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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翊深这才把茶杯接过来,面色如常地饮了一口:“明日进宫,你就不用跟着我了。”
李怀恩不放心,还想跟去。朱翊深道:“我自有分寸。”
***
从留园出来,周兰茵吓出了一身冷汗。刚刚话一出口她就有些后悔,生怕王爷真的把收藏的画作拿出来。她哪里知道什么马远,刘远的,到时露了马脚可就说不清楚了。
她抽出平国公夫人的请帖看了两眼,停住脚步,掉头往东院走去。
若澄正在院子里收书,一本一本小心地拾起来,拍去上面的沙土,抱在怀里。这些书有些是宸妃给她买的,有些是她平时省吃俭用攒下钱买的,都是她的宝贝。宸妃对她说,她的祖父是非常有名的画家,伯父精通书法,父亲也是名满天下的大才子。作为沈家的女儿,功课是绝对不能落下的。
她在宫中的时候,常常溜去文华殿的窗外,偷听墙角。文华殿是宫中给未成年的皇子皇孙授课的地方,按照规矩,她这样做是万万不行的。但宸妃向皇帝求过情,皇帝默许了,只叫她不要声张。那些在文华殿上课的翰林侍讲,全是满腹经纶的大儒。她时常听得入迷,跟着学了不少东西。
后来,她在府库遇见了一位慈眉善目的老者。他问她爹是不是叫沈赟,还教她许多东西,比那些翰林侍讲还要厉害。她从宫中搬出来时,太过匆忙,都没来得及去府库跟他道别,也不知道他现在如何了。
碧云和素云收好书,起风了,正要叫若澄进屋,周兰茵便来了。
周兰茵刚跨进院子就闻到了一股长期光照不足的霉味,她用帕子捂着口鼻,皱了皱眉头。这是她第二次来这里,原本也不想来的。
香玲走到院子里的石凳旁边,仔细擦了擦,才请周兰茵过去坐。周兰茵坐下后,她带来的人挤满了原本就不大的院子,她便命除了香玲和李妈妈以外的人都出去。
碧云如临大敌,将若澄挡在身后。素云问道:“不知夫人来此处有何贵干?”
周兰茵不急不慢地将裙子拉平整:“你们为何去留园?见到王爷,都说了什么?”
若澄在碧云身后说道:“我什么都没说。”
周兰茵的手肘搭在石桌上,看着院子里的一棵歪脖子老树:“我自认待你不算好,也不曾苛待过。当初让你选住处,是你自己选了这里,例银也是你自己定的,没错吧?王府如今不比从前了,上下都节衣缩食。因此就算你到王爷面前去说,我也站得住理。”
碧云见她说得脸不红心不跳,心里就来气。当初选院子的时候,北院是主母的住处不能选,西院被她占了,姑娘只能选东院,可没说选东院这个角落旮旯。例银是给了不少,可所有开支都要她们自理,有一回盐没了,她想去厨房借一点,厨娘都不愿意。若不是周兰茵吩咐,厨娘有这个胆子?
“夫人放心,我不会跟王爷说什么的。”若澄小声道。她本就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宸妃养育了她,晋王府让她有容身之处,她心中感激都来不及,更不会去计较什么。
周兰茵知道若澄的性子,谅她也不敢在王爷面前乱说,这次就是特意过来敲打一番的。现在王爷回来,该做的表面工夫还是得做。
“马上要过年了,你们主仆三个若有要采买的东西,一会儿拿纸笔记了,送到西院。另外我看这院子有些冷清,明日派几个婆子来打扫,顺便再搬几盆海棠装点一下,也喜庆些。我还叫了绣娘来府上,再给你做一身新衣裳。”
若澄摆手道:“我的衣服够穿,不用了。”
周兰茵不着痕迹地笑了笑:“你去平国公府上做客,难道还要穿着去年的旧袄裙吗?传扬出去,旁人会笑话晋王府的。”
若澄瞪大眼睛,没明白周兰茵话里的意思。她为什么要去平国公府?
