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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存!”
周行白净的面颊涨得通红,额角一块灰尘遮不住绷起的青筋。他吃力地寻找着脱身的契机,艰难开口时声音中仍不带一丝恼意,全心全意地安抚着好友。
“阿存,是我,你清醒点”
在他的声声呼唤中,蒋存依旧赤红着双目,完全不为所动。
“杀!”
周行的脸已经憋得紫胀,好不容易撑开他的双臂,凝视着蒋存的目光忽的一闪,待要阻止已来不及。
他们打斗时被砸落在地的岳山琴额,重重地砸在了满面杀气的蒋存的后颈。
在周行的呛咳声中,被击中的蒋存回首望向身后袭击他的人,眼中血色微褪,向着刘拂的方向伸出手。
“咳!蒋存!”周行大惊失色,呛咳不止的同时强撑起自己疲累疼痛的身体,意图拦住蒋存的动作。
蒋存却只是伸出手,轻抚了一下刘拂的手背。
“阿拂”他嘴角扯出一个浅浅的笑意,语调轻飘,似诉似叹。
不等刘拂应答,蒋存便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而在少将军到底的同时,刘拂手中沉重的桐木构件也落在周行脚边,发出一声巨响。
瞬息万变。想起方才种种,周行只觉气血上涌,强忍住咳意撑跪坐起来,抬头瞪着刘拂:“你”
滔天的愤怒与后怕,在与她四目相对的瞬间都哑了火。
“你!”周行咬牙,只觉口中尽是铁锈腥味,“你可知刚才有多危险!”
第129章
“不然呢?”刘拂垂眸,冷笑一声,“看着你被二哥活活掐死,然后在他清醒之后,再看着他悔恨终身?”
周行一口气没顺,再次呛咳起来。
刘拂并不理他,只推开周围散乱的桌椅,蹲下身小心替蒋存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让他的四肢得以舒展开来。
她执起蒋存布满了伤疤的手掌,替他探过脉象后,才放下心来。
面对发狂的蒋少将军,刘拂实在拿捏不好力度,既怕真伤了他,又怕一击不成更添乱象。之前虽不知蒋存因何没将她视作敌人,但在那一记重击之后,想来优待亦会不存。到时本就捉襟见肘的周行不止要拼命牵制蒋存,还得护她周全,才真会伤了性命。
是以方才那一琴额,几乎是使出了全部的力气砸了出去。
说不后怕,那是假的。
但刘拂怕的不是蒋存会伤了他,而是她会真的伤到她的二哥。
所幸脉象还算冲和平稳,并无大恙。只是
在周行骤停的咳嗽声中,刘拂掀开蒋存紧束的袖口,将袖摆拉至上臂,露出同样旧伤叠旧伤的手臂。
三年前在金陵,他们同院而居的时候,刘拂也曾在晨光微熹时看到赤着上身练武不辍的蒋存。
当时的少将军身上虽有一二刀剑伤疤,但在微黑的皮肤与紧实筋肉的衬托下,只会更让人觉得迷人可爱。
可是现在
刘拂抬头,面无表情地望向周行:“三哥,二哥身上到底发生了何事,竟是一字一句都不能讲与我听么?”
与她相处了近五年的周行日日将人放在心头,又如何察觉不出刘拂是真的动了怒。
不是不可说,而是那些血腥残暴之事,怎好在蒋存没首肯的时候直接讲出?
