当面跟他说几句。
她这边正出神,忽然感到一只大掌覆了过来,将她的手轻轻笼住了。
她偏头看一眼陆时卿,看他也对自己宽慰一般笑了一下,然后在她手背上写了几个字:没事。
若说是郑濯的伤,全然没事是不可能的,这种动筋骨的事,元赐娴再清楚不过,以后他要使兵器,决计不可能再利索。这句没事,也只是说起居上不会有问题罢了。
她心里恹恹地叹口气,面上没显露,只作出饶有兴致的模样,听众人谈笑。
皇后这时候似乎说到个什么礼物,她才注意到,原来伽斛手边高高垒了一堆模样精致的盒子,看样子像是几个皇子给她准备的见面礼,一人一份,像讨她欢心似的。
只是皇子们才不可能个个如此用心,必然都是皇命难违而已。看来圣人为了促成这姻亲,也真是煞费了苦心,把儿子们都给赶鸭子上架了。
她听见皇后说:“六郎实在有心,伤没痊愈,竟费时费力地,亲手雕了这般灵巧的玉兔子来。”
元赐娴喉咙底一噎,心道不可能吧,郑濯还有单手雕玉坠的本事?
果见他闻言张了张嘴,好像想解释这不是他雕的,只是叫人买的罢了,但眼见皇后已经把话头转开了去,也就没能说得上话。
元赐娴看陆时卿一眼,一脸“妙啊妙啊,里头好像有玄机啊”的表情。
陆时卿淡笑一下,捏捏她的手骨,暗示她不必多管。
皇后紧接着问伽斛,对收到的这些玩物可还满意。伽斛笑眯眯地点了点头。就在众人都道她会说几句客套的场面话时,却听她道:“但在座还有好几个没给我礼物呢。”
一个老臣不小心发出一声“呃”。
这个回鹘公主,夸人夸得直率,讨东西也讨得很直率。
皇后也没料到她会说这话,闻言只有接茬道:“是了,还有谁准备了礼物的,赶紧呈上来。”
几个官员和宗亲们都是神色为难。圣人没说要他们也献殷勤啊。
正当众人眼观鼻鼻观心,四下静得有点尴尬时,伽斛自己给自己解了围,指了一下偏下首处的人道:“这位……”她说到一半顿住,然后讪讪一笑,“不记得姓什么了的将军,你带了什么礼物给我?”
被点到的元钰“唰”一下抬起头来,左看看,右看看,发现大家伙的目光都聚焦在他面上,才算反应了过来,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
元赐娴也是一愣,很快就给阿兄使起了眼色。这种时候说没准备怕是要倒霉的,他现编也得编一个啊!
元钰当然也不是傻的,得了妹妹暗示,忙答:“劳公主不嫌,在下准备的礼物不是那么登得上台面,就是几盒子家父秘制的药膏,传说中,是可以润白肌肤的。”
“……”众人一阵傻眼。苍了个天的,这元世琛莫不是傻的吧。这话说的,岂不是暗指公主肤色不够白了?
正当元赐娴头疼扶额的时候,上首伽斛却又惊又喜地“呀”了一声,然后一手捧着自己的脸蛋,一手指着元钰道:“这个好这个好!快拿给我试试!”
“……”
106()
满座讶异。元钰心直口快就罢;可谁也没料到;这个公主竟然欢欢喜喜地接茬了。
这怕不就是人们常说的物以类聚;仙葩碰上仙葩;刺溜一声;开出了火花。
可公主也不仔细思忖思忖;要是元家秘制的药膏子真有效用;元钰自己能黑成这个样?
元钰也是一噎。其实他就是瞎编不出来,又想到大周以白为美,自己被肤色闹得没能够上长安双美;因此困扰多年,眼看这个伽斛公主好像也有类似烦恼,所以就提了这一嘴。
此刻对上她真挚的目光;他反倒有点心虚了;支吾了下说:“元某今早赶得急,将药膏落了;公主稍候;一会儿就有人送来。”
伽斛听这一句“元某”;若有所悟:“将军是陆夫人的兄长?”
皇后眼瞧着势头不对劲;不等元钰有机会开口;就先接过了话;又跟伽斛说,其实这样的膏子宫里也有现成的,生生把她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别处去。
她就笑着说起了别样物什;只是还往元钰那边看了一眼;见他好像有意闪避,有些好奇地自顾自琢磨起来。
*
阳春三月,太液池畔韶光盈盈,和风吹得湖面皱起了细皴,漾出一圈圈纹路。众人你来我往地谈笑,除了一直吃果子的十三皇子,心底都暗暗各怀了一捧心思。
倒是老九郑沛的心事最显而易见,就是对伽斛没一星半点兴趣,反倒时不时瞥一眼元赐娴,像是满心可惜这样的天仙儿怎么就已为人妇了。直到陆时卿郑重其事地盯住了他,他才不得不消停了下去。
茶席临散时,皇后问起陆时卿家中小子是否安康。
当初元赐娴母子被劫之事阵仗很大,几乎闹得人尽皆知,徽宁帝下旨严查,只是当然查不到细居和平王那边去,最后随手往陆时卿一个政敌头上扣了个屎盆子,就当替元陆两家做主了。
陆时卿本就不思量圣人如何,细居和平王要除,要连锅端,但靠不得昏聩的老皇帝,这事会被如此处置也是意料之中,便很平静地谢了恩。如今被皇后关怀,也是脾气不错,打打官腔答了几句。
然后又听皇后说:“那就好,改明儿抱来宫中给我瞧瞧。这不,好跟业儿做做伴。”
她口中的“业儿”是南诏现今的皇长子,细居和韶和的“儿子”。南诏皇室取名用的是“顶针法”,孩子名儿开头一字随老爹名儿末尾一字。譬如细居的老爹叫兹细,而细居的儿子叫居业。
元赐娴听说,居业是在元臻被换回后一天到的长安城。细居到底没那么草率,直接用陆时卿送回去的那个孩子作假,而是拿了早先安排好的,一名汉女与南诏男子所生的子嗣来充数。
毕竟,得混出个血来不是。
陆时卿闻言淡笑一下,这时候没有拒绝的理,只说得闲了一定来。等席散,贵人们退了,他便牵着元赐娴往停在外头的轿子走。
这时候人都走得差不多了,空旷的宫道口却突然传出一声:“赐娴表妹!”
陆时卿牙一痒,停下步子,跟元赐娴一道转头去看,就见郑沛追了上来,跑得脸一阵白,手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