周兰茵也不欲久留,扶着香玲起身道:“平国公夫人送了帖子来,邀你我去府上做客。到时我来接你。”
说完,也不等若澄再说什么,轻飘飘地走了。
回去的路上,李妈妈跟在周兰茵身边说:“夫人何必真的带她去?到时候借口她生病不能去,不就行了?”
周兰茵叹了口气:“你以为我愿意带着她?平国公夫人跟太妃有私交,从前在宫里见过那丫头几次。这次特意叫她,大概也是冲着太妃的面子。若说她病了,到时候那边追问起来,我要怎么回答?再说这请帖是李怀恩给我的,那厮猴精得很,也不晓得是否拆开看过了。若他到王爷面前说了什么,我也没法交代。”
香玲嘀咕道:“若是能想法子把她弄走就好了。她身边那两个宫女,可厉害着呢。”李妈妈毕竟年岁大,说话能镇得住场面,香玲可就不同了。每回撞见碧云,想仗着周兰茵的势逞一下威风,反倒被对方压一头。
当过宸妃身边的宫女有什么了不起?她们的旧主子早就被拉去殉葬了。
周兰茵看了她一眼:“香玲,你可别存什么心思。她到底是太妃身边的人,弄得难看了,别人会说我们刻薄。再等两三年为她说门亲事,置办一份嫁妆,也就能名正言顺地送走了。”
香玲低声应是,她就是个微不足道的丫鬟,哪里敢真做什么事。周兰茵又对李妈妈说:“一会儿,你派个人到沈家传信,告诉沈如锦去平国公府的日子,叫她好生准备。”
李妈妈有些不乐意:“夫人,咱们可是去了好几次琉璃厂才能跟平国公夫人搭上,现在却要便宜了那小蹄子。”
“应该说是我利用了她的本事,才能结交到平国公夫人。说起来沈家的确是家学深厚,那沈如锦不过十四岁,居然能鉴定书画的真假。若不是沈家无人在朝为官,她父亲又是个清高自傲之人,以她的才气,也不会需要我来牵线搭桥。就盼着她到时候别忘了我这抛砖引玉之人。”周兰茵怅然地说。
李妈妈讥笑道:“夫人莫不是忘了,刚刚那位也是沈家的姑娘呢,只怕到现在都识不得几个大字。到时去了平国公府,说不定还会出丑。”
周兰茵嗔了她一眼,怪她多话,嘴角却不自觉地上扬起来。
若澄将手穿进袖子里,点了点头。她虽住在晋王府,却很久没见过晋王了。
晋王朱翊深是先帝的第九子,也是最小的儿子,他的生母宸妃更是先帝晚年最为宠爱的妃子。所以他从出生便备受先帝疼爱,不仅跟在先帝身边学习政事,还随先帝两征蒙古,文治武功都极为出色。
后来他被封为晋王,按照本朝的律制,皇子皇孙一旦封王必定就藩。可先帝不舍他远走,便在京中给他建了晋王府,恩宠更甚。
一时之间,所有朝臣都认为晋王最有可能继承皇位。
统道二十九年,先帝因疾驾崩,皇长子奉诏登基。但先帝还留了一道遗诏,要宸妃殉葬。
本朝开国以来就有让妃嫔殉葬的传统,宸妃虽舍不得儿子,也只能含泪从命。宸妃走后,晋王被新登基的长兄打发去守陵,这一去便是三年。
碧云不平地补了两句:“先帝在世时多疼我们王爷啊?那个时候的晋王府在京中炙手可热。可先帝和娘娘一去,晋王府就没落了。这趟王爷回京,应该不会再回去守陵了吧?”