好友对心上人的情意,周行自然知晓。他能在蒋存不在的时候极力表现自己,以期佳人倾心,但绝不会在兄弟最低谷的时候,再给他重重一击。
诚然,将这两年过往讲与刘拂,定会让她对蒋存生出无限怜惜,但这怜惜是否是蒋存想要的,与他相交几近一生的周行自然也知晓。
他们都是一样的人,骨子里的骄傲绝不允许久候的情意因悲悯而来。
想起方才打斗时,神志不清到认不出自己的好友仍在有意无意的保护着刘拂,周行薄唇紧抿,垂下眼帘避开刘拂的注视,坚定的摇了摇头。
刘拂轻叹口气,将视线从周行脸上,移回蒋行身上。
周行双目紧闭,只当自己没有听到这声叹息。
在布料簌簌的声响中,刘拂已证实了自己的猜想,不止那一条手臂,蒋存的四肢胸前,全部布满了各色伤痕。
层层叠叠的伤疤破坏了当年紧实细致的皮肤,看着可怖非常。
非经年累月的刑讯,再形不成这样的伤。
刘拂只觉眼眶酸胀,她狠狠闭了闭眼,将热意憋了回去,然后才开始替蒋存整理好散落的衣裳。
每一道折痕,每一缕束带,都按着原样一丝不苟地折好。
“三哥,今日。你与大哥告假,就是因为二哥要回来么?”刘拂吃力地架起蒋存,“你该告知我的。”
周行轻声道:“是阿存飞鸽传书,让我们先避过你。”
“所以他早前就已知晓自己有这般病症。”刘拂轻‘呵’了一声,抬脚踢了踢满心纠结的周行,“三哥,你再不搭把手我可要撑不住了!”
当刘拂与周行一并撑着蒋存走出乱糟糟的琴室时,门外已站了十数个晋江书院的护院。而在护院身后的,是满眼担忧被其余先生学子死死拦着的刘平江与刘昌。
刘拂哑然,若非她一琴额打晕了少将军,只怕这屋前几十人,都不是杀气冲天的蒋存的对手。
在她胡思乱想时,刘平江不哪里生出的力气,挥开压着他的人,冲向刘拂,上上下下看了数遍,才哑声问道:“云、刘先生,你可有事?!”
明眼人都看得出,有事的绝非云浮,而是已陷入昏迷的蒋存,却没有人笑话这个面孔陌生的青年。
关心则乱,不过如此。
刘拂却因着他的改口心中微暖,淡笑道:“兄长,无妨的。”
此言一出,不提其余人等,仅站在刘拂面前的刘平江就已惊得手足无措起来。
“云、兰云浮,我”
“先照料蒋二哥。”刘拂打断他的震惊,吃力地向上抬了抬蒋存,在刘平江反应过来搭手前,随便指了一二护院,“还请两位大哥,将蒋公子抬至我院中。”
第一百二十九章·伤痕()
第129章
刘拂的院子离琴房不远;几人七手八脚不过一刻钟功夫;就将人搬进了刘拂的屋子。
望日骄闻声出来;见着昏迷不醒的蒋存惊了一跳:“这是怎么了?”
刘拂摇头;嘱咐道:“骄儿;你与小晚去厨下要几壶热水;再寻身学子衫来。”
见她避而不答;望日骄就已明白其中的事不是她能问的,在与周行等人点头示意后,便拉着陈小晚出屋。
在望日骄离开后;仍目不转睛看着望日骄离开方向的陈秙被刘拂踹了一脚:“还不去帮着抬水?”
