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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亲,姊妹亲,拣个石榴平半分,打开石榴十二格,隔三隔四不隔心。”
这是阿措的声音。
他笑得前仰后合,这么荒腔走板的调子,都跑到爪哇国去了。
他再也坐不住,跑着出了门。
街巷上,都是来看喜事的街坊邻居。
婚娶已经开始了。
柔玄镇是偏远小镇,婚丧嫁娶都比不上中原的周全,但嫁娶人家的门里门外都悬着红布幔帐,贴着喜字,也另有味道。
“新娘子出来了!”粉莲里里外外都换了新,盖着红盖头出来了,站定在门口。
一群孩童围着新娘子,眼见着要撞倒人了。阿措急慌慌从里屋抓了一把糖瓜子,散给他们。
林大娘穿着平生最齐整漂亮的衣裳,几个婆姨在后边拿着碗筷碗碟,向粉莲走来。她们端的黄粟、黑豆、红豆十种颜色的饭食,意味十全十美,这是柔玄镇的传统习俗——新嫁娘吃了十样饭,嫁到婆家后不会受穷挨饿。
粉莲接过筷子,眼泪簌簌落下。“娘,闺女以后就不是你家的人了!”
外边锣鼓喧天,只有紧紧贴着她的阿措听到了。阿措远远望着人群中凑热闹的白明简,叹了口气,这小子笑得真傻。
她在粉莲头顶撑开一把红伞,意为“开枝散叶”,将她领到大门外。“粉莲姐姐,用白家奶奶的梳子梳头,你将来肯定会生个像小少爷那样的胖小子!”
粉莲狠狠拧了她胳膊一把,心中的悲伤冲淡了不少,她隔着盖头,看不见围观人群,如果白家小少爷能看她一眼不用了,阿措在扶着自己,她心中这个念想就足够了。
良辰吉时到了,就听见巷子口有人喊道。“轿子来了!”
林家大娘从袖口掏出帕子,抹了抹眼角,一群婆姨争相安慰她,倒把她真说哭了,从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她哪有不心疼的。就算是闺女嫁的是个瘸子,但婆家可是能掏出五锭银子的厚实人家!
世道太乱,有活路还求什么呢。
“扶着新娘子的是哪家的丫头?”
“长得不错,你看上了?”
街口看热闹的也有闲汉混子,白明简听到这话,瞬间变了脸色。
“瞧她那身破烂衣裳,不知是那个漏风窑子出来的,说不准是一身的穷病!”
“别再把咱哥俩传上了!哈哈!”
他听了这话,非但没有松口气,心中的懊恼添了数倍,正要上前理论。就在这烦恼之际,有一人猛拍他肩膀。“白兄弟,我把亲弟弟给你带过来了。”
原来是程大郎。
他后边跟着白俊后生,那后生穿着大襟黑灰棉袄子,一脸笑容给白明简作揖。“承蒙白家小兄弟照顾我家大哥,大哥有叨扰之处千万海涵。”
程二郎昨夜从雍州贩货回来,在哥哥家还没睡够一个安稳觉,就被提溜出来白家了。
两人并排在一起,着实不像一个娘胎生出来的。
他怔住了。那几个闲汉混子瞧着程大郎凶狠可怕,老早远远避开他们了,他回身一望,没了影踪。
“这是谁家娶亲呢?”程家兄弟和他寒暄几句,也被眼前这热闹吸引住了。
身穿红衣褂子的新郎骑着驴子,后边跟着一顶四人抬的小红软轿,再有四人吹着唢呐进了巷子口。
阿措瞧了一眼骑在驴子上的新郎,只觉得他生的黝黑,瞧不出年纪。但看林家大娘那副欣慰的样子,也没有多想,她将粉莲的手放到对面喜婆的手上,悄悄和粉莲说了几句体己话,退出了围观的人群。
她去寻白明简,可怎么这位小少爷方才好好的,不一会儿就面有怒色。
“差事办完了,咱们还给了一吊钱的贺礼,你说林大娘也不说递个红包给我!”她半真半假的抱怨。
白明简也不管程家兄弟在跟前,很是认真地说:“阿措你出嫁之日,本少爷拿十里红妆送你!送亲的队伍从柔玄镇的西边到东边!谁都不会小看你!”
