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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苍点点头,用小刀削出一段段木榫,塞进横木里,加固了礼殿底下的支撑。
厅堂外整理竹木残枝的木迦南轻轻唤道:“小侯爷来了。”
简苍立刻放下刀具,洗净手,快步走到竹桌旁坐好。
萧拓当先走入,锦衣玉带,容貌如昨,嘴边显露笑意,目光找了一圈,落在背对他收拾木片的冷双成身上。“先用膳吧,做了你喜欢的蛋羹、蒸卷、豆腐丸子。”
冷双成听后净手坐到了桌旁,木迦南最后进来。
萧拓唤随侍从食盒里取出盘碟碗盏,满满当当摆了一桌,依照各人口味的喜好,整治出了三套膳食。
木迦南享用素食之前,对萧拓单掌行礼道谢,萧拓勉为其难地受了。
简苍喜欢家乡的手抓饼,如今可大饱口福,就算对上令她胆怯的一张脸,她也诚心实意连说了几句谢谢。
萧拓对她,能简短聊上几句,说得最多的,无非是可拿他练练胆子,抵挡不住怯意时落荒而逃也来得及。
简苍吃完五次膳食之后,才能面对萧拓的戏言时,做到从容自如。
萧拓问得多的第二句是:“我能坐下来么?”即便得到了其余俩人的首肯,他也微微笑着并不动作。直到冷双成动筷前应了句“受君饭食,拒之有愧,请自便”,他才落座进膳,如同闲适归家的旅者。
膳后,四人各行其是。萧拓滞留不去,依然游说冷双成搬出红枫陋院,住进他的别宅里。冷双成不应,只问他索要官修图册,拿在手上细细翻查。
萧拓知她在帮助简苍勘察地貌,依她心意,取来官府与民间编修的所有图册。
冷双成看过图册,越发断定两百年前的一些轶史遗地,并未勘录在内。
换言之,她可凭借前朝的见闻,在如今的世道兴风作浪一番。除了秋叶和她猜想有亲缘关系的木迦南,无人知道她的身世。
萧拓依门说道:“萧政已经应了我的婚请。”隐瞒了一些不便讲明的内容:萧政并非完全相信冷双成的诚意,只应允试探过她之后,才答应他的提亲之议。且前提是与萧政达成互利合助的盟约——萧政要他拖住冷双成,便于挟持简苍到府里去;他得到萧政的兵力支持,可驻调苍城外侧二十余里的掩城,以策苍城外围安全。
冷双成转移话题:“小侯爷身上的伤,痊愈了么?”
萧拓笑了笑:“劳你记挂,外伤可愈,心痛难平。”
冷双成顿了顿,只怕他说些招架不住的浮词来,再转话题:“修城的石料足够么?”
随侍挑着两大锦箱送到厢房门口,萧拓抓住绳结,一手一个,将它们送入了房内。冷双成听到动静,回头问:“你这是做什么?”
萧拓笑道:“送与你的聘礼。”
“带回去!”
萧拓啧了一下:“别急嘛,先看看再说。”他从袖中取出小刀割开绳结,将箱盖打开,露出内中的乾坤来。
入眼的是一层层采色淡雅的衣物,旁边配有四套香囊、巾帕、腰带、衣袋等女儿家常用的小物,造工精巧美丽。尤其纱槅的设计,尤为精妙,分为三层,能折叠塞入箱中,腾出了不少的地方,可让冷双成放置他物。
另一口箱子里,备置了牛乳膏、香脂、牙梳、缎带等梳妆物品,特意投其所好,没有放入华美钗环,只用镶珠簪花取代了头饰,显得古朴别致。
萧拓蹲在冷双成膝边,便于从低处去查看她垂下的眼帘,说道:“多年积攒的家当都在这里了,别拒绝我的好意,嗯?”
冷双成拿图册别开他越凑越近的脸,嫌恶说道:“送给别人吧,我用不着。”
萧拓后退两大步,扯过一个小马扎坐着,淡淡道:“你戴着链子,穿衣梳洗不便,我特意定制了衫裙送来,你必定用得着。”他长手一伸,随便拈出一件藕荷色的外衫,在她面前抖了抖,道:“还是说,你根本没想着要洗澡,所以不用换衫子?”
