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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赐娴神情一滞:“你再说一遍?”
赵述揪着脸道:“小人不能再说了,这就向郎君领罚去。”
他话音刚落,元赐娴跟前的房门突然被移开,移门人衣饰体面,精神饱满,瞧上去果真已经无事。
陆时卿站在那里,似乎松了口气。赵述叫住元赐娴的时候,实则他听见了,却没出来阻止。总归纸包不住火,不如叫他死个痛快吧。
元赐娴的确已经冒火了,睫毛微颤几下,质问道:“陆时卿,你当真骗了我?”
陆时卿点了下头。虽说昨夜有许多次阴差阳错,这骗局也非他本意,但他确实在弄清真相后,不曾第一时间与她解释,他是该认的。
元赐娴一时怒至无言,难以置信似的笑了一声,盯了他半晌,回头朝楼下道:“拾翠,收拾行李,回家。”
*
约莫午时,元赐娴便回到了元府。
元钰早先就得到消息,知她今日归来,待下人回报说小娘子到了,兴致勃勃出去迎她,跨出府门却见只她和拾翠,以及一队小心翼翼跟在后方,不敢靠近的金吾卫,不免怪道:“陆子澍呢?他竟敢不送你回府?”
元赐娴原本也是思念兄长的,眼下却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冷哼一声道:“死了。”
元钰大惊,拽住她胳膊:“你说什么?陆子澍死了?怎么死的?”
元赐娴瞥他一眼,咬牙切齿道:“被我扎小人扎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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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钰“蛤”出一声来;看了眼拾翠;眼色疑问。
拾翠朝他抖抖眼皮;打了个暗号;示意她跟陆侍郎吵架了。
他无声拖出长长的一个“哦”;跟着抖抖眼皮;意思大抵是嘱托她顾好小娘子。
元赐娴见状;飞了他们一人一个眼刀子道:“你俩干嘛,眼抽筋啊?”说罢气鼓鼓地转身就走,走出几步;扭头补了一句,“阿兄,你可晒黑了不少啊!”
元钰最恨别人说他黑;因为如果他不黑的话;估摸着能和陆时卿及郑濯一道排个“长安三美”。他一时气得不轻,朝她背影吼道:“元赐娴;你欠收拾了;谁给你惯出的这股泼蛮劲!”
元赐娴却早就走没了影;他暗暗平复了一下;吩咐了几个仆役将马车内的行李以及小黑卸下;然后走向跟在后边的那队金吾卫。
满朝皆知;圣人前日派了金吾卫前去恭迎陆钦差回京,但眼下这队人却跟着元赐娴到了这里,想也知道;必是陆时卿的交代。
金吾卫可不是他元家能随便差使的人物;他疾走一段,朝打头那个红甲拱手道:“今日天寒,诸位护送舍妹回府,一路辛苦,去里头喝碗热汤吧。”
一队人见元钰走近,齐齐下马,当先一人回道:“将军好意,我等心领,只是弟兄们赶着回去向圣人复命,就不耽搁了,告辞。”
元钰本来也就是客气客气说个场面话,闻言略有些尴尬地咳一声,道:“等等,你附耳过来。”待这年轻的侍卫疑惑凑近,他才继续问,“陆侍郎是如何交代你们的?说给我听听。”
侍卫恍然大悟般“哦”了一声,答说:“陆侍郎叫我们一路跟着县主,马头距车尾十二丈,一分不能远,一分不能近。”
元钰笑了一声,拍拍他的肩膀以示鼓励:“很好,回去复命吧。”
他也就是想试探试探,陆时卿现在对元赐娴是个什么态度,才多问了这一句。眼下算是有了答案。
这一句“十二丈”看似简单,却有学问在里头。远一分,若有危险,则金吾卫鞭长莫及,近一分,以元赐娴的脾气,估计就要嫌烦撵人了。
看来妹妹此行不虚,陆时卿这是对她日益上心了。
他心已定,便去了元赐娴院中,打算当个和事佬,叫她别置气了,到时却听说她刚去沐浴,只好到她书房等。
这书房是元赐娴不在府上的三月间新辟出来的,如今里头的摆设也算一应俱全。只是早先她人在外头,拣枝不敢乱动她的东西,刚刚得了她的首肯,才吩咐仆役们将原先放置在她房里的一些玩物与书卷挪到这里来。
元钰坐了半晌,瞧下人们忙进忙出,百无聊赖之下想着左右无事,便也起身替她拾掇拾掇,安置一摞书时,却不意从其中一卷里头带出一张薄纸。
白纸黑字,写了长长一串名字,他分辨了几个,发现这些人都是长安城的年轻郎君。
元钰一懵,招手示意拣枝和拾翠过来,拿了纸问她们:“赐娴这是背着我选夫呢?”