“,奴婢谢谢少爷了。她很是莫名其妙。
唢呐吹得震天响,粉莲进了轿子,迎亲的一行人转了方向,从巷子口出去。林家大娘着急地拜了四方礼谢了近邻亲友,从里边锁住大门。
程二郎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嫁女的人家在迎亲后紧闭大门,这是说嫁出去的人泼出去的水,男方悔不得婚喽。”
阿措呆呆望着巷子口,想着方才要是再和粉莲多说上几句就好了。
白家小少爷将程家两兄弟让进屋去,阿措端上了茶果子由他们闲谈。
程二郎未语人先笑,机灵伶俐,竟捡别人爱听的话儿讲,比他家大哥讨喜的多。他正说着这次去雍州的繁华热闹,种种色色的稀奇罕巧。
阿措状似无意地问道:“啥是瘦马?”
三人齐望着程二郎。
他年纪也不比白明简大多少,红了脸。“这个,这个就不是什么好话了。”
阿措手不自然摸了摸后脖颈,在左侧肩胛骨处有一圈疤痕,伤痕极深,她原来当是这个身体在卖到白家之前受了虐待。
直到那日嫣红追她,翻衣领发出尖叫
疤痕是个字,她后来自己摸出来了,但写下来完全不认识。
白明简从程二郎的忸怩神情里猜出它的意思了,对她怒目而视。
她撇了撇嘴,那字先前问你了,你也不认识。
第17章 访客()
说来她可是大费周章,她将烙印在身上的字拆开上下部分,去找白明简认。为了显得自然,她先找来白明简做的功课,将一沓纸叠在一处,当是收拾东西,刻意地指给他看,说这两个字写得尤为好看,跟花似的。
他听着欣喜,说一个字念“昊”,一个字念“幽”。
她趁机就问他那合在一处也会是个字吗?
他笑出声来:“那字叫‘你在胡闹’。”
她心里嘁了一声,原来你的学问跟我也差不多嘛。她之前有见过白夫人买她时的契书,上面并没有阿措的姓名来历,自然和“昊”字,“幽”字或这两字的结合体,更无关系。
正当两人说着话的时候,黄老爷子进了来,她闭住了嘴。
黄老爷子或许会知道,可因那个鸽子的教训,她从未想过要去问他。
四个人谈谈说说,不知不觉间日头偏西了,程二郎此次过来是应他哥的意思,先将三只花面狐皮毛的价钱算作十五两,拿给白家应急。
“你出什么神呢?”他见阿措拿着银子只是呆呆坐着。
她晃过神来。
就当是个谜吧,她想来想去,明日就用布条缠在肩骨处缝死,遮去印子,再不让人瞧见。
程家兄弟告辞出来。
天上又飘开了雪花。
程二郎将手笼在袖中。“方才那个叫阿措的奴婢悄悄将我拉在一旁,问我可有匕首没有。我当时并没答应,只说回去和哥哥你商量。”
程大郎不以为意,解释说阿措是猎户出身,逮花面狸就是她出的主意,人是可靠的,阿弟若有门道卖她就是。
他应了。
“之前就听哥哥说这户人家主不主仆不仆的,果然甚是有趣儿。”除了匕首,阿措还向他讨要燧石、绳索之类的东西。
天气寒冷,街上并没什么人。
却有个身着褴褛的女子不知是犯了什么疯病,抓着个行人就翻衣领。
行人对她又打又骂,可这疯女子力气却极大,扑到人身上把衣服往死里扒。
两兄弟走来,她又上手去抓,程大郎一身蛮力扯住她的手,就摔了出去。
就见那疯女子在雪堆里喊着:“瘦马,瘦马!”