“先生,那我等同去帮忙了。”
其余学子与护院在确定了刘拂安然无恙后,十分有眼力见地一同告退;跟在望日骄与陈秙身后离开。
至于他们走后;是否与那三人一同去了厨下,就不得而知了。
门扉轻轻阖上;脚步声渐渐远去;室内只剩下相对无言的刘拂与周行;与躺在床榻上双眉紧皱如陷梦魇般的蒋存。
刘拂撩袍坐在床边;看了许久后;终于忍不住伸手;试图用指尖抚平蒋存似锁着万般愁绪的眉心。
当微凉的手指碰触到滚烫的额头后,双眸紧闭的蒋存似是舒缓了许多,但看他两颊微微鼓起的样子;便知是下意识忍住了所有可能会外露的情绪。
经此联想到蒋存可能经历的一切;刘拂心头酸痛,只觉一口恶气憋在胸间。
建平五十七年初春时节的北蛮入侵,并未如史书记载的那般发生。世间仅有刘拂知晓,这场不知因何消弭于无形的大战,是北蛮小王子与安王勾结后的结果。熟知历史的刘拂却不敢去推测,改变这一切的原因,是否跟她入书院教书前,与山长薛怀义的那番彻谈有关。
当年她尽数江南异事,将矛头全部指向安王时,确实存着借山长之口上达天听的目的。
但刘拂无论如何都未想到,她的横插一脚,会改变了蒋存的人生。
北蛮刑讯的手段向来直来直去,只盼她的二哥能挺过这一关,不然她才真是万死难赎己过。
大延可以没有刘云浮,却不能没有蒋少将军。
刘拂撑在床上的五指不由自主地收紧,将柔软的被褥攥成一团。
“阿拂,这不是你的过错。”
一直呆立的周行上前,用手覆在刘拂的手背上,用最轻柔的动作一点一点掰开她的手指,紧紧攥在掌心当中。
这样迷茫无措的刘拂,是相识多年以来周行从未见过的。
“阿拂,阿存命中注定有此一劫,绝非因你之故。”周行犹豫片刻,抬手轻轻揽住刘拂肩头,将她带入怀中。
他凝望着床榻上的好友,心中难过不亚于刘拂,微哑的声音却镇定非常,不带一丝迟疑:“你放心,阿存一定会挺过去的。”
此时亲密非常的举动,并非为了在心上人最慌乱的时候趁虚而入博得好感,而是为了给彼此一个依靠,一点力量。
周行却不晓得,自己的安抚其实起了反作用。
坐在床榻上的刘拂闻言微愣,绷紧的肩头轻颤着将力气泄在身后的周行身上。
这样的亲近使得毫无准备的周行如在梦中,只是不等他沉浸于期盼多年的亲密当中,就已反应过来事有不对,周行急问道:“阿拂?”
刘拂摇头,紧攥着周行的手,阻止了他绕到前方的动作。
“你莫动,我无事的。”
刘拂苦笑一声,望着因她撤开了手而再次双眉紧皱的蒋存。
从半年前未能听到北蛮入侵的消息后,刘拂就陷入了给自己设下的纠结当中。她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设想,若没有她当年的一句话而带来这样的局面,那在三万阵亡的边疆将士与蒋存之间,她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按着她的推算,因着这次北蛮突袭而造成的惨重伤亡,大延的士气一直十分低落,直到多年后蒋少将军横空出世连连胜仗,大延的军人在面对北蛮时才有了底气与战意。
一将功成万骨枯,直到看到这样的蒋存,刘拂才清楚自己心中的后悔。
如能再有一次选择,她定会暂时瞒下一切,用那三万人去换蒋存安然。
当舍则舍,当断则断。可惜已无从头再来的机会。
为将帅者,一怕没有征战的勇气,二怕失了审时度势的理智。现下的蒋存眼看着傲骨犹存,但已杀红了眼睛,丁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他失了常态。
想起当年监军时,在一场大战后见到的军中种种,刘拂眼帘紧闭,不愿再想,又不能不想。
在厮杀过后无法回归本心的情况比比皆是,有些人渐渐走了出来,有些人自此一蹶不振或远离人群或庸碌度日。
蒋存决不能如此。
大延决不能没有武威将军府少将军。
眼前滑过无数血肉狰狞的场景,刘拂只觉与周行交握的手心里满是黏腻的汗水。
周行似是感受到她的情绪,静静立在那里做她的倚靠。
不知过了一瞬还是许久,刘拂才重新坐直身子:“稍后大夫便到了,好赖让他先看看二哥颈后的伤咱们先替他擦洗擦洗换身衣裳,以免回府后将军忧心。”