拾翠看了眼答:“回郎君,不是的。约莫四月前,有一回小娘子吩咐婢子将长安城中与六皇子年岁相当,关系匪浅,且认得她的郎君都找出来。婢子查探后,却发现六皇子与人交往多是淡如水,实在少有关系匪浅者,或者说,至少表面是瞧不出来的,便只好将私下与他有过丁点往来的都给算上了。”
元钰点点头,又看了一遍名单:“那怎么没算上陆子澍?”
拾翠一愣,凑过去瞧了瞧,讶异道:“还真是。婢子天天听小娘子念叨陆侍郎,反倒将他给漏了。”
她刚说完,就听一个声音杀了进来:“算上他干嘛?反正也不可能是他。”
是元赐娴来了,满身都是花露的香气,看这样子估计是沐浴沐得特别狠。
元钰拿了纸起身:“什么可能不可能的,你查这个做什么?”
四面都有仆役在,她不好多说,道了句“没什么”就敷衍过去了。四月前,拾翠给她名单的时候,她就已发现少了陆时卿,但多他一个也没用。她是在找梦中暗恋她多年的人,像陆时卿那种拿鼻孔看人的怎么可能是。
元钰也就没多问,见她还气着,劝道:“你这丫头还没气消?来,坐下与阿兄说说,陆子澍究竟是如何惹恼了你?”
元赐娴不想说。旁的就算了,至多就是浪费了点她的良心与感情,但要紧的是,她因误会他不久人世,将寻他做靠山的事给交代了出来。
她最气的其实是这个。被陆时卿骗出了心里话,得知她并非真心,她这半年来的努力可不都得功亏一篑了!
见她不答,元钰继续道:“哎呀,要不阿兄现在就找人揍他一顿?”
她瞥他一眼,低哼一声:“你想吃牢饭呀?他厉害着呢,动不动就要报官抓人的。”
“怎么,他还敢抓未来大舅子?”
元赐娴闻言一愣。
见她这模样,元钰解释道:“哦,你还不知道。前些日子圣人数次召我议事,有一回谈及你的婚事,听他意思,大概是有意给你和陆子澍赐婚,说等到腊月,咱阿爹阿娘来了长安再详商。”
元赐娴险些惊至拍案:“这么要紧的事,怎么没人过问我的意见?”
元钰觑她一眼:“你都追陆子澍追到舒州了,满朝都知道你的意见好不好?真要过问,恐怕是得看看人家肯不肯娶你才对。”
元赐娴给气懵了。
哗,三月不见,她这阿兄是给谁灌了迷魂汤药!
她起身道:“我后悔了不成?我不嫁了,叫他娶自己去罢!”
元钰怔愣一晌,挥退了下人,待房中只剩了元赐娴才道:“赐娴,你不是说,陆子澍是未来辅佐十三皇子登基的帝师,咱们得及早拉拢这座大山做盟友吗?”
元赐娴叹道:“原本是这样不错,但我近来突然想到,其实历史未必就会照原先的轨迹走,毕竟因了我诸多参与,许多事都不一样了。就说陆时卿吧,你怎知这辈子他还能前程似锦?说不定就沉迷了我的女色,一事无成了呢?”
她说的好有道理,元钰竟然无言以对,他滞了半晌,问:“那依你看?”