“还真是奇了,难道是镇上来了真扬州的小夫人?”程二郎瞪大了眼睛。雍州丰县地界,自然也有富户商家养得起娇娃美妾。但是真正出自烟花扬州被唤作“瘦马”的女子身价颇高,不是一般人家养得起的,其中才貌双全的第一等女子,更是将近千两了。
他在路上见闻的,都是青楼拿出“瘦马”的幌子做皮肉生意,骗一些冤大头罢了。
而远处两三人在避风处冻得跺脚,对疯女子破口大骂。
“嫣红这个婆娘,连那女娃子是哪家的,住在哪儿都说不出,就知道在街上掀人衣服!”
“瞧瞧,这还掀男人的衣服呢?赵管头听了她的疯话,苦了咱们兄弟在风里站着。”
嫣红的眼睛通红,她是离疯不远了。宋三不救她,她只能苦苦哀求赵管头给她治病,保她一命。她情急之下说道她被鞭打的当天,在街上遇见个女娃娃,生的犹如九天仙女无比美貌,她可以把人给赵管头带来。
赵管头自然不信。
她为活命也顾不得了,道出实情,在三四年前,自己跟赵管头回去过江南,遇见旧时青楼姐妹,说起在扬州烟花巷的奇事,有人特意去寻一个后背烙印的女童,出了不得了的价钱。老鸨、牙婆们为骗钱胡说八道,出价的人也不恼怒,反而给了不少赏钱,说是直到找到为止。
她赌咒发誓,她亲眼看见那女娃子背上伤痕,着实是个奇异的烙印。赵管头只要花上几天功夫寻人自然寻得见,得了这女娃子,便是发了一笔意外之财。
赵管头半信半疑让她自己去找,她才活下命来。
可是那个女娃子究竟在哪呢。
她回想起当日的情景,只记得那一脸的锅灰了。
阿措缝制的棉袍终于做好了,吃完晚饭,她要白明简穿上试试。
“这衣裳裹在身上太厚了,腕子都提不起,写不得字的。”黑色的棉袍上全是密密麻麻的阵脚,极是紧实。
但衣服里续了太多的棉花,白明简穿在身上很是臃肿,两手伸出让她看,直说不行。
“棉衣越厚越暖,若是穿着去了野地,便是待上一夜也不会冻伤手脚。”她将旧棉衣全拆了,棉花都续在了一件衣服里。
他奇道:“为何要在夜里去野地?”
他穿在身上不一会就嚷热,又换上了旧衣裳。
阿措没做声,偷偷去瞄他的手,照着大小在布料上用粉线画出前世手套的样子。
这些日子她都没得闲,连着几日将黄面、红糖和山核桃碎渣和在一起蒸成饼子,再用木槌敲成实心,待饼子放在屋外边风干后放在褡裢里保存。白明简问起,她只说是在做年节的糕点。
这日程二郎说的沿途见闻,比照着元和郡县图志上的地图,算着从柔玄镇到附近城镇按着脚程需走多久。
她默默念着:干粮算是够了。
屋外边的天空阴沉沉的,雪仍是下个不止。
她显得忧心忡忡,在城中尚好,万一到野外遇到风雪,那可就糟糕了。
但愿她心中冒出的那些不安,真的只是杞人忧天吧。
赵小六在院外喊着,问老瞎眼回来了吗。
白明简和阿措互相看了一眼,这一夜,黄老爷子竟仍是不归。
白明简急着去开门,她怕他着凉,拿着棉袄也追了出去。
正当他喊出:“老”,“师”字还没说出口,她拉着他倒退了几步,直跟他摇手。
情况不对。
她躺在炕上近两个月,总听街坊邻居的闲言碎语,耳力练得极好。外边不只是赵小六,听得还有马嘶的声音。
白明简不明所以。
“都睡觉了,你在外边喊什么,家里前两天遭火灾了,烧了不少东西,一直没开灶,老瞎眼好几天没过来了。”阿措答了他的话。
她和赵小六常常闲着斗嘴,说话素来不客气。他也没听出来不对,只当他们主仆已经睡了,她起夜来看,不便与他开门。
她和白明简隔着门缝去看,雪地映着微微光亮,外边不只站着赵小六,还有几个身穿大氅的陌生人,其中一个脖颈围着狐狸皮的男子坐在马上。
赵小六立马跑去和马上的男子说道:“不是在这儿,那就是醉在聚星楼了,小人带贵人们去找。”
“你带我们找到了,自有你的好处。”
赵小六呵呵笑着,答应的干脆利落,分明是已得了不少赏钱。
马蹄哒哒,隐隐而去,阿措推着白明简进了屋。
“外边哪有宋三的人使坏啊?”白明简觉得她在那日白家被人放火后,过度紧张了。
当然不是,显然不是。
她强颜欢笑道:“是啊,谁想到是找黄老爷子的。老爷子又糊弄人算卦了,就与你说他日日醉倒在外边,定是快活极了。你看赵小六担心了吗?”