衫子果然精致,分为前后两片裁剪,锦布从肩膀绕过来,再用腰带扎紧。两只衣袖也是特制的,避开了一绝索的缠绕,在臂下用同色布絆扣住,不显露痕迹。
对于梳洗不便的冷双成来说,这箱衣物确是需用物,但是打着聘礼的名头送来,就不能让她接纳了。
萧拓又说:“真是个死脑筋,分得这么清做什么?我欠你许多恩情,又得你赐名之利,送你一点礼物也是应该的。”他见她犹在打量箱子,将小马扎拖近了一步,再说:“顺便收下我这个人更好。”
冷双成伸出手抖了抖一绝索。“不如你去劝侯爷,将这链子拿掉,什么礼物都不需我收下了。”
萧拓看过来的眼神微异。“你还当真不洗澡换衣?”
冷双成一怔,不明他出言成因。
他继续说:“你只有一套衣物,已经穿在了身上。”尤其是从世子府穿出来的衫裙,碍着他的眼了,又没法剥走。
她没想到,他将她观查得如此仔细。
“再说了,我是真小人,不怕告诉你,我不愿萧政解开你的链子。”
她听得手腕一抖,发出轻响。
他笑道:“你功力高,喜欢四处闲逛,一个不小心走失了,我到哪里讨娘子去。”
她面带薄怒:“小侯爷金口一开,尽是胡言乱语,早些回去歇息吧!”
他慢慢站起身说:“好没意思,想投靠个娘子都不成,亏得我如此听话。”
她敲敲梳妆物品箱子,冷脸道:“把这个带走,另外的那个我先收了,下次找个宝物回赠你,抵当一箱衣物的购金。”
她的通身所余散银不多,秋叶赠与的银票在辽境并不流通,也不便拿出来显露,若是遭到外人误会,又是三言两语解释不清的事。
他依在门边慢悠悠地说:“你能送我什么宝物?”
“逆天可好?”
“就是你去瀛云镇驿馆盗出来的神兵?”
“是的。”她赠与他,消息终究会传到萧政耳里,先发制人总比让萧政误会她携带利器可行行刺之实来得好。
“不要,那是萧政喜欢的东西。”
“你想要什么?”
萧拓认真想了想,回道:“你作我娘子吧,我很喜欢。”
冷双成一时未应,转头看向窗外。
木迦南站在冷月下观察天象,不久后,便会依照她的暗示行事。
她回过头,也认真地问:“你定亲时,可否得到太后及显贵的祝贺?若是依风俗行拜礼,他们是否会到场为你主持仪式?”
萧拓面色一黯,道:“萧家还不够资格。”
“为什么?”意料中的答案,只是需探明缘由。
“我的娘亲是汉人,官奴出身,此点使我与萧政招致了显贵们的非议,认为我们血统不纯,不应受爵封赏。太后看在父亲及萧政的情面上,一手压制了那些争议,尽心提携萧家,萧政自然就要全力回报,不便提出让太后为难的条件。”
冷双成敛声回道:“由此可见,我无需应你的提亲。”
换成萧拓在问:“为什么?”
她认真答:“我也是汉人,奴隶出身,应了亲事只会让我们颜面双双受损,得不到太后和显贵的认同,让萧家蒙羞。”
他淡淡答:“何需得到他们的认同,我脱离萧家也成。”
她摇头:“不,颜面对我太过重要,我不堪被人言辱。”
他看着她:“你骗我的吧,以前就爱厚着脸皮说假话,眼睛都不眨一下。”
她冷下脸,道:“世子撵我三次,使我颜面尽失,铁剑门上下皆知,你看我何曾回头再去求他收留?即便我有心,伤了就是伤了,顾全最后一点颜面撑到底,又有什么错?”