“不撩了不撩了,先让我歇歇,观察一阵子再说。”
*
元赐娴确实奔波累了,一连歇了好几日,直到拣枝提醒她,许三娘已在长安城中等了数月的消息,方才一拍脑袋醒了神,开始着手安排此事,叫人给徐善传了个口信,大致说明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徐善并未拒绝邀约,只说翌日要事在身,怕得晚一些时候才到。元赐娴便先一步去了与许三娘约定的地方,到了漉水河畔,见霜气氤氲的岸边停泊了一只窄小狭长的乌篷船,船篷以竹篾编织得十分精巧,隐隐可见船舱里头的船板被漆成了丹色。
这是江南水乡可见的景致,长安实是少有。
船舱里头的人听见脚步声渐近,弯身迎出,见到元赐娴似乎略有几分讶异,却很快收敛了,朝她微微一笑,竟也不问她是谁。
她不探究元赐娴,元赐娴却没忍住,不动声色打量了她一番。
眼前的女子乌发蝉鬓,杏眼朱唇,霞飞双鬓,容色俏丽得一点不似二十四的年纪,身段也是恰到好处的婀娜丰腴,并非元赐娴早先想象的瘦弱模样。穿着打扮说不上简素,樱草色的群装裙裾繁复,珠饰琳琅,倒是不像一般“才女”的姿态。
元赐娴一眼之下回她一笑,简单解释道:“先生有事耽搁了,很快就到。”
许如清略一颔首:“外边冷,到船里来吧。”
元赐娴下了岸,跟她入到船舱,一下便嗅见一股清冽的酒气,低头一瞧,才见船板正中一只红泥小火炉上烫了一壶酒。
她突然记起方才所见,许如清脸色酡红,似乎的确饮了酒。
见她目光落在酒壶上,许如清笑了一下,问:“喝碗酒暖暖身子?”
元赐娴摆手:“不了,谢谢。”
她总觉得这气氛有点莫名的尴尬,好像不是喝酒的时候。
许如清却似乎没大在意,请她坐下后,一边斟酒一边道:“这乌篷船是我自己编的,花了两月多,前些天才做好。”她说着抿了口酒,笑道,“我第一次遇见他,也是在这样一只乌篷船里。彼时我随祖父出游,在浔阳江头碰上他来拆我祖父的台。”
她说的大概就是十二年,徐善和许老先生对弈的事了。
元赐娴没说话,静静听着。
许如清继续道:“那个时候他才十八,我更是只有十二年纪,许多事都不懂。第二次见面,却是三年后一个春夜,我十五及笄的时候。还是一只乌篷船,我把他灌醉了……”
她说到这里,瞧了眼元赐娴未出阁的模样,笑道:“你还小,是我喝多失言了。”
元赐娴的确未经人事,可她都将话说得如此了,她岂会不明白,便抿唇一笑带过了。
恰此刻,船外传来拾翠的声音:“小娘子,徐先生到了。”
“好。”她答应一声,看了眼对头的许如清,起身道,“你与先生就在此叙旧吧。”
许如清点了下头。
元赐娴弯身出去,一眼就瞧见宽袍大袖,木簪束发的人正往乌篷船缓步走来。
她朝他略一颔首以示招呼,心里却想着许如清方才的话,一时没留意脚下,跨上岸时踏偏了一步,在结了霜的泥地上一滑,眼看就要栽倒。
陆时卿真没想到元赐娴还有这般“精彩”的发挥,想也没多想,就一把拽了她的胳膊往怀里带。
045()
陆时卿很快就懊悔了;他这手欠的!别说这不是徐善该做的事;他是忘了活在人家阴影下的恐惧了吧。
可无奈身体比脑袋转得快;人都撞进怀里了;他也不好再给推回河里去;见元赐娴站稳了;便立马松开她;后撤一步道:“徐某失礼了。”
元赐娴惊魂甫定,摆手道了声“谢”,也往后退了一步;不知何故因这一桩意外的亲密有些心虚,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眼之下,就见身后女子伫立在船尾;目光直直穿过她;落在她的对头。
她清晰地瞧见,许如清的眼眶一下就红了;似乎是因为听见了那句“徐某”。
她突然有种奇怪的狼狈感;与两人各一颔首;匆匆走了。
陆时卿竭力保持着脖颈扭向;克制着自己没去看她;随许如清入了乌篷船。
元赐娴尚有正事与他谈;便没立即离去,而是退回到岸上等俩人。她远远瞧见候在船头的艄公一撑长篙,叫小船往河心缓缓驶了去。
乌篷船中却并非她想象中的情状。许如清请陆时卿在里头坐下后;叹了口气:“子澍;是你吧?”