他强要争辩,这是不同的。她进屋,直将油灯吹灭了。
“昨夜等了一晚上黄老爷子,你看这不是白等了?今日可要早睡了。”
“阿措,你越来越没规矩!”
她心烦意乱,拖着白明简到了炕上。
深夜犹如危险的野兽在身边埋伏,阿措在黑暗中望着房梁。
突然听得白明简在叫自己的名字。
“嗯?”
他竟也没睡着。
“阿措,我这些日子在家里看书,虽快活的很,却也知道我这辈子都当不上读书人。今日听程二兄弟说,有秀才给人代写家书来贴补家用,等宋三的喽啰散尽了,我就出门支摊子,或是去私塾给教书先生抄抄书文典经。”
“少爷的字写得最好,谁都比不过。”
“唉,只有你这么说。”
官话,官话!她脑子里只有这两个字。
外边答赵小六的那个人,分明说的是官话,可不是当地人。白明简由朱氏带大,也是一口熟稔的官家腔调,所以方才并没有留意。
他们身穿华服,深夜寻人,自然不会是访亲会友。
想着黄老爷子说什么“岂能这么死了”,她的心重重坠了下去。
黄老爷子要白明简继承衣钵,再看他后来又要白明简准备八股文,这是使出手段要白明简进入官场的意思。
白明简感念他的师德,一心求学,把自己诸多为难之处全咽下了,他身为罪臣之后,三代不能为官之事,提都不提。
而阿措想的是另一桩。
他对白明简寄予期望极深,自早到晚都在白家,再不提饮酒买醉的事。可就算来年二月来得及参加县试,等熬到殿试当了进士,最快也是五年。
五年之后才能完成的心愿,黄老爷子都有耐心等着。
阿措睁着眼睛望向房梁。
两夜不归真的出事了。
第18章 惊魂突变()
年底收税的日子终于到了,巡栏们占了一处背街大户人家的廊院,教附近百姓拿着钱粮过来。
廊院空地上架着烧的通红的银屑碳,巡栏差役个个坐在太师椅上,咂着冒热气的茶水。这户人家认了倒霉,掏出银子供他们吃食,又让自家的雇工全来帮忙听差。
民户们拿着米面袋子,任凭气候苦寒在院墙外排起了长龙,昼夜不歇。而不是所有的百姓都能找到赚钱的路子,到了年关仍有人家拿不起赋税钱粮,为求一口气的活命,或逃亡山林,或卖儿卖女到乡绅门下为奴为婢。
柔玄镇的北街上到处都是人牙子在收人卖人,人命之贱,反而连畜生的命都不如了。
巡栏们几天来并不得清闲。他们手上多拿了一种名为“赋役黄册”的户口册籍,府衙今年下令所有赋税都由他们来收,原来拿的那种册子叫做“鱼鳞册”,重在土地田赋。而“赋役黄册”重在户口徭役,这在柔玄镇不成文的规矩里,本是交由军户来收的。
这年府衙官制量米斗的个头更大了,冻了半日的民户将家中的口粮都拿来,全倒入斗中还是不满。而雇工驱使的牛车上不到半天的功夫就会堆满黄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