萧拓静静看着冷双成绷紧的脸,区分她情意的真假。她向来不露心事,能将秋叶的所作所为拿到台面上来说,似乎可以推断得出,她当真是伤得很了,才能如此直抛心意。
他又不愿意让她更难过,于是沉默下来,适宜地不再提亲事。
她催促:“你走吧。”
他没动,而是问出另一件在意的事:“你身上的毒,该怎样解开?”
冷双成为打消他与萧政的所有顾虑,直白说道:“我来投奔侯爷,也有求药之意。我时常听得你说,侯爷善于用药控制他人,应是炼毒大师,因而来向他讨教,掺有赤川子与红硕果的寒毒,可有解开的法子。”
继逆天之后,她又先发制人,道出她的目的,不让萧政来猜测。不仅如此,她还坦白道:“寒毒在身,他毒不进,侯爷所下的毒,自然起不了作用。如今能栓住我的,也只有这道链子了。”
萧拓忍不住回道:“还好没给你取下来,我和简苍,都离不得你。”
“将我的话转给侯爷听吧。”
“嗯。”
婉言辞客下,萧拓站着不走,向冷双成说:“让我看下你的手腕。”
冷双成依言伸出手腕,他顺手来接,她火速收回,他无奈,唤她平举在空中不要动,他不碰她就是。
萧拓仔细查看了她手腕上的皮肤,发觉有皲红的痕迹,忙说道:“第二口箱子里的牛乳膏,特地为你置办的,味道清淡,不会惹你嫌。你兑点水进去,抹在腕部,能消痕却伤。”
“多谢。”
“受了我的礼,不用你还了。”
冷双成不置可否。
外面突然传来火把喧哗声,骑兵纵马呼喝:“有请简姑娘入侯府!”
简苍躲在厅堂内冷冷应道:“不去。”
冷双成低声唤木迦南退避一边,就待掀开萧拓的身子,抢出门去。
门口迎接她的是一张大网,皮质坚固。她闪身疾退,后面伸来一双有力的臂膀,接住了她的腰身。她再拧腰避让,萧拓卡位得当,将她堵在两臂及胸怀之间,她再退,就要入他的怀抱。
她冷冷说道:“你这是什么意思?”电光火石之间,她又记起:“难道是侯爷吩咐的?”
萧拓微微一笑:“聪明。”
厅堂内传来惊呼声,冷双成以掌驭气,划向皮网,只斩断一道小缝隙。
身后萧拓紧逼过来,趁她前后不能相顾,将她抱在了怀里,低声说:“信我一次,放简苍入侯府,对她有利。”
第63章 假象()
冷双成被萧拓缠住,无暇□□去救助简苍。小院里,骑兵火速退去,用同样质地的皮网捕走了简苍。
一股清爽宜人的男子气息围住了全身,令冷双成暗恼不已,她挣脱了萧拓的臂膀,想起简苍怕得胆颤的故例,不由得冷颜问:“侯爷捕走简姑娘,若是对她意图不轨怎么办?”
萧拓不以为然:“以前放他府里半年,也不见他对简苍怎样,放心吧,简苍一哭,他就会舍不得。”
“话虽说如此,可是罔顾姑娘家的意愿就将人径直抢了过去,所作为未免霸道了一些。”
萧拓低笑:“将心比心,你一连几日罔顾我的意愿不答应嫁我,我可是没责怪你一个字。”
冷双成再不答话,走到了院里。
檐下挑着一盏孤灯,木迦南跽坐在毡毯上,焚香祭拜,背影蒙着模糊的光,逐见沉雅。他听到她的裙裾拂动之声,安然说道:“放手吧,简苍需面对自己的劫难,无染无所着,无想无依止,她断不清,无人能代她解忧度厄。”
他的言辞,似有放任简苍自行去处置事务之意,冷双成想想时机也差不多到了,听了他的劝,没再追出去,而是留下来助他实施计划。
袅袅旃檀香中,木迦南诵读晚课,手持的佛珠突然断线,顶端的砗磲子滚地,滴溜溜散着辉光。他垂头目视,却并不伸手去拾。
冷双成问:“先生怎么了?”