素云瞥了她一眼,打发她去打水了。
她们原本都是宸妃宫里的宫女,心里自然是向着晋王的。但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早已不是先帝在世时的光景了。
若澄坐在铜镜前面,随手打开妆台上的首饰盒,最上层有一对宸妃送的鲤鱼纹金镯子。
她不由地思念起宸妃来。
宸妃跟若澄的母亲姚氏是同乡,两家住一条巷子。宸妃早年丧父,家境十分清贫,时常靠姚家接济。后来宸妃有幸进宫,一直未忘姚家的恩德,多方照拂。
若澄的外祖父原本是做字画生意的,勉强维持全家的温饱。自从有了宸妃这座大靠山后,姚家在当地受到了官府的抬举,生意越做越大,渐渐成为了当地的大户。很多人都争着与姚家结亲,姚氏的婚事便早早定下了。
可姚氏十六岁那年遇见了沈赟,不顾家里的反对,千里迢迢地跟着他进京。
沈赟年少成名,当时官拜都察院的佥都御史,原本前程一片大好,却在某日归家的途中,不慎失足落水而死。姚氏刚生产完不久,闻讯精神大受打击,竟将自己所住的屋子点燃,葬身火海。
若澄一夜之间变成了孤儿,沈家不愿养个只会张嘴的女娃娃,姚家声称早就与姚氏断绝了关系。最后还是宸妃同情若澄身世可怜,将她抱进了宫里抚养。
宸妃一直对若澄视若己出,不仅亲自教她读书识字,还会在闲暇时为她梳头打扮。虽然宫中规矩多,需谨言慎行,导致若澄比同龄的孩子早熟许多,但因有宸妃的庇护,她过得十分开心。
直至先帝驾崩,宸妃被拉去殉葬。那偌大的紫禁城,曾经熟悉的宫殿,再无她的容身之处。
素云正在系若澄发上的宝结,看到她眼睛红红的,吓了一跳:“姑娘这是怎么了?可是奴婢下手重了?”
若澄连忙用肉肉的手背擦了擦眼睛,摇头道:“不是,我只是突然想起娘娘了。”
素云年纪稍大些,在宸妃身边的日子最长。她想起那个温和宽厚,从不与人结怨的旧主子,也是唏嘘不已。要不怎么说最是无情帝王家呢?生死都由不得自己。
碧云端着铜盆从外面跑回来,险些把盆里的水都洒了。素云斥道:“你这丫头,越来越没规矩。哪个教你这么毛毛躁躁的?”
碧云忙将铜盆放下,不忿道:“素云姐,我去水井旁打水的时候听春桃几个议论,说王爷马上就到,兰夫人早就去门口等着了,竟也没派个人来通知我们!”
素云闻言皱了皱眉头,转身将若澄的斗篷取来,迅速帮她穿上:“姑娘,咱们也快去吧。”
第八十六章()
此为防盗章;订购不足百分之五十,请改日来看。本朝皇室严格限制妾媵的人数,纵然只是纳妾也要上报给皇帝知晓。因此作为良家妾,身份与通房丫头不同;不得随意打骂发卖,并非全无地位。
但妾终归是妾,没有丈夫的疼爱和儿子的倚仗;在家中处境艰难。周兰茵没有前者,只能好好争取后者。她最好的年华都在王府中独守空房度过了,没剩下多少时间。
这个时候,李妈妈从外面进来;身后还跟着几个捧着布匹的丫鬟。李妈妈欢喜道:“夫人快看!王爷还是想着您的,马上就叫人送了几匹上好的绸缎过来。”
周兰茵高兴地站起来,走到丫鬟面前。她在王府里见过不少好东西;这几匹布从色泽和织法来说都算不错,可也谈不上珍贵。可东西是朱翊深送的;意义格外不同。她打起精神;回头吩咐香玲:“快给我梳妆打扮;换身行头;我要去留园当面谢过王爷。”
李妈妈本想说王爷没传唤,私自去留园是否不妥。但看到夫人那么高兴,又把到了嘴边的话收回去。总归是去谢恩的;王爷应该不会怪罪。
另一头若澄百般不愿意去留园;又不得不去。
留园是朱翊深的住处;平日有人打扫,也有府兵看守,旁人无法进入,因此若澄是第一次来。早就听闻留园的景致在京城中也是数一数二的,但眼下若澄无心观赏,只想快点从这里离开。