话音刚落,门外就已响起陈秙敲门的声音。
按下欲要起身的刘拂,周行走到门边接过热水与新备下的干净巾帕,将陈秙撵走后阖上门扉。
他注水于盆,试过温度后绞了帕子,上前轻声道:“这些事,我来就好。”
与仍陷在沉思当中的刘拂不同,周行已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再不复初来寻找蒋存时的急躁。
他的兄弟就在眼前,他的心上人亦在身后,这世间,再无什么好让他急躁的事。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第一百三十章·宝剑()
第130章
小半个时辰后;站在刘拂门外的不止有请来的大夫;还有被陈小晚唤回的陈迟。
这两年时间中;陈迟一直跟在大风镖局总镖头身边习武;间或抽出一段密集的时间来刘拂这里读书;再抱着布置好的功课回去。
此时的陈迟;已非当年瘦削的半大少年。见他到来;刘拂隐隐的担忧也消失不见。
书院的护院在蒋存面前不大当用,将军府的护卫对他们的少将军定也畏手畏脚,有陈迟与周行二人联手;才能保证在伤害最小的情况下制住可能会再次暴起的蒋存。
心事重重的刘拂面色沉沉,平日的可亲完全不在,看起来反倒比她身旁一贯不给人好脸的周行骇人三分。
小大夫颇有些战战兢兢地坐在陈迟搬来的绣墩上;先是放了脉枕把了脉;又小心翼翼地探了颈后和眼仁。
“这位公子醒后,怕是会有些目眩恶心的症状;不过并不防事;多躺躺喝些蜜水便好。”小大夫抿唇;偷瞧着刘拂的神情;犹豫着再次开口道;“只是身上的旧患”
话未说毕;就被周行塞进手中的银子阻住了话头。
周行深深望他一眼,轻声道:“这位公子是周某多年好友,周某在此;替友人多谢先生费心了。”
这小大夫是个聪明人;虽然憨直,却会审时度势。他方才犹豫全被周行看在眼中,蒋存身上旧伤重重,但凡是个双目未渺的,都能看出事有不对。
更何况是个看惯伤情的大夫。
他能开口,就已是医者仁心,胆大直言了。
“是周公子的友人?”那小大夫微愣一瞬,问的虽是周行,看的却是刘拂,“刘小先生请放心。”
至于放心的是什么,在场四人心知肚明。
“有劳了。”刘拂回礼,抬手送客,“我这还有病人要照料,便让舍弟送先生出去。”
自入了晋江书院当先生后,刘拂便正式与望日骄及陈氏兄妹契作金兰,四人摈弃旧事,再不以主仆而论。
陈迟知道她是与周行有事要谈,点头应下不多一言。
直到屋外人声俱寂,刘拂望一眼陷入昏睡当中仍极不安稳的蒋存,示意周行坐去外间的茶桌旁。
她一言不发坐在那里,抬手为周行与自己斟了两杯冰凉的茶水。
冷茶入喉,直凉到心间胃底,反倒让人清醒了许多。
刘拂轻吐出胸中浊气,定定望着周行:“三哥,二哥定也不会瞒我。”
她若真的出言去问,蒋存定不会有所隐瞒;可若她一字不提,他也绝不会多讲一句这两年来的经历。
蒋存会做的,大概是远远的避开自己。
“二哥今日种种你都看进眼中,该晓得此事如长江之水宜疏不宜堵,除我之外,恐无人能再帮他。”
武威将军蒋堪作为蒋存的父亲,想来会有些法子,可他人在边关,对此事的蒋存来说已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更何况,若武威将军真能起什么大作用,想来也不会在蒋存症状并未痊愈前,就将人千里迢迢的送回京来。
又或者,是因为那北疆边城金戈铁马战事不休,更容易使得蒋存不适。
思及此,刘拂的眉头皱得愈发紧了:“秋闱在即,二哥虽已过了文举,却无武举人的功名,若不快些理好心事,只怕要耽搁许多大事。”
她对面的周行却像是想起什么般,突地攥紧了刘拂放在桌上的手:“阿拂”
看周行一张俊脸被纠结带地很有些狰狞,从未见过他如此情状的刘拂不由得心中一紧,却也猜不透他在想写什么。
刘拂静望着他,既不抽回手,亦不开口打乱他的心事,只等着他想明白了再自己开口。
与凡事都爱自己顶上只报好不报坏的蒋存不同,周行向来直来直去,既然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