陆时卿似乎也没打算瞒他,伸手摘下面具,恢复了本声,歉意道:“师母,叫您白走一趟了。”
“不算白走,三年没听见他的声音了,你学得很像。”许如清给他斟了碗酒,苦笑道,“倒是只有你会承认我这个‘师母’,可别给他听见,否则他又该不高兴了。”
陆时卿有些艰难地吞咽了一下,皱皱眉头。
许如清自顾自道:“三年前有一日,我收着他的来信,信里说,他要去云游四海,短则五年十年,长则永无归期。我找不到他,跑来长安问你,结果你给我的解释与他的说辞一模一样。”
然后她就未归家。
他说要云游四海,她就翻遍四海找他。
“三个月前,听祖父说起棋谱的时候,其实我也知道不应该是他,却还是怕万中有一,不敢错失。带我来这里的人叫我干等了两月多,直到你公差归京,方才那位小娘子才给了我消息。我就猜大约是你吧。”她说到这里笑了一声,“子澍,我没他想得那么不堪一击,你又何苦帮他骗我。你告诉我吧,他是怎么走的?他临走前……痛吗?”
陆时卿突然觉得舌涩,沉默一晌道:“老师在进京途中遭人暗杀,我赶到时,他已只剩了一口气,强撑着写下了给您的信,叫我替他寄去江州。我将他就近葬在了洛阳。”
许如清听了,沉默许久,再开口却是笑着的:“这世上他最惦念的,果然还是我。”又说,“洛阳好啊,牡丹开得漂亮,我刚好想去看看。”
她说完,仰头饮下一碗烫酒,搁下碗后问:“是谁做的?”这回语气冷了许多。
陆时卿略一蹙眉:“师母,这些事有我,您就别管了,老师也不希望您插手。”
她点点头,倒也没再坚持,笑着感慨:“你说说他,跟我做对无忧无虑的野鸳鸯多好,非要管什么天下苍生呢。”
陆时卿抿了抿唇:“这世间从来不缺‘有道则现,无道则隐’的人,少的是像老师一样‘无道而现’的志士。老师没来得及做的事,我会替他完成。”
许如清看他一眼:“难为你了。”
他摇头:“老师的理想也是我的理想,没什么难为的。”
“去年春,江州闹饥荒,你奉命前来视察,可晓得那里的百姓背地里说你什么?”
陆时卿想了想,饶有兴致问:“或许是圣人的走狗?”
“倒是知道得清楚。”她觑觑他,“怎么,你竟一点不在意?”
“我为何要在意?”他笑笑,“我以‘走狗’的方式做我该做的事。世人越是误解我,就表明圣人越是信任我。”
许如清低低应了一声,朝已经离得很远的河岸努努下巴:“也不在意人家元小娘子如何看你?”
陆时卿一噎。
这话问得就跟打了他一耳光似的。
他起始当然不在意,因此不论她当初怎样套话,试探他的政治立场,他都是一副“哦,好的,我会转告圣人”的模样,结果这次南下,为了塑造光辉正义的形象,架子也不摆了,谱也没了。
见他语塞,许如清笑出声来。
陆时卿觑她一眼:“您怎知是她,她方才跟您自报家门了?”
许如清摇摇头:“她没说。我是看你反应猜的。毕竟澜沧县主追求陆侍郎的风月故事,街头巷尾到处都在传。”
陆时卿愣了一下:“这事都传去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