“我心神不宁,担忧隐瞒了佛祖所赐的偈语,会遭天谴。”
冷双成显露讶异神色,未应话,转头瞧了一眼步出穿堂口的萧拓,似乎连她都不信,一向沉静的木迦南怎会突发此种感慨。
她不便应答,萧拓就笑了笑,说道:“你家佛祖给你灌了什么醍醐?说来听听。”
木迦南随后所说的,可不是一般的内容,涉及到辽国宗祖的起源。
相传花红柳绿之时,一名俊丽的少年神人乘着白马沿河而上,遇见独骑青牛的美貌天女,相会于北境木叶山前,携手相亲,开创了辽系氏族。
辽人非常重视这个故事,在木叶山上修建始祖庙,安置神人塑像在南庙,天女塑像在北庙,岁岁供奉,祭祀不断。每次征战,必来祭告,以求战事顺捷。
故事中的白马和青牛,自然也演化成为神驹,在逐年的祭拜中占据了重要地位。
而木迦南要向萧拓乃至辽人宣示的佛祖之偈,就在这两头神驹上显灵光。
木迦南告诉萧拓,晚上发梦时,突见到幽州多处纵放金光,仿似佛祖净土的常寂光显现,他一时受了感悟,手持佛珠而拜。拜过之后,一道庄严的声音从顶上传来,“琉璃出白,红枫见青,相会于礼,昌延宗亲。”
萧拓笑了笑,依然不甚为意的模样:“还有呢?”
木迦南叹气:“小侯爷不信,又何必追问,恐亵渎佛祖神意,我无需再透露片语。”
萧拓上上下下将他的素衣直裰打量了一遍,道:“你只是个和尚,什么时候又能与佛祖通灵,得了他的点悟?”
木迦南微微一笑:“世上之事看似浅显,却又深藏玄机。小侯爷疑我装神弄鬼,我只是遵循佛法道义,将利于辽族的善缘先施与你,求个问心无愧。”
冷双成慢慢踱到木迦南身前,问道:“先生可是染了风寒,需我给你看一下么?”
萧拓笑:“你看,连她都不信。”
木迦南行礼:“无需相信,只结善缘,求心果。两位若是无意,请先去。”他转身坐在毡毯上,轻诵佛经,继续晚课修行,对身后之人事,再也不过问。
冷双成拾起遗落的砗磲子,借着灯彩捻了捻它表面,轻轻道:“无暇透白,珠光香泽,果真是祥瑞之物。”
萧拓无意结识佛物,可听到一粒砗磲子能散发香气时,不由得凑近看了看。冷双成等他过来,并不躲避,他能近得她身,瞧得更仔细了。
珠子表面每被磨光,就散发一点点柏木香气。砗磲本是海中贝壳所生,久藏在泥沙中,不轻易染上陆木气味。幽州只有一个地方,相传极早之时就依海傍林,融合了两方地界的气息。
琉璃镇。
萧拓用两根指背轻轻敲了敲冷双成持砗磲子的手,说道:“你不是曾夸下海口,走过这大半天下的么?那你说说,琉璃镇里藏着什么名堂?”
冷双成摇摇头:“我曾取道琉璃,奔赴海外,匆匆一过,并不熟悉它的底细。”
萧拓笑道:“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瞧瞧?木先生传佛祖意旨‘琉璃出白’,恐怕说的就是琉璃镇。”
冷双成将砗磲放在供案上,答道:“不去,无影子的事会耽搁工夫。”
萧拓道:“你留在城里,净是碍着萧政的眼了,不如随我出去散散心。”
冷双成更是拒绝:“我一走,侯爷若是待简姑娘、木先生不利,就无人能照拂到一分。”
萧拓嗤道:“把萧政说得这样不知好歹,把自己衬得比苍城还要重要,知不知羞。”
冷双成对木迦南背影行礼:“先生早些歇息吧。”取过壁上悬挂的绳网朝大门外走去。
萧拓拦住她:“去哪里?”
她认真说:“我不放心,去侯府瞧瞧。”
“瞧动静而已,带网做什么?”