幼年时很多事情她都不记得了。犹记得那个春日午后,她在宸妃宫中玩新买的皮球,见到了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郎,笑吟吟地喊了一声“哥哥”,却被少年冰冷的目光所刺痛。
那个少年就是宸妃的独子,彼时受到万千宠爱的九皇子朱翊深。
以后无论宸妃说多少遍,叫朱翊深哥哥,她都不敢再开口。
李怀恩正在屋前指挥几个丫鬟和小厮搬半人高的常青藤,闻听脚步声回过头来,笑着说:“姑娘来了。请在这里稍等,我去看看王爷醒了没有。”
若澄点头,轻轻道了声:“有劳。”
李怀恩走进西次间,朱翊深早就醒了,正靠在暖炕上看书。窗子开了一半,透过树木稀疏的枝叶,能隐约看到屋前的情形。刚刚他看见沈若澄走过来,圆滚滚的,就有点后悔给她带那盒糕点。
她小时候这么胖的?怪不得母亲爱唤她团子。
“你让她来的?”朱翊深头也不抬地问道。
李怀恩“嘿嘿”笑了两声:“那可是咱们废了大半日工夫才买到的糕点,稀罕着呢。姑娘收到高兴,定要当面来谢谢王爷。”
朱翊深心知肚明,也不戳破他。
李怀恩有些惴惴,莫非他这马屁拍错地方了?好不容易买来的糕点,没赏给兰夫人,反倒赏给了沈姑娘,任谁都会多想。
等了会儿,朱翊深才道:“叫她一个人进来。”
李怀恩立刻到外面转达。若澄听说朱翊深只叫她一个人,脸吓得惨白。素云怕她胆子小,见到王爷会说错话,又小心同李怀恩商量。李怀恩无奈道:“素云,你可别为难我。王爷向来是说一不二的,何况就是同姑娘说说话,又不会吃了她。你们就在外面等着吧。”
素云还想再说什么,若澄一把抓着她的手臂,轻轻摇了摇头。素云只是个下人,她不想叫她为难,跟在李怀恩的后面进去了。
到了西次间,若澄跪下谢恩。昨天周兰茵送来的醉蟹,她吃了很多,脑袋还有点昏沉沉的。她不是不知道周兰茵忽然示好,事有蹊跷。但那个送东西来的丫鬟就躲在窗外,她若不多吃些,还不知道后面会有什么等着她。
若早知道要来留园,她宁愿一觉睡到今天晚上。
朱翊深听到久违的童声,有瞬间的恍惚。记忆似乎还停留在乾清宫,临终前最后的那一面。她戴着他送的铃铛,她身上是他最喜欢的香气。这两个细节,反复在他的脑海中浮现。
“起来吧。”
他的嗓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十分悦耳,只是听不出任何情绪。若澄笨拙地从地上爬起来,站在放花瓶的高几旁边。她原以为谢完恩就可以走了,可朱翊深并没有要她走的意思,她只能硬着头皮留下来。
朱翊深把手中的书放在案几上,看到她像受惊的小动物一样微微发抖,不由地皱起眉头。从进来到现在,她都没抬起过头,似乎很怕他。
上辈子,他们没这么快有交集。他不记得自己到底做过什么事,让她如此害怕。
“在王府一切可还习惯?”他开口询问。
若澄怔了怔,没想到他问这个,连忙回道:“多谢王爷关心,王府上下都对我很好。”她听到了素云和碧云说的话,不敢在朱翊深面前提周兰茵的不是。
一时之间无话,四周很安静,地毡上的日光慢慢流转。大概是留园底下有汤泉流经的原因,屋里没烧炭还开着窗,却比若澄的住处温暖很多,还有阳光的味道。
朱翊深面对此时的沈若澄,竟然有些局促。
他们之间,说不清是谁有恩于谁,谁又亏欠了谁。她为了报恩,嫁给一个她不喜欢的男人,他也在最后关头放了她一马,输掉全局。她的性子其实很像母亲,温顺不争,有什么事都藏在心里。但愿这辈子,她不要再遇到叶明修,他们也不必再面对同样的选择。
本来还想问问她的功课,外面响起了隐约的人声:
“兰夫人,您怎么来了?王爷并未召见”
“你进去通报一声,就说我来谢恩。”
朱翊深皱起眉头,听到女孩说:“既然兰夫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